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900天后,面臨着歐美國家雙向關閉領空和超過16500項國際制裁的俄羅斯,依然在2024年上半年迎接了350萬國際旅客入境。中國,是最近兩年俄羅斯旅遊業最主要的客源,每週有162個定期航班在兩國之間忙碌穿梭。隨着中國國門重新開啓,去年有超過40萬中國人選擇赴俄旅遊;而到了2024年上半年,中國遊客數量已接近去年總人數的翻倍,達到70萬。
決定啓動赴俄旅程後,我幾乎不費力氣就混進了五個俄羅斯旅遊微信百人大群,隨後半年,每當俄羅斯出現無人機轟炸和飛機失事的新聞,我的旅遊群也會隨即被消息轟炸。
2024年最觸目驚心的兩次本土襲擊事件,是發生在3月的莫斯科番紅花音樂廳恐怖襲擊,死亡145人;和6月的達吉斯坦共和國東正教堂和猶太教堂恐怖襲擊,死亡20人,受傷44人。兩次事件的策劃者分別來自伊斯蘭國呼羅珊省和高加索省分支,隱隱提醒外界,活躍了三十年的北高加索分離勢力,又有重新抬頭的跡象。
不過,每天過百條群信息中,遊客對暴力威脅的恐懼總是很快會被對暴力本身的崇拜所覆蓋。
12:05——「媽耶,無人機都打到莫斯科了?!」
17:10——「下週在聖彼得堡坦克和AK射擊體驗有要組隊的嗎?目前已有3人可再拼2人。」
17:35——「T-55坦克每人9800盧布 約790人民幣;PT-76坦克每人7000盧布 約565人民幣;MTLB坦克每人6000盧布 約484人民幣,接送往返軍事基地,手榴彈套餐,需要的私聊。」
戰爭的代詞
「今晚帥哥不多。」音樂太吵,24歲的莫斯科女孩瑪莎湊近我的耳邊喊道,「總的來說,莫斯科就沒有多少帥哥。」我條件反射般問她,是因為徵兵把很多年輕男性抓走了嗎?瑪莎露出了詫異的表情,「當然不是!徵兵輪不到莫斯科。」
出於一時衝動,我把旅程的起點和終點分別設置在了莫斯科和達吉斯坦。
真正抵達莫斯科後,我才發現,有關戰爭與武器的討論,最熱烈的地方還是在旅遊微信群裏。走在莫斯科動輒雙向八車道的寬闊街道,不同歷史時期交替映襯的精緻建築、營業至午夜11點的鮮花店、隨處可見的精品巧克力店和高檔酒吧、默默聳立在公園中心的文學巨匠雕塑、融合了極繁主義美學設計和戰時庇護所功能的地鐵環線,CBD摩天大樓一層的Starbucks已經撤離兩年並由本土品牌StarsCoffee無縫銜接……首都居民的生活完全稱得上平靜愜意。
只有在景點購買門票時,我才能從一長串免票人員的身份列表中,窺見政治與戰爭留給這座城市的底色:「偉大衛國戰爭的老兵,被平反的政治迫害受害者,前法西斯集中營的囚犯,切爾諾貝利災難清理的參與者,特別軍事行動參與者及其家屬,現役義務兵。」
受到戰後國際制裁的壓力,俄羅斯經濟轉向內循環,2023年GDP出人意料地獲得3.5%增長,俄羅斯國內旅行人數也在去年激增9000萬。在俄羅斯本土旅遊網站tripster,光看一日遊的文字描述,足以令人心生嚮往:「水上漂流之旅!導遊是2014年奧運會參賽者、國家隊教練、北奧塞梯越野車導遊司機協會領導者之一,已訪問過從美洲到亞洲20個國家。」,「莫斯科紅色路線citywalk!導遊是一名社會主義者、圖書管理員、俄羅斯最大的關於社會主義歷史、共產主義構想和社會主義烏托邦的私人圖書館創建者、莫斯科費邊社會主義協會俱樂部主席。他組織共產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座談會和講座,從事相關文獻研究工作。」
可惜我不懂俄語,本地導遊多數也不懂英語,只能在經過著名景點時,靠自己聯想一些莫名其妙的歷史註腳。例如,紅場中心位置的五星級莫斯科大都會酒店,曾經是列寧在十月革命期間多次發布演講的舞台。美國作家艾默·托爾斯受此啓發,創作了大受歡迎的小說《莫斯科紳士》:蘇聯掌權後,末代沙皇貴族被判終身監禁在這個奢華酒店裏,旁觀種種政治運動,最終在1954年勝利逃亡,奔向自由。
小說情節純屬虛構,但現實世界的事情未必不比小說更離奇。1959年,莫斯科大都會酒店入住了一個不到20歲的美國青年李·哈維·奧斯瓦爾德。蘇聯當局對這個選擇叛逃美國、加入蘇維埃建設的前美國海軍陸戰隊員不屑一顧。奧斯瓦爾德獨自在大都會酒店的2219房間住了三個月,仍然無法入籍,還被打發到白俄羅斯去打雜。1963年,他不甘平庸生活返回美國,最後在達拉斯用一把步槍射殺了美國史上最受歡迎的總統——約翰·肯尼迪。
在人潮涌動的阿爾巴特商業街,我看到蘇聯史上最受歡迎的搖滾教父維克多·崔同樣英年早逝,他的巨幅畫像被噴繪在牆上供人紀念。維克多·崔是朝鮮族裔,祖輩來自北韓,他本人在1980年代的正職工作是聖彼得堡鍋爐房的挖煤工,靠業餘時間創作了具有反叛與革命精神的搖滾歌曲,紅遍蘇聯15個加盟國,甚至拍攝了以自己為主角的電影。維克多·崔肯定預料不到,四十年後俄羅斯年輕人追捧的流行音樂將來自南韓。2024年8月的週末,我在莫斯科市中心的某家夜店門口排了半小時長隊才擠進了它的「KPOP之夜」,整整三層樓的空間被年輕男女的酒杯和舞姿填滿,金發碧眼的東斯拉夫人們,用韓語齊聲大合唱一首又一首來自男團THE BOYZ和女團NEW JEANS的熱門歌曲。
「今晚帥哥不多。」音樂太吵,24歲的莫斯科女孩瑪莎湊近我的耳邊喊道,「總的來說,莫斯科就沒有多少帥哥。」
我條件反射般問她,是因為徵兵把很多年輕男性抓走了嗎?瑪莎露出了詫異的表情,「當然不是!徵兵輪不到莫斯科。」她補充解釋,在俄羅斯最高法院裁定LGBT運動為「極端主義」以後,來自中國的玄幻修仙和古風耽美近年成為了俄羅斯年輕女生的同性文化平替,現在她心中的帥哥標準是《陳情令》裏的古裝王一博。
在夜店的角落處,我又有新發現。現場設置了一個民主投票區,顧客可以留下使用過的電子煙空彈,對某個問題進行二選一投票。當晚貼在牆上的問題是:你支持誰當美國總統?
川普10票,哈里斯0票。(我今晚的最大收穫:俄羅斯操縱美國大選的證據!)
走出喧囂熱鬧的夜店,莫斯科市區唯一能夠與戰爭直接關聯的,只有大街小巷隨處樹立着大寫「勇氣與英雄,致電117登記」的徵兵廣告牌。
無論措辭是烏克蘭戰爭還是特別軍事行動,莫斯科人並不願意公開討論它。這並不僅僅是因為,在俄羅斯只要公開說出「要和平,不要戰爭」即有可能觸犯刑法;也因為,提及戰爭的存在就意味着要圍繞更多立場問題進行討論——戰爭的性質,輸贏,成本,傷亡……為了維持友誼,為了保證安全,為了當日的心情不受影響,人們學會在交談中使用其他替代詞,例如,「西方制裁我們以後」,「新冠疫情以後」,或者挑起眉毛,小聲說,「那個以後」,隨即平穩滑向下個話題。
作為遊客,我最喜歡聽到「那個以後」,前面兩種代詞要麼轉移焦點,要麼時間偏差,只有「那個以後」既突出了事件的排他性,又暗示了事件的禁忌性。
作為遊客,我最喜歡聽到「那個以後」,前面兩種代詞要麼轉移焦點,要麼時間偏差,只有「那個以後」既突出了事件的排他性,又暗示了事件的禁忌性,我似乎被邀請參與了一次與軍方口徑相反的討論。
「那個以後,你們感受怎麼樣?」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莫斯科人的戰爭立場。
「哎呀,那個以後,我們去不了歐洲旅行了!歐洲人不歡迎我們!」26歲的女孩史黛拉深嘆一口氣,「我以前去過西班牙和希臘,如果不是因為那個,我想去北歐旅行!」37歲的尤利婭也感嘆,不能去歐洲旅行,成為了這兩年最大的遺憾,她曾經每年定期前往阿爾卑斯山滑雪,直到「那個以後」,才不得不把假期安排在國內,我們見面前,她剛剛登頂海拔5642米的歐洲最高峰——厄爾普魯士峰,位於俄羅斯的北高加索山區。原來,當有75萬名俄羅斯軍人在前線打仗,包含囚犯在內的60萬合同兵入伍,約12萬人陣亡,1000平方公里面積被佔時……莫斯科人感受到的最大困難,是申根簽證。
帶我去夜店蹦迪的瑪莎,則後悔她的第二外語選擇了法語:「高中的時候,我們都覺得歐洲好,學了英語又學法語。現在回想,真是浪費時間,我當時就應該學中文的。」四年前瑪莎考上了全俄最高學府之一,她開始上中文家教課,還擁有了一個類似張藝謀早期電影女主角的中文名,春桃。瑪莎的大學專業是國際政治治理,她把目光投向中國的制度特色和政商關係,並撰寫了兩篇課堂論文,《中國的一國兩制方案在香港與澳門的應用以及對台灣的啓發》和《中國的儒家思想如何影響任正非管理華為》。
我問瑪莎,一國兩制的方案,對於俄羅斯看待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的關係,也會有啓發嗎?
*2008年俄格戰爭後,在俄羅斯支持下兩地從格魯吉亞分離,僅極少數國家承認其獨立。
瑪莎搖搖頭:「俄羅斯已經夠大了,我們不需要更多的土地。這兩個地方不屬於俄羅斯,只是地緣政治意義上的緩衝地帶。」為了維持這段友誼,我沒有繼續追問她,為什麼國土面積全球第一的俄羅斯,還需要在2022年把頓涅茨克、盧甘茨克、赫爾松州和扎波羅熱州的土地寫進新憲法。
軍事迪士尼
米哈伊同意帶我去看愛國者公園裏的二戰蘇軍坦克展,但明確拒絕參觀武裝力量大教堂,他認為那東西根本一文不值。「戰爭?紹伊古懂個屁!他就知道蓋房子洗錢!」
在莫斯科真正能夠公開討論戰爭的地方,在郊區70公里以外的地方,庫賓卡。
從蘇聯房地產經理飛昇至時任國防部長的紹伊古,在2016年耗資200億盧布,打造了庫賓卡愛國者公園。這座被稱為「軍事版迪士尼」的龐然大物,由世界最大的坦克博物館、空軍博物館、博覽中心和遊擊村等園區組成,佔地面積達到驚人的55平方公里——相當於1.8個澳門的陸地面積。2020年,紹伊古再次耗資60億盧布,修建了一座專門為國防軍榮譽加身的殿堂,俄羅斯武裝力量大教堂。它不僅極盡運用奢華與狂野的美學裝潢,還開創性地把救世主的慈悲力量與無產階級的蘇維埃海陸空三軍融為一體,用愛與和平來保佑戰爭必勝,頗有魔幻現實主義的氣質。目前,這裏成為中國遊客最喜歡的打卡地之一。
愛國者公園的公共交通極其不便,我向本地朋友、40歲的米哈伊求助。米哈伊同意帶我去看愛國者公園裏的二戰蘇軍坦克展,但明確拒絕參觀武裝力量大教堂,他認為那東西根本一文不值。「戰爭?紹伊古*懂個屁!他就知道蓋房子洗錢!」
*對話發生幾天後,愛國者公園園長維亞切斯拉夫·艾哈邁多夫因涉嫌貪污罪被捕,他是自今年5月紹伊古下台後第12個被打擊的國防機構和軍方高層。
驅車兩小時後,米哈伊的越野車還是在龐大的愛國者公園裏迷路了,我們不得不把車停在96米高的武裝力量大教堂面前。他允許我單獨進去逛10分鐘,自己生着悶氣,堅決不肯靠近半步。
軍綠色的大教堂,設計細節非比尋常。據說,紹伊古曾經要求,這座教堂的「每一釐米都要意味點什麼」。大穹頂的直徑為22.43米,中央圓鼓狀屋頂的直徑為19.45米,圓鼓狀屋頂設有8扇窗戶……一系列數字綜合起來,代表德國法西斯簽署無條件投降條約的1945年5月8日22點43分。等我弄清楚這些繁複的理念,早已超過約好的10分鐘。
米哈伊第二次生氣,是因為我又掏出了《俄羅斯成功收繳北約武器展》的預約票。這是一個特設臨時展,用隱晦的名字暗示,裏面正在展出俄羅斯從烏克蘭戰場上運回的870餘件戰利品。米哈伊認為任何人都不應該浪費時間在這裏,他抬腿走進旁邊的餐廳裏,待着。
不知為何,在龐大的愛國者公園裏,這個展廳是唯一配備了中文講解器的場所,我得以直接了解俄羅斯軍方對於戰爭合法性的敘述。我看到了來自美國的M777榴彈炮、英國的風暴裝甲運輸車、德國的地雷狼掃雷車,講解器補充「但我們的武器更好」;我看到了來自中國的大疆無人機和雲輪智能,雲輪的碳纖維固定翼Mugin-5 Pro被烏克蘭改裝成神風敢死隊無人機,講解器補充「中國禁止無人機用於軍事目的」;我看到了烏克蘭國旗和國徽被印在一塊地板上供人踩踏,但講解器非常努力地儘量避免提及烏克蘭,它會說「班徳拉分子」「亞速營納粹分子」「烏克蘭軍工聯合體」。
「我愛俄羅斯!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國家。雖然我也很清楚,我們正在入侵烏克蘭的領土……我無能為力,我阻止不了戰爭。但那些在開戰後逃離了祖國的俄羅斯人,我更恨他們,他們放棄了讓俄羅斯變好的機會,他們不是真正的愛國者。」
我曾經去過很多國家的戰爭博物館,美國的、伊朗的、以色列的……戰爭博物館的宗旨是讓參觀者恐懼戰爭、反對戰爭。但是軍事迪士尼的效果不同,無論是琳琅滿目的實戰武器,裝甲車輪胎改造的咖啡桌,還是供兒童駕駛的迷你坦克碰碰車,總能讓參觀者對征戰沙場產生憧憬。
當我從展廳裏出來,米哈伊已經等候了一個多小時。他沉默了一會兒,手指着展廳外牆上一張廢墟海報,「這個地方叫馬里烏波爾,我去年來過。」
突然得知他曾經出現在最慘烈的馬里烏波爾前線,我驚呼一聲:「你去打仗了?不是說你有哮喘證明,不用被徵兵嗎?」
「我不是軍人。當時俄羅斯已經拿下馬里烏波爾,我作為人道主義志願者,開車送一些應急物資過去,留宿一晚就走了。到處是傷殘的平民和小孩,真的太悲慘了。」他邊走邊說,句子裏隱去了很多信息,例如施暴者的國籍,以及受害者的國籍。
我們回到了米哈伊的越野車上,在封閉的私人空間裏,他第一次沒有使用代詞,直接提起俄烏戰爭。
「我愛俄羅斯!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國家。雖然我也很清楚,我們正在入侵烏克蘭的領土……我無能為力,我阻止不了戰爭。但那些在開戰後逃離了祖國的俄羅斯人,我更恨他們,他們放棄了讓俄羅斯變好的機會,他們不是真正的愛國者。」
米哈伊怨恨的同胞,開戰至今逃離人數超過100萬,成為俄羅斯史上最大的外逃潮。但是,如果反戰者留在俄羅斯意味着被罰款、被動員、被判刑、或猝死在北極圈內的監獄裏……誰又有資格定義誰更愛國?俄羅斯著名獨立媒體《新報》總編、2021年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德米特里·穆拉托夫認為,選擇外逃的年輕人大多優秀而睿智,因為他們不想殺人和被殺,「A state always calls itself fatherland when it is ready for murder.」 他如此引述瑞士作家迪倫馬特的話。
發行了三十年的《新報》在俄烏戰爭爆發一個月後被關停;《新報》最年輕的戰地記者葉蓮娜·科斯秋琴科去年疑遭俄情報人員下毒,她流亡歐洲後出版了自傳,書名就叫——《我愛俄羅斯》,彷彿與米哈伊的指責彼此對照。
生命價格表
在微信群裏,遊走在俄羅斯各地的中國遊客,不時分享彼此最新發現的徵兵廣告,我們很快感受到,不同地區的生命被賦予了不同的定價。
在俄羅斯地圖的最南端,橫跨在黑海和裏海之間的高加索山脈,是歐亞大陸的天然屏障,也是俄國、奧斯曼帝國、波斯帝國的歷史要塞。高加索山的北側城市被俄國命名為Vladikavkaz,字面意思就是「征服高加索」,這裏居住着超過80個山地民族,隸屬四大語言體系,生活習慣和宗教信仰各不相同,沒有一個民族佔據絕對人口優勢。莫斯科人和聖彼得堡人並不喜歡北高加索,「你要小心,他們不夠俄羅斯。」我不止一次收到善意的提醒,「為什麼你不去正常點的地方看看呢?」
但是,在我極其有限的俄國文學閱歷裏,那些家喻戶曉的作家幾乎都與北高加索山區頗具淵源:普希金在此地流放,萊蒙托夫在此地決鬥,托爾斯泰在此地服役,索爾仁尼琴在此地出生,布爾加科夫在此地棄醫從文、由紅軍隊醫轉型為劇作大師。
俄羅斯文學的悲劇性,也在此地得到延續:從沙皇到斯大林時期失敗的民族政策積怨已深,少數民族的抗爭與暴動從未停止,民族矛盾在蘇聯解體後被瞬間點燃,先後進入歷時兩年的第一次車臣戰爭(1994-1996),歷時十年的第二次車臣戰爭(1999-2009),歷時九年的「北高加索叛亂期」(2009-2017)。極端宗教人員把炸藥安在莫斯科的機場和聖彼得堡的地鐵,每年發生傷亡的恐怖襲擊上百起,高加索武裝力量甚至一度輸出到敘利亞內戰和伊拉克的ISIS基地。
一場又一場流血事件後,普通人對死亡的衝擊和恐懼逐漸反應麻木。面對社會秩序的失落,面對道德衝突的困苦,俄羅斯人選擇把生活的悲劇內化為不可避免的宿命,然後以無可奈何的姿態把日子繼續下去。
出於維穩考慮,克里姆林宮在2010年把車臣、達吉斯坦、印古什、北奧塞梯等共和國聯合設為北高加索聯邦區。作為第八個聯邦區,它無論是GDP總值還是人均GDP均在俄羅斯全境內墊底。當前北高加索聯邦區人均月收入只有約300美元,印古什族的小學老師無意得知我正以每天100美元的旅費走訪北高加索聯邦內的6個共和國、1個邊疆區,驚訝地反覆確認了三遍。
每有1個莫斯科士兵陣亡,就有2個聖彼得堡士兵陣亡,7個達吉斯坦士兵陣亡,17個北奧塞梯士兵陣亡,40個圖瓦士兵陣亡。中國遊客在微信群裏稱他們為,填線寶寶。
低收入,伴隨着高失業率和高負債率。對於大多數少數民族而言,選擇參戰的原因,經濟收益比愛國主義更合情合理,畢竟軍人的基礎月薪21萬盧布(約2300美元),相當於北高加索人均月薪的7倍。俄羅斯的合同兵收入包含三個部分:地區財政一次性補貼、聯邦政府40萬盧布簽約獎勵、基於兵種的基礎月薪。在微信群裏,遊走在俄羅斯各地的中國遊客,不時分享彼此最新發現的徵兵廣告,我們很快感受到,不同地區的生命被賦予了不同的定價。
2024年8月地方補貼行情如下:北高加索的北奧塞梯共和國,提供30萬盧布;紹依古的家鄉圖瓦共和國,提供40萬盧布;普京的家鄉車里雅賓斯克,提供105萬盧布;首都莫斯科,提供190萬盧布,是北高加索人的6倍。除此以外,合同兵的每一發子彈,每一步進攻,都被標上了價格——
發動進攻行動時,每天額外收入:8000盧布
發動進攻行動時,每前進1公里:50000盧布
摧毀敵方坦克一架:100000盧布
俘獲敵方海馬斯系統:1000000盧布
不過,能否拿下美國製造的海馬斯兌換獎金是一回事,能否從前線活着回家又是另一回事了。過去兩年,俄羅斯國防部對於合同兵的入伍門檻一降再降,我把廣告手冊的信息簡單總結為:有俄羅斯國籍,不是也可以;有服役經驗,沒有也可以;有犯罪記錄不是入伍障礙,年齡上不封頂。
來自邊遠地區的少數民族,往往配給更差的裝備和更少的訓練,死亡比例也遠高於俄羅斯族的士兵。根據俄羅斯流亡媒體Mediazona、Meduza聯合BBC的統計數據,每有1個莫斯科士兵陣亡,就有2個聖彼得堡士兵陣亡,7個達吉斯坦士兵陣亡,17個北奧塞梯士兵陣亡,40個圖瓦士兵陣亡。中國遊客在微信群裏稱他們為,填線寶寶。
車臣柔道館
我通常會盡力避免反覆犯同一個錯誤。等我到達車臣共和國,為了不再在這個全俄最保守的共和國裏穿錯泳衣,我果斷決定放棄進入女性游泳池。
我在北高加索聯邦區只停留了十天時間,卻連續在三個城市三次穿錯了衣服。
第一次是在卡巴爾達-巴爾卡爾共和國的溫泉療養院過夜。結束了一天的山路奔波,我換上全身黑色的speedo連體泳衣,走進溫泉水池。泡在水裏聊天的幾個卡巴爾達人瞬時安靜下來,瞪大了眼睛盯着我。原來,好幾個女孩都在泳衣外面套着純棉的T恤和短褲,泡水後略顯臃腫。和她們一起戲水的男性家人,臉色變得不太自然,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的泳衣上。
就在我進退兩難時,前台的工作人員向着水池飛奔而來,隨後她伸出右手,幾乎要把我從水裏拽出來。「剛剛老闆說,療養院不可以住外國人,在警察過來之前,你必須立刻離開了。還有,卡巴爾達大部分人屬於穆斯林,你的衣服非常不合適。」
我只好頂着溼漉漉的頭髮,提着行李箱,臨時跟着司機躲進了附近一家民宿過夜。第二天,司機為了補償昨夜的安排失誤,又帶我入住了80公里外的北奧塞梯-阿蘭共和國的溫泉度假村。
當晚溫泉水池裏的男性特別多,於是我提前在房間裏換上寬鬆款式的短衣短褲,再走近水池。出乎意料,裏面竟坐着很多比基尼女郎,我一下子又成了全場最保守的人。後來我才知道,雖然北奧塞梯大部分人信仰東正教,但能夠消費得起溫泉度假村的客人,大部分是從莫斯科、聖彼得堡、加里寧格勒等大城市專門過來旅遊的時髦家庭,難怪我又穿得不合時宜了。
我通常會盡力避免反覆犯同一個錯誤。等我到達車臣共和國,在入住了「以弗拉基米爾·普京命名的奧林匹克柔道中心」旗下的俱樂部酒店後,為了不再在這個全俄最保守的共和國裏穿錯泳衣,我果斷決定放棄進入女性游泳池。
次日清早,我踩着一次性拖鞋,套着能夠完全遮住臀部的寬鬆大帽衫,想低調地溜進車臣健身房轉一圈。酒店官網介紹顯示,這裏的健身房男女分隔,男性客人擁有500平米的高端豪華健身房,女性客人則有一個80平米左右的私密空間,網頁宣傳照上的女性模特們笑容可掬、身材纖細、戴着厚厚的頭巾、身穿長至腳踝的黑色長跑,在跑步機上賣力奔馳。
刷卡,推門,再推開一扇門,路過寫着禁止拍照的警示牌,再推開第三扇門,我終於走進了神秘的女子健身房。當場館內所有人聞聲回頭望向鐵門,我心裏一沉:天,怎麼又穿錯衣服了!
眼前是七、八個身強體壯的車臣女性,穿着緊貼肌肉的彩色運動文胸和短褲,正在各個器械區前汗流浹背地訓練。有人染了一頭飄逸的金發,有人頂着精緻的妝容,有人請了女私教認真調整40KG羅馬尼亞硬拉的正確發力姿勢。沒有頭巾或者長袍,每個運動員都長得像美國洛杉磯會員制健身房的海報女郎一樣,陽光、自信、時尚、充滿力量感。我的拖鞋和帽衫反而顯得十分可疑。
尷尬地退出健身房後,我繼續留在這座號稱為慶祝普京總統七十大壽而開業的柔道中心四處轉悠。我很快發現,不僅女性運動員有着驚人的一面,男性運動員似乎也擁有多重身份。電梯口陳列着30多個榮譽柔道運動員的照片和名字,他們都是全國冠軍、歐錦賽和世錦賽獲獎者,也全都屬於「阿赫馬特」俱樂部——既是老卡德羅夫的名字,也是烏克蘭戰場上的車臣特種兵「阿赫馬特」軍營的名字。在名人堂旁邊,則掛着柔道中心老闆與普京總統、小卡德羅夫的十多張合影,旁邊貼着小卡德羅夫的名言:我們的總統是柔道運動員,所以我們都是柔道運動員!
車臣的運動員,不僅能夠幫助小卡德羅夫建立民族威信,也能夠成為他的軍事武器,外界甚至創作了「sportingwashing」(體育洗白)來形容這種暗度陳倉。小卡德羅夫去年任命了18歲的大兒子艾哈邁德擔任車臣體育部副部長、15歲的三兒子亞當擔任俄羅斯特種兵大學校董和「阿赫馬特營」軍隊指揮官。我舉起手機對照着牆上冠軍的名字進行網絡搜索:曼蘇爾·洛薩諾夫,和其他14名以「政治中立身份」參加歐錦賽的柔道隊員,被烏克蘭調查記者發現屬於俄羅斯軍隊的現役士兵。
事實上,無論是卡巴爾達、北奧賽梯,還是車臣,都是奔赴烏克蘭前線的主要兵源地。2024年8月20日,普京總統在一天之內閃電巡視了這三個共和國,依次約見三國總統進行密談,被視為回應烏克蘭佔領庫爾斯克地區的新一輪徵兵動員。
不過,車臣的格鬥類體育俱樂部已有向精銳部隊和警隊輸送人才的選拔流程,而俄羅斯特種兵大學則主要培訓從外地或外國招募而來的合同兵。行走在廢墟中重建的車臣首都格羅茲尼市中心,我再也沒有看見一張面對本地人的徵兵廣告。所有建築物和綠化帶,都在努力向遊客傳遞另一個主題:LOVE & PEACE。
穩定,體現在來自車臣反叛組織恐怖襲擊的逐年減少。我在格羅茲尼的街頭遇到很多身穿防彈夾克、手持自動步槍的壯漢警察,他們更像車臣近衛軍,直接效忠小卡德羅夫,而不是莫斯科。他們乘坐的警車全部為梅賽德斯-奔馳E450。
2006年,小卡德羅夫曾在戰後新建的居民區種下了一株玫瑰花,以此宣布啓動玫瑰之都行動,「將『北高加索最美麗城市』這一昔日美譽還給格羅茲尼」。小卡德羅夫的確做到了,十年後,超過15萬株玫瑰花、1.8萬棵灌木樹,500個不同品種的植被,被安置在市中心的花卉公園裏,位於卡德羅夫廣場、卡德羅夫大街和普京大街的交叉口。
我在夜遊格羅茲尼時偶遇大雨,車臣司機態度堅決地表示,我們絕不能錯過欣賞花卉公園的美麗。我只好套上衝鋒衣,在玫瑰花海和瓢潑大雨中穿行。公園裏裝置了467座金屬結構,隱藏在8萬朵懸掛的花朵之中,被設計成車臣國家塔和埃及金字塔形式,最令我震撼的,是由50個心形結構組成的連廊,在黑夜中閃爍着紅紫藍綠的彩光。我和司機一起冒雨穿越了愛情長廊。
像花卉公園這樣的視覺奇觀,車臣還有很多。為了見證俄羅斯最美麗的清真寺、歐洲全境最大的清真寺、俄羅斯科技含量最高的清真寺……我奔波在三座城市之間,也很快留意到奇觀以外的民生設施和經濟發展水平非常有限。用手機隨手一查,車臣的人均GDP在全俄羅斯聯邦75個共和國中排名倒數第二,那些修建各類奇觀的鉅額經費,從何而來?
司機告訴我,俄羅斯中央財政每年向車臣共和國撥款3000億盧布(約等於38億美元),用於交換車臣的穩定和忠誠。
穩定,體現在來自車臣反叛組織恐怖襲擊的逐年減少。我在格羅茲尼的街頭遇到很多身穿防彈夾克、手持自動步槍的壯漢警察,他們更像車臣近衛軍,直接效忠小卡德羅夫,而不是莫斯科。他們乘坐的警車全部為梅賽德斯-奔馳E450。
忠誠,則更加可視化一些,在機場、商場、加油站、博物館和其他所有地方,三位偉人的巨幅畫像隨時向所有人投以深情的凝視:老卡德羅夫,小卡德羅夫,和普京總統。
小卡德羅夫對於如何花錢,有自己的想法。他早就成立了龐大的卡德羅夫公共基金會,由自己的母親擔任基金會主席。該基金會宣稱不接受任何國家資金,而是通過自己的方式籌錢,包括通過商業盈利和接受地方公務員「自願捐出月薪的10%」。在2019年籌集了超過9000萬美元捐款後,它成為俄羅斯最大的慈善基金會之一。
在卡德羅夫基金會的官網上寫着,善款致力於幫助有需要的殘疾人、退伍軍人、病患,以及資助麥加朝覲者。在小卡德羅夫的Telegram個人頻道上,他卻驕傲地宣布:「自特別軍事行動開始以來,基金會為戰士們採購了包括169輛裝甲汽車在內的超過1560輛專用汽車、4392架無人機、350件夜視儀、500件熱像儀、約30400件通信設備、161件反無人機設備……16430名志願者在打擊烏克蘭納粹分子前,通過俄羅斯特種兵大學接受了高質量訓練,基金會為志願者提供作戰裝備,報銷所有交通費,並在培訓期間提供食宿。」
可樂聯合國
人們現在可以在俄羅斯所有超市買到由原可口可樂公司工廠生產,現俄羅斯本土品牌持股,名為Dobry Cola的俄羅斯可樂。說實話,缺少了可口可樂特供的「神秘配方糖漿」,Dobry可樂喝起來真不過癮。
在俄羅斯旅遊微信群裏,除了討論最新戰況和組隊軍事體驗營,還有一個很熱門的話題:如何下載手機應用程序。
在SWIFT被封鎖之後,進入俄羅斯的境外遊客都需要重新學習使用「俄國特供版」手機應用。例如預定酒店需要Ostrovok,打車地圖需要Yandex,社交聊天需要VK,買火車票需要tutu,辦銀行卡需要MIR系統……在中文社交網絡小紅書上,和「俄羅斯旅行必備APP」相關的筆記有60000多條。
根據基輔經濟學院的統計數據,截止2024年9月,有423家跨國企業選擇把在俄業務進行清算或終止。麥當勞和肯德基是最早宣布終止俄羅斯業務的品牌。接手它們資產的俄羅斯本土快餐公司,快速推出了相似度99%的品牌形象和菜單。除了一個破綻——在假麥當勞裏,喝不到真可樂。
可口可樂公司於2022年退出俄羅斯市場後,經過多輪股權切割和廠房易手,人們現在可以在俄羅斯所有超市買到由原可口可樂公司工廠生產,現俄羅斯本土品牌Multon持股,名為Dobry Cola的俄羅斯可樂。它已成為俄羅斯最受歡迎的碳酸飲料之一。
說實話,缺少了可口可樂特供的「神秘配方糖漿」,Dobry可樂喝起來真不過癮。
倒也無須擔心,俄羅斯的餐飲寡頭很樂意為消費者提供更多選擇。
我在達吉斯坦公路沿線的加油站,開啓了一段可樂尋寶之旅。這裏是俄羅斯的最南部,與多個國家領土相鄰。每家加油站便利店的冰箱裏都碼着整整齊齊的原裝可樂,把瓶身一轉,它們的出生地卻能跨越山河萬里,來自五湖四海。我開始和司機玩一個無聊的小遊戲,各自摸一瓶可樂或百事,看誰更快猜出原產地。猜出答案並不容易,它們也許來自阿聯酋、土耳其、阿塞拜疆、白俄羅斯、格魯吉亞,伊朗或者中國。我不止一次摸到來自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工廠生產的百事可樂。
財經媒體the Bell的記者從俄羅斯信貸局的數據中發現,各國供應商為進口原裝可口可樂到俄羅斯遞交了100多份符合性聲明,以確保可樂的通關身份已被洗白,例如Foodmall公司的報關單來自阿塞拜疆,Technologies公司的報關單來自伊朗,Digoods公司的報關單來自中國。進口可樂的營銷利潤,幾乎全部流入俄羅斯餐飲寡頭的銀行賬戶。
除了應對來自外部的「經濟脫鉤」,俄羅斯也在持續加強內部的「信息脫鉤」。人們使用Facebook和Whatsapp被視為違法,使用Youtube需要忍受時快時慢的加載等待,使用Instagram的體驗相對複雜——我在莫斯科和聖彼得堡至少還能打開,在北高加索地區即便連上付費VPN也毫無反應。
36歲的聖彼得堡青年安德魯,對我說:「俄羅斯正在伊朗化。那些在伊朗打不開的網站,在我們這裏也打不開。」我試圖安慰他,至少俄羅斯還能用Gmail。「哈,這個bug估計很快也得處理掉。」
「自從納瓦爾尼去世以後,我不再看新聞了,沒那個必要。官方的正面新聞不可信,國外的負面消息也未必是真的,可能是境外勢力滲透。」安德魯埋怨納瓦爾尼當年被投毒後仍然返回俄羅斯,令許多對政治改革抱有希望的人幻滅。
「自從納瓦爾尼去世以後,我不再看新聞了,沒那個必要。官方的正面新聞不可信,國外的負面消息也未必是真的,可能是境外勢力滲透。」安德魯埋怨納瓦爾尼當年被投毒後仍然返回俄羅斯,令許多對政治改革抱有希望的人幻滅,「俄美兩國換囚剛剛釋放了伊利亞·亞辛,結果他還說什麼要賴在監獄裏不走?!又是一個想當殉道者的自大狂。亞辛最好學會閉嘴,在歐洲安靜地待著。某些人的壽命不會太長,亞辛完全等得起。」
安德魯的想法,代表着大多數沉默的異見者,主動選擇與戰爭相關信息脫鉤,默默等待奇蹟發生。儘管他的父親來自烏克蘭首都基輔,但開戰至今,家人從未聯繫過烏克蘭的親屬。
而少數沒有學會閉嘴,堅持發出不動聽聲音的個人和機構,很快付出了代價。
從2022年3月至2024年7月,有超過400名記者和媒體機構在報道俄烏戰爭後被俄羅斯貼上了「外國代理人」或「不受歡迎組織」的標簽,面臨刑事指控和社會污名化,數量遠遠超過這項法律在2012年頒布後十年來的總和。這些媒體被隔離到一種真空狀態,不再被普通俄羅斯人所接觸。
除了新聞媒體,關注戰後環境影響的30多家在俄環保組織也同樣面臨着或已經發生了危機。國際環保機構綠色和平,在2022年7月進入了曾被俄軍控制的切爾諾貝利核電站高污染區進行調查,並公布了不同於國際原子能機構觀點的第三方核輻射數據;2023年4月,綠色和平再次發布《天然氣公司如何利用烏克蘭戰爭》調查報告;一個月後,俄羅斯總檢察長宣布該組織「對憲法秩序和安全基礎構成了威脅」。自1989年蘇聯時期開始從事西伯利亞森林和貝加爾湖保護活動的綠色和平俄羅斯辦公室,在當日就地解散,網站信息全部清空。世界自然基金會俄羅斯辦公室,很快也被列為「不受歡迎組織」,全球最大的兩家環保機構,匆匆結束了在俄羅斯數十年的工作。
未來何在
「老實說,我不太關心你說的這樣、那樣的國際機構。」
從俄羅斯回國後不久,我在北京遇到了一個來自俄羅斯遠東地區海參崴的遊客沃倫。我想請沃倫喝一瓶中國製造的可樂,他卻問我能不能幫他用微信小程序點喜茶。
「總動員後我就跑了。先跑到格魯吉亞,然後是塞爾維亞,再後來我拿到了申根,把東歐國家去個遍,可樂真沒少喝!來到中國,最重要的任務是喝飽珍珠奶茶,比歐洲便宜太多了!」
我們終於可以坐在中國的火鍋店裏大聲聊戰爭了,但他口中的「戰爭」,卻有着另一個時間起點——2014年的頓巴斯戰爭。沃倫的前女友,一個來自烏克蘭頓涅茨克州的女孩,早在那時已經被改寫了命運。沃倫的父親是親歐的基輔人,女孩的父母則是親俄的頓巴斯人,「這麼跟你說吧,我們兩家的關係,就像羅密歐家和朱麗葉家。」
前女友與頓巴斯父母鬧翻了,隨後以烏克蘭難民的身份獨自進入歐洲,暫居在波蘭。沃倫則揣着俄羅斯護照,為躲避兵役而在歐亞大陸之間流浪。他無所謂戰爭會以何種方式結束,俄烏邊境線將向西移動還是向東移動,「如果說,世界讓我來調停戰爭,我會讓頓涅斯克州的人自己公投,讓他們決定是跟着烏克蘭走,還是俄羅斯走。」
我說,頓涅斯克的確在2022年9月公投了呀,99%的人選擇了俄羅斯。他眨眨眼,「那都是俄羅斯搞的,能算數嗎?我要搞的是真公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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