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評人手記:我見證了中國搖滾樂雜誌的退場

中國搖滾樂雜誌經歷了近二十年的萌芽,發展,壯大到衰落,退場,就如同幾個世代的青春與記憶:成長,又消逝。
《通俗歌曲》雜誌封面。
風物

【作者按】近日,中國最老牌的搖滾樂雜誌《通俗歌曲》官方發佈了停刊的消息,自此中國搖滾樂雜誌經歷了近20年的萌芽,發展,壯大到衰落,退場,如今已沒有任何一個官方的搖滾樂雜誌品牌。裹挾了60後/70後/80後和部分90後搖滾青年記憶與成長軌跡的傳播脈絡就此終止,中國搖滾雜誌的發展和衰落,是與我們這些中國80後青春的成長和逝去是同步的,慶幸自己在青春時代被這些搖滾雜誌打開了認知的大門,在扼腕這些傳統雜誌退場的同時,我們也應去保持當年遇到這些雜誌和它介紹的那些偉大音樂時的產生的無限驚喜和好奇心,繼續挖掘、探索那個未知的世界和自己,去洞見人生發展的真理和可能。

2002年的夏天,我在石家莊的姑姑家借宿,一個新聞系的實習生開始了在家鄉省會實習並試圖找工作的生涯。

每天姑姑給我兩個一塊錢的硬幣,我坐公交車穿越半個石家莊去城市另一頭的一個大院裏上班,那個像國營單位的院裏的水泥地都開裂了,有野草在瘋長。石家莊的夏天特別炎熱,新買的藍色匡威帆布鞋一個夏天就被曬成了水藍色,狹小老舊的辦公室內蚊子橫行,吊扇一開全都是土,我挨過中午就走路去旁邊的小賣部買瓶綠茶,隔個兩三天就會中一個「再來一瓶」,所以我一直堅持着在那裏沒走——也許我的好運就是從那個夏天開始的吧。

這個荒草叢生的國營單位大院就是《通俗歌曲》雜誌社,《通俗歌曲》當年的口號是「中國搖滾第一刊」,作為80後的搖滾青年,我是讀着這本和其他雜誌度過青春期的。這是我第一份正式的跟搖滾雜誌有關、跟所學專業相關的工作,也是人生一扇大門真正被開啓的地方。

我是在等車的報刊亭上看到那期《通俗歌曲》,封面是我很喜歡的「舌頭」樂隊。照着版權頁上的電話打過去,一個好聽的男中音接的電話,很正經地跟我介紹了一下雜誌社狀況,我聽着不像騙子就過去了,後來知道這個人就是——李宏傑,更之前,我是托姑姑的關係,在河北省的黨報黨刊實習,姑媽還試圖說服領導讓我畢業了就留在那混個鐵飯碗,但這樣的日子無疑我是不想過的。

在《通俗歌曲》實習的日子滿輕鬆的,剛去老李怕我不熟悉業務,讓我負責編輯讀者來信和樂評人的專欄,那時候大部分稿件都是以平信的形式從郵局寄來的。 我打字快,老李就叫我打到 Word 裏,然後再校對一遍。我對那些專欄的名字如數家珍:比如楊波的叫海不揚波,孫孟晉的叫閣樓客,郝舫的叫電動方舟,顏峻的叫撒把芥末,每個人的文筆、個性、觀點都非常鮮明,不看署名我都知道哪篇是誰寫的,打字抄字校對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我覺得他們的樂評專欄不僅是搖滾樂的啓蒙,甚至是我寫作的啓蒙。後來很多人說我說話寫字過於刻薄的時候我腦子裏會掠過楊波或顏峻,很多人說我煽情和「酸」的時候,我會想起孫孟晉老師。

是的,那年我才剛滿20歲。

去《通俗歌曲》雜誌社實習之前,我在蘭州讀大學。學校對面的一隻船北街上有個叫「非主流」的小店,那裏有我見過所有早期的搖滾雜誌,打口帶和牛皮紙包起來的 vcd。

楊波主編的《朋克時代》一共出了四期,估計是每個朋克孤絕之心的啓蒙俱樂部;《盛世搖滾》有三期,顏峻寫的偏多,把搖滾樂說的比改變世界的革命家還偉大;黑色的《搖滾》是孫孟晉主編的,文字充滿意向和煽情,像念給天空和西方世界的情書;《我愛搖滾樂》更朋克和社會新聞,還有好多打打殺殺「陰暗面」的東西;我還是更喜歡《通俗歌曲》認真介紹國內外樂隊、唱片介紹、樂評人專欄,樂隊採訪。就像《古代漢語》或《五四以後的中國新聞史》的老師在課堂上教我們的學習方法,我開始誦讀、記住、傳播這些段落故事,然後把生活費毫不吝惜地拿出來,去買打口帶。


蘭州除了「非主流」還也有其他賣打口帶的店,我按圖索驥地找,拿着從雜誌剪下來的封面圖去對,買到後認真在Walkman裏聽完,寫下自己的感受,然後再看我的感受跟樂評人寫的一樣不一樣,有點像自己給自己上自習,而且沉浸其中樂此不疲。

那段時間我完成了對西方經典搖滾音樂的科普性認知,並逐漸從中嗅到北京、上海、杭州、廣州搖滾樂和其他獨立電影、話劇、當代藝術的氣息,對更未知的世界充滿了繽紛的嚮往,我所在的蘭州那麼荒涼,大學那麼無聊,我那麼孤單,如果沒有這樣的按圖索驥和沈浸其中,真不知道自己要怎麼熬過來。

更朋克和社會新聞,更有打打殺殺陰暗面內容的《我愛搖滾樂》。
更朋克和社會新聞,更有打打殺殺「陰暗面」內容的《我愛搖滾樂》。

畢業後我想去北京看之前搖滾雜誌上介紹的那些樂隊演出,以及 MIDI 音樂節,就去北京了。跟同學擠在一起租來的房子裏,坐二十幾站地鐵出門工作,繼續保持着看《通俗歌曲》的習慣,並幫他們在北京做樂隊的採訪,換點額外的生活費和免費看演出的機會。我的主業是在一家主流的文化雜誌《青年週刊》,加上新聞系畢業,寫東西拍照片都是訓練過的一板一眼的專業。那時候,他們總笑稱我是「唯一一個科班出身的搖滾記者」。大量觀看現場演出和採訪也讓我從旁觀者的視角,瞭解了搖滾樂在中國到底是怎樣的境遇和狀況。

在北京還可以看到更多搖滾樂相關的雜誌,《通俗歌曲》主編彭洪武出走,又主編了更文藝更好看的《非音樂》。他介紹4AD、EELS 和蘇打綠、甜梅號。附贈的 CD 裏所有的歌都特別好聽,靠這些附贈的 CD,幾乎完成了自己審美體系的篩選。《摩登天空》也出過幾期雜誌,主編當然是沈黎暉,他們還出版過書,田原、新褲子、清醒、果味 VC 都是那時候知道的,當時還看不出來摩登天空跟其他小廠牌有啥區別。

《口袋音樂》就是小崔創辦的,在做這本地下雜誌之前,他也是個賣打口帶的,這本雜誌介紹的更偏國內,李志、杜昆、青年小伙子、王磊、張淺潛都是那時候看《口袋音樂》知道的。後來《口袋音樂》也出書、出唱片、接國外樂隊來中國的巡演、自己做巡演,一直發展到現在,成為音樂產業的「奇葩」。更好看的還有那時候的《城市畫報》,在豆瓣來臨之前,這是文藝青年們,唯一的聚集地和相認的密碼。

那大概是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時光了吧,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所有的朋友都是搖滾樂論壇上的網友,大家每個禮拜在豪運或無名高地會面,在一場場門票不過50塊人民幣,人數不過百的現場演出中碰到所有未來會成為朋友或合作者的人,當時卻並不相識,也不搭訕;用記者式的方法「看演出」:注重樂隊本身的表現力和歌詞深度,從不借此泡姑娘。然後,剩下的時間,無所顧慮,大口呼吸,一個禮拜磨一篇採訪文章,然後買雜誌、買 CD、互相考歌、借盤,寫博客、寫樂評影評,把聽得更多,知道更多,表達更多,當作唯一的榮譽感和歸屬感,甚至開始摸摸索索地操練起樂器,試圖自己創作——時間就這樣自由而不計成本地豐潤和揮霍着。

2005年在第一次去上海出差,按圖索驥的去大自鳴鐘買到第一張《Leonard Cohen》的時候,我摟着那張 CD 哭了一會兒,心想等我有錢了,要買齊所有當年這些雜誌和雜誌上介紹過的唱片。

後來,還沒來得及等我有錢呢,這個世界就有豆瓣和蝦米了,世界也開始悄悄變化了。

2006年,《滾石》引進了中國出中文版。
2006年,《滾石》引進了中國出中文版。

2006年,《滾石》引進到中國推出中文版,主編是郝舫老師,執行主編是李宏傑。在我們心裏,那是西方最著名、聖經級的搖滾樂雜誌,我所有看演出的、寫樂評的、翻譯外國傳記的、做設計的小夥伴都蜂擁着去那上班了,我理所當然地去問何時可以去上班,一個月工資最高能給多少錢,郝老師認真地說:「我誰都敢收,就是不敢收你,怕耽誤你。」那時候,我本職已經是《青年週刊》的主筆,《青年週刊》也是團委下面的「鐵飯碗」,郝老師說,一不能砸了你的鐵飯碗二你好好寫字,好好見更多世面,日後留着你還有別的用。

我以特約撰稿人的身份加入了,郝老師給我講國外《滾石》雜誌的故事,讓我瞭解什麼是「綱佐」,並試着嘗試這種寫作方式。他還給我開書單,看一系列的垮掉派文學作品,我每個月都會接到《滾石》中文版(五期之後改了名字叫《音樂時空》)一個萬字以上的大專題要寫,什麼朋克三十週年、中國草根研究、搖滾詩人、搖滾爸爸、北京 CALLING⋯⋯對中外搖滾樂乃至青年文化的深入和梳理,我都是這樣以專題的形式開始的。我採訪一個風格或地域的所有樂隊, 一個熱點文化現象表面的參與者和背後的操盤者,我還幫着搖滾樂隊拍時尚大片,借衣服租攝影棚,當遇到一個有意思的樂隊,他們會在我的腦海裏呈現4個版面,當我遇到一個沒意思的樂隊,他們會在我的腦海裏呈現一個豆腐塊。

2007年,一本泛青年文化的雜誌《甲殼蟲》在瀋陽創刊,他們喜歡我在《青年週刊》和《滾石》中文版的選題,也幾乎是慕名而來要我來定期寫文章,做專題。我一開始覺得沒名氣沒意思,創刊地又是在瀋陽這種小地方,就把我們自己雜誌上發表的東西,隨便改改扔給他們,但文章被他們編輯後,每次都完全不同,比我原來的稿子好看很多,我開始逐漸重視起這件事來。

這個雜誌的主編張帆沉默寡言,但太懂新聞太會編輯了,他在 QQ 上給我詳細地講南方報系新興的寫作方式和手法,拿《南方週末》李海鵬、奶豬的文章一篇篇給我分析,比我大學時候的新聞系老師教我的那些破爛玩意兒專業多了,他早就看出我寫東西的優勢和弱點,不斷強調我要有自己的「風格」,一篇篇地幫我改導語,調結構,刻細節,我非常系統地跟他學習「非虛構類寫作」,一個作者對一個好編輯簡直是有精神依賴地,雖然後來《甲殼蟲》雜誌很快就停刊了,但我每每跟人講:以後我得什麼文學獎了,一定要把張帆列到我的感謝名單裏。

2012年,最喜歡的 VICE 來到中國組建團隊,我生怕別人不敢砸我的鐵飯碗,就先自己辭了職,然後去了 VICE 中國。按自己之前對 VICE 的瞭解,還是基於它是一本橫行美國的免費朋克雜誌,文章、圖片和版式都是全世界最苦的。大概去了幾個多月,才逐漸明白,現在的 VICE 是要做互聯網青年文化平台,視頻、節目、活動、商業,反正跟一本免費雜誌沒什麼關係, 我這團委「鐵飯碗」出來的,有點適應不了,熬了一年就打算離開了。

那段迷茫的日子,郝老師還認真地問我要不要跟他學一下打德州撲克,以後做發牌小妹還能有點額外收入。

同時期英國的《Q》也開始做中文版, 那時的我已經大部分經歷在帶演出,走南闖北走江湖,基本無心寫大專題稿也不太聽國外的新東西了,而《Q》作為一個偏資訊類的搖滾樂雜誌,介紹的樂隊也好單曲也好,可以有太多網站和流媒體的平台可以比中文版雜誌先於幾個月的知道,再看紙質雜誌已經沒什麼新鮮勁頭了。《Q》時期倒是會經常給我自己帶的樂隊,自己主辦或參與的演出寫報道和專題,有點像「軟文」,那時《Q》已經是碩果僅存的唯一一本音樂雜誌了,我從來沒主動問過《Q》要稿費,能讓我寫的文章有地兒放就不錯了。


《通俗歌曲》雜誌封面。
《通俗歌曲》雜誌封面。

回歸到這篇文章的標題,從《通俗歌曲》的千字六十塊錢的稿費標準,到《非音樂》和《口袋音樂》從來沒提過稿費這件事,到正規的《滾石》(中文)和《Q》(中文)這樣號稱國際大刊,幾乎所有雜誌最後都拖欠作者稿費,並陸續倒閉,我這樣的80後愛樂人,幾乎沒有不被欠過稿費的。

現在回過頭來,按流程分析一下:按照常規行業標準,雜誌稿費流程是三個月一結算,但其實沒有幾家搖滾樂雜誌能熬過幾個三個月,在徹底宣佈倒閉那一天,前面可能有幾個三個月都是死撐階段,自己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更別說給作者開稿費了。

郝老師曾戲稱說:「辦雜誌就是要靠消耗這些歌迷的才華和熱情。」其實說白了,還是經營不善的問題。搖滾樂本身就是小眾之小眾,甚至還被帶上有色眼鏡看東西,做雜誌這門新聞傳播學領域的學問在中國其實也沒人深入研究。無論是《通俗歌曲》的國營大院還是《滾石》的高級寫字樓。在中國,其實根本沒有知道「怎樣做好一本搖滾樂雜誌」。而互聯網那麼快就來了,博客那麼快被微博微信取代了,所有人都忙着社交了, 誰還有時間去寫大塊專注的文章呢,寫給誰看呢?

倒是無心去批判這些搖滾樂雜誌到底為什麼會欠稿費,我也沒算過這些雜誌到底欠過我多少錢。我一直認為為你熱愛的東西去付出,本身就比得到和計算要快樂很多。這段與搖滾樂相伴的青春,這段生活給我開的稿費,可不是千字多少錢的標準。而是我學會了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方法,系統地訓練和培養,眼界的拓寬,能量的累計,執行力的增加,人生閱歷的豐富,這些都不是按千字多少錢的稿費標準可以計算 ,甚至就是郝老師所謂的青年人熱情和才華被消耗的那一部分,我得到的,遠比稿費要多。

為搖滾雜誌撰稿的這些年,我聽說過並熱衷於記錄和分享無數個這樣的故事:在宿舍裏借到一盤磁帶,在商場聽到的一段背景音樂,在書店偶遇一本雜誌,在電視上偶然看到的一段錄影帶,在茫茫人海中莫名奇妙地走來一個人,都開啓了另一扇大門,重置了一段人生,搖滾樂是打開這個世界另一扇大門的鑰匙。當這些經典的音樂和音樂人與你內心感受和好奇心連接,並持續系統地發生相互作用,這些都是發生宇宙即將爆炸的奇點。而你,其實有一份按圖索驥的「指南」就夠了,剩下的一切,就像作家何偉說的「你完全可以自己獨立完成」。

(郭小寒 前媒體人,樂評人,作家。現為中國內地最大音樂眾籌網站樂童音樂合伙人,樂空間主理人,大學時代起先後為《通俗歌曲》《我愛搖滾樂》《滾石》中文雜誌及《Q》中文雜誌撰稿。)

讀者評論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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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想了解在一個言論不自由的國家如何 辦搖滾雜誌和樂團呢

  2. 上年大陸一部《縫紉機樂隊》有大量搖滾樂手客串,把一個追夢的故事說得很好,奈何大環境所限,搖滾的叛逆沒能拍出來

  3. 有人可以解释一下什么是“摇滚”么?

  4. 中学时候买过好多Q

  5. 爱摇当年可是很牛逼啊。什么话都敢网上写。

  6. 非音樂 我愛搖滾樂 通俗歌曲 Hit輕音樂 真的是中學時代的通俗音樂啟蒙

  7. 似乎是錯字:我腦子裏會略過楊波或顏峻,看句意應該是「掠過」?

  8. 錯字:讓我畢業了就留在哪混個鐵飯碗,應該是在「那」混個鐵飯碗?

  9. 摇滚杂志消失,摇滚精神也逐渐褪去

  10. 很好的總結與紀念。最後落在拖欠稿費這件事上,有點輕視了這標題。「搖滾客」公眾號很好看的,紙媒被取代,不僅是音樂雜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