切片90年代香港獨立音樂:
消逝的,可會重生?

  • 撰文:沈諾基
  • 2023-06-10
2006年成立的The Lovesong,一直沒有自己的排練空間,多年來都是光顧旺角幾家時租排練室,連拍攝宣傳照也是在同一地方。(Nic Tse提供)
This cherishing of memories is slowly destroying him Grasping the past with a tightening fist, he lets go⋯⋯
—— Whence He Came〈The Lonely Road〉

1994,他們,都是一些「不能融入」的人:因為音樂和行動理念有別,他們在主流和非主流都沒有容身之所,要靠自己另闢空間。

1994年2月13日,香港的沙田大會堂曾經舉辦一場獨立音樂會。

在那無法隨時用手機拍片、直播、上傳影片的年代,那場名為「九四另類混合音樂會」的演出,唯獨留下了低解像度的影片記錄。

4比3的畫面中,舞台上有人敲打鐵片,發出生硬的斷音。射燈閃過金屬表面,一個穿皮褸(皮衣)的青年走到咪高峰(麥克風)前面。他的嗓音低沉,聲音裡有鎮靜劑的藥味。

從觀眾和樂手的位置看來,舞台沒有很高。布置亦簡單,在全黑的幕布上,只掛了一條寫著「Come Together Live」的橫額(橫幅)。簡單的設備無阻觀眾投入演出,一排低解像度人頭在暗室中浮沉,歌曲之間穿插著呼叫聲。

1990年代,香港唱片工業在「四大天王」帶領下,踏入最風光日子。以張學友為首的香港流行歌手賣出數以千萬計的唱片,除本地市場,亦於中國內地、台灣,及世界各地華語人口間擁有廣大聽眾。

彼時香港,流行文化鋪天蓋地,而原來廣東歌的聲音打在一些香港青年的鼓膜上,卻是份外「哽耳(不順耳)」。「流行」,在他們眼中,是壟斷思想、多元聲音被束縛的現象。

以焦躁感為燃料,這群30年前的香港音樂青年將批判轉化為行動,自發組織活動,自資錄音、出版唱片,實踐獨行獨斷的「香港音樂」。

不求甚解 矇著眼張大口 只懂甘於接受
猶如被控制不知對與否 莫論是左右
諸朋結黨 為見他守門口 整天喧嘩與等候
無聊地叫喊沒害羞 為著爭風頭
—— AMK〈娛樂再造人〉

一直以來,商業性的歌曲壟斷了本地所謂樂壇,人們只可以接收機械式的傳媒資訊,每天被逼給洗腦般運行,渠道雖多,但水仍是流向一條死胡同。
—— 節錄自「九四另類混合音樂會」場刊,KK

NERVE

氣味相近的人終會把對方嗅出來。

影片裡的青年叫許敖山,樂隊Nerve的名字後來成為他在音樂圈活動時的稱呼,也有人叫他「老科」或「lo4」。文章開頭所說的音樂會,是他第二次公開演出,鏡頭拍到十幾歲還是高中生的他在休息室、略帶緊張的神情。旁邊的人用撥片在刷沒插電的電結他,發出噠噠噠噠的聲音,而老科只是盯着前面,雙手夾在腋下。

  • 許敖山,人稱「老科」,自90年代起活躍於香港,實驗音樂場景要員。(攝影:林振東)

29年後,許敖山仍以DJ、作曲家和實驗音樂家身份,游走於香港的地下派對和大型舞台製作之間。在相對正式、事先張揚的演出以外,許敖山和朋友也會在香港公共空間,如行人隧道,作即興噪音表演,引來途人注目。

這是現下的香港,一眾年輕流行樂手近年冒起,獨立音樂的聽眾也有所增長,商業和獨立的邊界變得愈加模糊。有些樂隊參與主流音樂製作,為流行歌手寫歌;在音樂節,當紅偶像團體成員和帶實驗色彩的獨立樂隊,卻又會同在一張名單上。

雖然演出機會和空間變多了,但許敖山嚮往的依然是自發、有機生長的在地音樂文化。「我骨子裡沒怎麼改變,底子仍是underground、DIY文化,」許敖山說,「而在文化藝術界,在大館和西九文化區(半官方營運的大型文化機構),我更像是一個『無間道』,我不覺得自己屬於那個世界。」

而在網絡尚未發達的1990年代,許敖山和朋友們是自發籌辦音樂會,他們利用來自小型唱片行、琴行和時租排練室的贊助,辦了幾場「Come Together Live」;還在週報上買了一小格分類廣告來宣傳自己的活動,又在唱片行和排練室放下自製的傳單,等待願者上鉤。

許敖山說,當年香港較多是玩重金屬和搖滾的樂隊,這些樂隊通常以紅磡高山劇場為基地舉辦演出。彼時的高山劇場雖是粵劇表演場所,卻被同時稱為「搖滾聖地」,除了1980年代崛起的搖滾樂隊Beyond在此舉辦著名的1987年專場,這裡也是後來走金屬和說唱風的搖滾樂隊Andoize(亞龍大,1989年成立),和當時還有濃重搖滾血脈、尚未成為嘻哈樂隊的LMF(大懶堂,1999年成立)的發跡地。

  • 高山劇場設有約3000個座位。

他說以前在高山劇場演出,很多觀眾都作長髮皮衣打扮,變成一種「Rock友」識別「自己人」的記號。而像許敖山一樣外形低調的人,在演唱會就可能不時被針對。「當時電子音樂和搖滾、重金屬的圈子,有點『水溝油』(兩不相幹),電子人去看金屬演出甚至(因衣著不同)會被嘲笑、被不禮貌對待,」他說。

樂評人袁智聰解釋,當時香港樂迷的口味較狹窄,聽搖滾的樂迷和聽其他樂種的會互相排斥、看對方不順眼。

那時較前衛和偏鋒的電子和工業音樂,經已傳到香港,但鮮有能在現場體驗的機會。靠著音樂雜誌,許敖山認識到像1980年代澳洲的實驗噪音團體SPK一樣,將多種元素混合的外國樂隊:鼓機和合成器機械式地推進、偶爾響起工廠警報聲,一個女人唱着工業社會中被「打鐵」聲音蠶食的人,只知道跟著引擎節奏舞動。

多變、偏鋒的聲音刺激了許敖山。有了想法和參考對象,他開始創作,雖然那時並不知道像自己這樣的人,其實可以在香港的什麼地方表演。

但氣味相近的人終會把對方嗅出來。在經銷進口電子音樂的獨立唱片行如旺角Multiform Records和Monitor Records裡,在時租排練室的走廊中,許敖山同這些與自己氣味相投的人,互相交換唱片和磁帶,附上自己寫的簡短樂評,如此交織出另一個地下音樂網絡,也開始籌辦活動。

許敖山指,1994那場演出的樂隊的共通點是,都是一些「不能融入」的人:因為音樂和行動理念有別,他們在主流和非主流都沒有容身之所,要靠自己另闢空間。

  • 許敖山的原點:第一次現場演出的門票和後台通行證;引領他去第一場rave的卡片。(許敖山提供)

90s

90年代於香港獨立音樂場景而言,是一段多事的日子。

以今天的目光,我們很難斷定究竟哪個年代,對香港獨立音樂場景的影響最為深遠:搖滾樂進入高山劇場的80年代?本地樂隊將香港社會議題寫進歌曲的90年代?還是在網絡發佈作品普及化的00年代?是排練室和演出場地在工業區爭取生存空間的10年代?還是主流和獨立區間漸愈縮小的20年代?

但無論如何詮釋,可以肯定的是,90年代於香港獨立音樂場景而言,都是一段多事的日子。

適逢歐美有如Nirvana和Radiohead等樂隊將另類搖滾帶入主流,英資唱片行HMV於1994年在香港銅鑼灣開設第一間分店,這是繼美國Tower Records後再有跨國連鎖唱片行進駐香港,並開始引進更多的外國流行和搖滾樂。

也是1994年,袁智聰創辦《音樂殖民地雙週刊》(MCB),將搖滾樂和電子音樂資訊送至全港報攤,成為香港(甚至一些台灣讀者)接觸另類音樂的重要橋梁。

又是這一年,香港商業電台出資讓黃金時段節目「豁達音樂天空」的成員開創《豁達音樂誌向》雜誌,找來名攝影師夏永康擔任美術總監。除介紹不同類型的外國音樂,這份雜誌亦設有面向社會的專題,例如曾討論大麻非刑事化、獨立樂隊在大專學界冒起等小眾議題。可惜翌年,這本雜誌就因廣告收入不足停刊。

到1996年,香港商業電台開設「組Band時間」節目,每星期透過大氣電波推廣地下樂隊。1998年再發行《組Band時間創碟號》以及《組Band時間再一激》兩張音樂、錄像合輯,收錄10餘組香港獨立樂隊的原創歌曲。

在非商業空間,香港仔的蒲窩青少年中心推出過《玩「創」你》合輯,自資發行10多支本地樂隊的現場錄音作品。蒲窩及西灣河蒲吧等這類青少年服務空間,開始接受「夾band」(玩樂隊、練團)為一種「正面」行為,提供演出和排練設備。

這些機構以外,香港獨立演出也在90年代變得活躍、多元。其中,由於搖滾和金屬場景相對成熟,圈內樂隊一直有固定演出機會;但袁智聰說,其他類型的樂隊與它們放在同一場合,總是不太協調,這些人就有自發舉辦演出的需要。

  • 香港仔的蒲窩青少年中心發行《玩「創」你》合輯, 手繪封面帶濃厚DIY玩味。封套上寫有活動企劃Sandy對年輕人「玩」樂團的反思。(阿靈提供)

LIVE

KK:「但水仍是流向一條死胡同。」

翻看「九四另類混合音樂會」的場刊,10個單位的自我介紹和照片,風格各異。

成員包括關勁松、麥海珊和許惠琛的樂隊AMK這樣形容自己:「他們是一隊細細粒,但出人意料的樂隊」;

也有簡約如Virus和Atomic Bubbles的,只列出成員名字;也有像Feeble 4,寫得比較「骨痺」(肉麻)的:「幻想與你一同打鞦韆的畫面,背後瀰漫著noise pop的配樂。」

Nerve的成員中有叫「老豆」(粵語父親)的人,許敖山解譯,那是他曾任夜總會結他手的父親。「那時我認識的人不多,只能找身邊的人(組樂團)。」而其他成員是他的中學同學,也有朋友的朋友;連台上用到的鐵片,也是他們自己從路旁拾取。

許敖山說這場演出的主辦也即當晚演出的樂隊成員。他們在餐廳面紅耳赤討論,該如何找器材、如何布置、如何紀錄當晚演出云云,其中最活躍的是黃偉建,又名KK。

除了湊合演出樂隊,KK也負責寫活動文案。他在場刊一角,控訴商業社會對大眾進行洗腦,指接觸音樂的渠道雖多,「但水仍是流向一條死胡同」。對於獨立音樂圈,他同樣批判,指現場演出的音樂模式變化不大,參與的樂手不多,場面總是「熟口熟面」。

  • 1994年2月「Come Together Live」的自製場刊,主視覺深受當年外國獨立音樂廠牌4AD美學影響,內有10組樂隊的簡介。(許敖山提供)
  • 左上角有主辦之一KK對香港音樂場景的批判。(許敖山提供)

「難道香港是沒有太多人玩音樂嗎?」KK寫道。

如今提起這些文字,KK指當時「只想咆哮一下」,他眼見獨立音樂在外國可成為另類主流,香港的市場卻是小得可憐,容不下少數聲音。「就如現時社會的狀況,」他說。

但對KK來說,高山劇場的金屬和搖滾演出,內容太過單一。他嚮往的是像本地一班獨立樂手在1989年合作、無經廠牌自主出版的《集感》卡帶合輯一樣,能容納多元聲音的載體:有不同色調的電子音樂、工業,也有獨立搖滾。

於是KK和朋友將自己舉辦的活動叫作「Come Together Live」,以中文名字裡的「混合」為重點。他們在1994年2月舉辦的這場演出,有Debacle的重金屬,玩電子的Juno,也有Nerve的工業噪音。意外錄得幾百人入場,KK決定再戰一城,同年8月在灣仔修頓室內運動場多辦一場,再次找來AMK:那支混合了搖滾-民謠-瞪鞋-電子-中文-英語的樂隊。

AMK

……早期結他主導的獨立搖滾,帶點英倫味,配上廣東話歌詞,唱出香港青年生活在中西夾縫的視角……

AMK,原名Adam Meets Karl(即《國富論》作者Adam Simth和《資本論》作者Karl Marx),據成員麥海珊所說,AMK眾人是在1989年10月一場記念中國八九民主運動的音樂會中互相認識,之後便很快投入共同創作,參與本地音樂不同合輯。(請參見端傳媒報導:《革命時刻,藝術已失效?香港藝術家對六四的12種記憶》)

  • AMK三位成員: 麥海珊、關勁松與許惠琛。(FB AMK page)

到1991年,樂隊正式改名為AMK,翌年透過獨立廠牌Sound Factory發行首作《Love EP》(廠牌編號「INDE01」)。到1996年發行最後一張專輯《勁歌金曲大雀局》為止(廠牌編號「INDE05」),共留下近50首錄音作品。

撇除驚人產量,AMK一支樂隊所涉獵的音樂元素,在香港場景中也是無雙:早期結他主導的獨立搖滾,帶點英倫味,配上關勁松的廣東話歌詞,唱出香港青年生活在中西夾縫的視角。

世界太混亂 空氣令我頭暈
到處滿紛爭 叫我難信任
世界太混亂 資訊令我頭暈
我以我的心 尋求夢與真
——AMK〈Hey Hey Hey 我愛您 〉

成立未久,鼓手退出,AMK就找來一台鼓機,給予它「玲玲」的名字,視作第四位成員。所以日後作品又多了一重電子音樂的玩味。光聽1993的《EP Boxset》專輯,就可以下大量標籤:實驗、獨立流行、民謠、慢核、器樂、瞪鞋、電子舞曲、龐克、後搖滾⋯⋯

但在一切變化背後,始終有一股銳利的自主意識,貫穿AMK的作品。

  • AMK(FB AMK page)

香港早年的搖滾樂隊,大多停留在模仿外國音樂的狀況裡,或會配上中文歌詞,但題材甚少觸及社會意識形態。能進唱片公司留下錄音作品的,更多是以愛情、理想等空泛概念為主題。袁智聰將這段時間比喻為香港獨立音樂場景的「口腔期」:那時樂手還未找到屬於自己的音樂語言,就算有訊息想要表達,比如Beyond的反戰歌,也未必能連接上現實事件。

到1990年代,袁智聰觀察到有些樂隊開始運用社會觸覺,貼地回應本地議題。以AMK的作品〈不歸家的女孩〉為例,當時有媒體稱呼邊緣少女為「老泥妹」,暗示她們行為不檢點,滿身污垢。「AMK覺得媒體是要貶低那些女孩,就用上了文雅的(稱呼),」袁智聰說。

雜誌專題缺德的戲弄 又何時可終
涼沒有沖 都不致被綽號侮辱戲弄
不緊要 現實不重要⋯⋯
求讓你知 這不會是永沒了斷的詩
風吹過 又可活過
—— AMK〈不歸家的女孩〉

正當聽眾越來越多,1994年8月的「Come Together Live」卻是毫無預警地,成了AMK最後一場公開演出。KK說自己也是在演出後才知道這組傳奇樂隊決定解散,後悔當年沒有為他們舉一場更大型的演出:「在此之後,我再也沒有舉辦任何音樂會了。」

多年後AMK向袁智聰解釋,他們覺得台下觀眾只顧跳舞,而不是吸收歌曲的訊息,他們「無意淪為一隊派對樂隊」,因而不再作現場演出。1996年發行最後一張專輯後,AMK和廠牌的合約完結,正式解散。

之後碰面,KK曾問關勁松會否復出,對方只道「不玩了,收山了」。「我看着他的眼神,確是有點猶疑的,」KK憶述。

KK也是在演出後,才知道這組傳奇樂隊決定解散,而他自己也在此後「再也沒舉辦任何音樂會了。」

  • 攝於1994年8月「Come Together Live」結束後,當晚是AMK最後一場公開演出,照片中間的關勁松用手托着下巴。(許敖山提供)

2023年2月24日,關勁松因病離世。昔日團員上載舊照片和場刊,包括1994年兩場演出的宣傳品。亦有朋友將他在私人場合或特別日子的演出錄像公開,其中一段是這樣的:在一片結他音牆中,身形瘦削的關勁松對台下說:「睇下個錶都差唔多夠鐘返屋企喇(看看錶都差不多到時間回家了)」,暗示接下來要唱的是AMK名曲〈請讓我回家〉。

「多謝你/禮貌地/侮辱我/全沒顧忌⋯⋯」在這將近三十年後的演出裡,唱到間奏,關勁松的手忍不住彈起「空氣結他」來;同台的my little airport主唱阿P拿著酒瓶微笑搖擺,沒在彈身前那電子琴。歌唱到一半,一名熱情的觀眾衝到台上搶咪,關勁松和對方跳舞,直到表演在一片噪音中結束。

或許悼念一位如此特別的獨立音樂人,最好就是記著他在現場,在音樂中的姿態。

ARCHIVAL

阿靈:「我覺得自己有一部分停留了在那裡,現在周圍也找不到那感動。」

上載影片的人叫阿靈,AMK解散那年他18歲,剛開始看演出,沒能趕上最後一次公演。雖然1990年代是香港獨立音樂場景的活躍時期,但對後來的人來說,亦是紀錄的盡頭。

阿靈說,當年地下場景較小,有種孤獨感。會看表演的人不多,經常是不同樂隊成員「你看我,我看你」。莫說是進錄音室、發行專輯和巡迴演出,1990年代的香港獨立樂隊連最基本的記錄也不一定能做到。

  • 阿靈搜集獨立樂隊的演場錄像,透過社交媒體再現他們的身影。(攝影:林振東)

阿靈解釋,在1990年代的香港,玩樂團是沒有經濟誘因的事,不少人在大學畢業後就會放棄。KK也曾提到,那時很多樂隊能表演已經很滿足,甚至不會要求演出費。由於票價通常不到100港幣,門票收入有限。反觀現在,一張本地演出門票動輒數百港幣,也有獨立主辦單位願意以拆賬形式,給予樂隊數千甚至上萬港幣的演出費。

就算能累積觀眾,或是在比賽中得獎,袁智聰說當樂隊的出路也有限。技術好的進入唱片工業,成為職業樂手,不然就慢慢淡出,成為「都市傳說」:偶爾有人提起,但證據總是含糊不清。他以達明一派成員劉以達在1980年代曾組過一支叫DLLM的樂隊為例,也是近年才有人把舊demo上載,讓人一睹這怪獸的形狀。

相對今天,幾乎每場演出都有人用電話拍攝記錄,甚至會有觀眾埋怨,眼前只見一片「手機海」。就算沒有經費進錄音室,一台手提電腦配上簡單的錄音設備,亦能錄到品質不錯的demo。如果樂隊解散,這些檔案尚可證明他們曾經存在。

就算想讓更多人認識這些活躍於1990、2000年代的香港地下樂隊,阿靈覺得自己手上也缺乏證據,只能一味說「好勁」(好厲害)。「好像是假的,好像沒有發生過,只是活在親眼見證的人(的記憶中)。」

那時最吸引阿靈的樂隊是書卷味重,由英華書院學生組成的Chaos,以及後來的Kind People。兩組樂隊都沒有錄製專輯,留下零星錄音作品分散在不同合輯裡面。

  • 由英華學生組成的Chaos曾自製場刊,在現場演出時派發。(阿靈提供)
  • Chaos成員在場刊內配搭歌詞和圖像,極具小誌、拼貼質感。靠阿靈素描、存檔,得以繼續流傳。(阿靈提供)
  • 香港樂隊Kind People留下稀少錄音作品,但透過成員繪製的場刊,可以感受到他們有大量想要表達的情感和思想。(阿靈提供)

Chaos和Kind People解散後,阿靈將他們自製的場刊掃描、存檔,保留其手寫筆觸,以及青澀的文字。他和朋友又從同年代的人、或樂隊本身,輾轉得到一些錄影帶,經數碼化後上傳到YouTube,補充本地獨立音樂部分歷史。除了阿靈的頻道, YouTube上也有如香港地下樂隊大全VivaErotica等,存檔香港音樂及現場錄像的用戶。

會積極存檔,是因為阿靈覺得這些音樂、樂隊,是成長中不可分割的回憶。「我覺得自己有一部分停留了在那裡,現在周圍也找不到那感動,」阿靈說,「有人常說,在18、19歲為你帶來衝擊的音樂,就把你鎖住,不是所有人都能接觸到新的東西並且受到觸動,只能說自己是個老屁股。」現在看現場,他承認自己總是像戴了一副濾鏡,尋找令他想起90年代、本地音樂的元素。

簡妙如:「世界上獨立音樂場景大量出現是在1990年代前後,錄音、影印機等DIY器材更為便宜,才有可能創造主流音樂市場之外的場景……」

要到2010年代,香港才出現像Music Surveillance一樣,大量、並且無差別記錄香港現場音樂的單位。這個由攝影師成灝志營運的單位,在過去十多年間,累積數千場演出的錄像和硬照。但受人手、資金和時間所限,沒能逐步整理、公開。

在台灣研究獨立音樂的中正大學傳播系教授簡妙如指,紀錄往往和場景參與人數掛鉤,要是不能聚合足夠參與者,則難以各式方法,如媒體報導,或是私人的錄影、錄音、文字或照片,為特定時空下的作品存檔。

  • 阿靈家中收藏的《音樂殖民地雙週刊》(MCB)。(攝影:林振東)

「世界上的獨立音樂場景大量出現,幾乎是在1990年代前後,因為錄音、影印機等DIY器材更為便宜,才有可能創造主流音樂市場之外的場景,」簡妙如說。「另一方面,網路是1995年後在全世界啟用,2005年之後才有較多好用的部落格及社群媒體,因此2005年前的獨立音樂場景,很難有好的紀錄,也很難在網路上找到資料。」

對於獨立、小眾的場景來說,簡妙如覺得無論是錄音、刊物或海報等不同形態的材料,都是值得記錄、存檔的:「這些紀錄會讓後輩、年輕一代的愛好者,有機會接觸,仍會喜歡,也有機會延續場景,或對場景再有創新。於是,就算場景已成為歷史,仍然是有故事可以被傳頌及挖掘。」

ANOTHER ROUTE

Nic:「你可以是來自任何地方的樂隊,跑到世界各地,都會找到有類似音樂品味和想法的人。」

也是在1990年代,正當一群說廣東話、在香港本地文化中成長的青年透過媒體和現場演出,開拓屬於香港的獨立音樂場景;另一群以國際學校為中心的少年,則試圖直接打通國際迴路,連接外國的龐克和DIY網絡。

在1990年代初,Nic和Ben Tse兩兄弟在滑板影片中首次聽到美式龐克。在讀中學的他們被高速、直白的音樂吸引。再透過當年在香港Tower Records流通的小誌,他們認識到獨立廠牌、巡迴樂隊和DIY文化這些來自「平行宇宙」的東西。

  • 在英語環境長大的Nic與Ben,深受DIY文化影響,在青少年時期就體驗過巡迴演出的日子。(攝影:林振東)

有次Nic留意到唱片內頁一個美國廠牌的通信地址,就寫信給對方。他沒想到會收到回信,更沒想到對方會請才16歲的自己為美國龐克樂隊All You Can Eat在香港辦演出。「對聽搖滾或金屬的人來說,可以和樂隊有私交,對方『放下身段』和聽眾來往,是一件出奇的事,」Nic說。

那時Nic對辦演出沒有概念,只知道要為樂隊安排場地和住宿。「他們需要住的地方,而我只知道重慶大廈,」於是Nic跑到重慶大廈訂房,又到灣仔一家酒吧訂場。Nic說對方只是想要演出,書信來往中沒談到錢,或者要如何應付開支。

雖然場地狹小,器材亦乏善可陳,但Nic說樂隊依然交出一場出盡全力、高水平的表演,然後一個想法在他腦海中萌芽:「你可以是來自任何地方的樂隊,跑到世界各地,都會找到有類似音樂品味和想法的人。」

不約而同,Nic和Ben嚮往的美國龐克和DIY文化,著重將音樂帶到各地觀眾面前,主動散播批判思想,透過在地網絡回應社會現況。為此,這些樂隊穿州過省,由某人家的地庫,演到教會禮堂、保齡球場、廢棄倉庫⋯⋯

中學畢業後,兩兄弟到澳洲升學,參與當地一個叫Callous的樂團,經歷了進錄音室、和團員開車跑巡迴演出的日子。到1998年,Ben先回到香港,而Nic則是搬到美國工作,以及參與當地獨立樂團。

Nic & Ben:「每天你得把器材搬出搬入,通宵開車往下一個場地,在地板上睡覺……」「亦不保證會有很多人來看你的演出。」

「回到香港之後,我覺得這裡的人沒有類似的體驗,所以很難讓更多本地的年輕人投入這種音樂,」Ben提到,香港樂隊荔枝王的巴基斯坦裔主唱Riz,就為了在本地推廣硬核龐克而學習中文,寫廣東話歌詞。

另一邊廂,Nic感受到作為巡迴樂手的壓力。「看似很華麗,但每天你得把器材搬出搬入,通宵開車往下一個場地,在地板上睡覺⋯⋯」他說。「亦不保證會有很多人來看你的演出,」Ben插道。

「在某些演出,他們甚至會在門口問,你是來看哪隊的,再按這來分錢給樂隊。」Nic說收入有時只夠應付到一下個城鎮的汽油錢,但在美國,不少樂隊巡演純粹是想玩音樂,把它帶到新的地方。反觀香港,兩人覺得生活壓力本來就較大,很少人會願意過這樣不穩定的日子。

  • The Lovesong 的成員分散在香港和美國,每次演出都是越洋重聚。(Nic Tse 提供)

回流香港後,Ben和Nic於2005年組成The Lovesong,以DIY精神為行動基礎,音樂深受美國後硬核和情緒搖滾場景影響。帶控訴性的聲線、以及兩把層層交織的結他都是這個樂隊的標誌。即使在香港玩音樂面對諸多限制,The Lovesong仍以DIY方式錄音、發行專輯,再展開亞洲巡演,曾到新加坡及泰國等地演出。但就算是在最活躍的日子,在原生地香港,他們仍是場景中的少數。

到2010年,結他手Ephraim Bano移民離港,The Lovesong進入無限期休團。雖然每隔數年都會在香港重聚、演出,但日子久了,The Lovesong慢慢成為某些人心中的「傳奇」,而Ben和Nic也慢慢將時間投放在別的樂隊。

卻是在2023年,經過四年的沉寂,The Lovesong意外地遇上一群新聽眾。

2ND CHANCE

「2023年3月2日,The Lovesong在旺角一家時租排練室為幾天後的音樂節演出作最後準備。多年來,他們都沒有自己的排練室,每次練習都得背着器材到琴行報到。

Ben現在是電台播音員和節目主持,Nic有自己的紋身工作室,Ephraim是兩子之父,而鼓手李一丁則是在大型唱片公司擔任製作人,也在演唱會中也樂手身份出現。

  • The Lovesong 四人在旺角一家時租排練室為音樂節演出作最後準備。(攝影:林振東)

透過門上的小窗,可以看見The Lovesong成員的背影,他們用比平常安靜的音量演奏一首叫〈The Lonely Road〉的歌,像是在細心聆聽對方發出的聲音,互相確認歌的走向

這首歌來自另一支香港樂隊Whence He Came,Nic、Ben和Ephraim都曾是成員。作曲的Joshua Wong和他們背景相近、一同成長,卻於2020年因癌症去世。

「Remember to forget her⋯⋯」有別於Joshua偏高的嗓音,Ben以自己的方式讀出歌詞,疊加了以回憶為題,字句的重量。

來到音樂節現場,台下有不少年輕的觀眾。儘管這些歌在他們成長中缺席,他們透過衝撞、大聲唱出歌詞,表達對演出的投入。透過網絡社群,他們重新發現The Lovesong的音樂,在音樂節云云演出之中,特意來到這裡。

來到演出中段,Joshua的照片出現在樂隊身後的屏幕上,〈The Lonely Road〉的前奏響起。在人海中我認得不同時期,在音樂中相遇的人。我們的表情變得複雜,淚水奪眶而出。

This cherishing of memories is slowly destroying him Grasping the past with a tightening fist, he lets go⋯⋯
—— Whence He Came〈The Lonely Road〉

如果在這樣的城市,玩音樂是以消逝為前題的事,我們倘可在悼念和重生之間偷一口氣。

  • The Lovesong 四位成員:Ben、Ephraim、李一丁與Nic。(攝影:林振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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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沈諾基
策劃 曹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