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对角线上的深空监测站
“只有两个原因让你想要造访内乌肯城，”《孤独星球·阿根廷》这么介绍内乌肯省首府内乌肯城，“一个是巴塔哥尼亚地区城镇的财富，另一个是城外三个绝佳的酒厂。”几年后，这里也许会有另一个景点——中国与阿根廷合作建设的深空探测站。
深空站建在这个 34 万人口城市的西南方，小镇拉斯·拉哈斯附近。从内乌肯城到小镇，要在荒原上开三个多小时车。靠近河边的土坡周围是温带荒原，生长着巴塔哥尼亚高原上常见的杂草和针叶林。从小镇向西望去，横贯南美的安第斯山脉像一堵墙立在天边，墙的顶部复盖白雪，翻过去就是智利。
驾车从小镇过河，拐上 40 号公路，跟着新架的电线杆，再飙一个钟头的快车，眼前出现白色建筑群，其中一座楼顶着锅型天线——这就是中国与阿根廷合建的深空探测站。
北京在地球北半球东八时区，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地球南半球的西三时区。两个国家有相当的区域在地球上刚好是对称的。按照科学家的计算，当中国处于白昼时，科学家可以跑到地球的背面，在内乌肯的深空探测站看月亮。
七月底，记者赶到内乌肯的深空探测站时，探测站主体结构已经完成。白色大型雷达安静地仰望太空，仿若科幻影片场景。工地入口在土坡上，四五级大风呼啸而过。大车开过时，会将地上的尘土掀成黄色的云雾。
门，简单地用木条钉上，周边有三道铁丝围成的围墙——看起来不是用来防贼，而是阻挡荒原中体型偏大的动物。门口看上去挺荒凉，有一台简易房车，那是门卫的居所，移动厕所则在房车 10 米开外的地方。一栋白色独立楼边，立着三个巨型竖桶，像倒立的矿泉水瓶。周围，几十个工人正在施工，汽车轰鸣声音在门口也可以听到。
目所能及的工人都是阿根廷人。工地上的中国人听说不到20人，很难看见他们的身影。
中国与拉美四十年：实用主义外交
这是中国在海外建立的第一个深空探测站。如果施工顺利，明年它将和地球另一端、位于中国黑龙江和新疆的两个深空探测站一起，执行中国的探月计划。
在人类深空探测史上，探测月球是第一步。上世纪中叶，探月一度是苏联和美国冷战竞争的重要领域。从用火箭将狗送出大气层到在月球表面登陆——两国在深空比拼肌肉与野心，以此证明自己才是人类的领头羊。
那场竞争与阿根廷无缘。1970 年代，阿根廷在国内清洗社会主义的同情者，没有影响和苏联、中国等社会主义阵营的关係。而它和英国的马岛冲突，也没有激起西方全面排斥。冷战之于阿根廷，更多意味着防范卡斯特罗的红色古巴，阻止切·格瓦拉的渗透。
当时，拉美地区在中国的外交战略中，受关注程度几乎是最低的。1970 年，左派领导人阿连德当选智利总统。同年智利成为南美洲首个和中国大陆建交的国家。1972 年，尼克松访华同年，阿根廷和中国大陆建交。
1970 年代中期，拉丁美洲的右翼政权忙着抓捕共产党，从飞机上丢下去。但是这并没有动摇中国和拉美的关係。1990 年，阿根廷总统梅内姆访问中国，成为天安门事件后第一个访华的西方领导人。1990 年代中期，拉美国家是欢迎中国加入 WTO 的最大拥趸。随后，拉美国家一方面对中国的“不正当贸易竞争”投诉最为激烈，但另一方面，贸易量又在暴涨。仅从 2000 年至 2014 年，中国拉美贸易总额从 100 亿美元增加到 2,690 亿美元。
实用主义的外交方针，自始至终贯穿着中国和拉美国家交往的核心，无论拉美国家的掌权者是左派还是右派，这一点都没有变过。
2003 年，克里斯蒂娜·德基什内尔成为阿根廷总统，并在 2007 年连任至今。她在中阿关係上的成绩超过了前辈兼竞争对手梅内姆。12 年来，中阿两国实现首脑互访，确立战略伙伴关係，并进而升级为全面战略伙伴关係。
藉此中国在阿根廷对外贸易与合作中的比重越来越大，今已升级为阿根廷第二大贸易伙伴，合作涉及贸易、金融、安全、技术等多个领域。2013 年中国在阿根廷南部兴建大型水坝，据称这是中国在海外投资修建的最大水坝项目。同年，中国工商银行阿根廷分行正式掛牌，总部选在富人区马德罗港的南端，成为港口最为显眼的景观之一。
到 2014 年底，中国对拉美的直接投资总量为 989 亿美元。2015 年 1 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表示中国希望在拉美投资 2,500 亿美元。5 月，中国总理李克强出访拉美四国，投资超过上千亿，其中仅巴西就拿到 500 亿美元投资。
站在内乌肯中阿合建中的深空站外，放眼望去是阿根廷莽莽荒原。往南，阿根廷还有中国施工运营的大型水电站。向北，秘鲁有中国并购的铜矿，尼加拉瓜有中国投资营建的运河，哥伦比亚总统声称中国将在哥修建铁路运河，巴西和秘鲁之间不久会有中国投资的穿越亚马逊热带雨林、连接大西洋和太平洋港口的“两洋铁路”，委内瑞拉还在向中国输出石油还贷。显然，北京的豪放与真金白银成功俘获了当权者的心。
深空探测站是中国与阿根廷战略伙伴关係的最佳象徵之一。用阿根廷太空委员会负责人菲利克斯·梅尼科奇的话说，深空探测耗资巨大，世界上只有很少几个国家能够参与，比如欧洲、俄罗斯、美国、中国，另外还有一些来自日本和印度。现在我们也能参与其中，这在几年前是不敢想像的。
中国也需要在地球另一端寻找合适地点，建立深空站。这是因为只有当探测器处于探测站的监控范围内时，二者才能建立联络，而地球总是处于自转状态，需要多个设在不同经纬度的探测站，才能保证 24 小时同步探测。受地球自转影响，仅在国内设立探测站无法保证持续 24 小时监控太空，也不能持续与对应的卫星通信。另一个补救的办法，是在公海中将天线设在探测船上。但是颠簸的海浪会制约信号传输效果。所以设立探测站是无法绕过的选项。
目前，中国境内的深空站处在领土最西端和最东端，监控范围受限。1996 年，中国在太平洋岛国基里巴斯设立航天测控站。基里巴斯 2003 年宣布与台湾建交，中国随后提前终止了这个项目。此后，中国在南亚、非洲、拉美、大洋洲等地区设立了航天测控站。但这些站点并不能满足探索月球和深空的需要。
2010 年，中国寻求到拉美地区选择修建深空探测站的最佳地址。中国专家在阿根廷南部的多个省份勘测选址。据阿根廷太空委员会介绍，选址首要考虑是纬度合适。同时，选址必须要有公共的空地可以使用，容易抵达，同时相对孤立，减少和卫星交换信号时遇到干扰。阿根廷之前有和欧盟进行相似项目的合作，内乌肯满足这些选项，当地政府也很配合，给出优惠的条件和承诺，最后拿下这个项目。
深空站月球监测范围动图，点击动图，在地球背面监测月球。
註：目前中国境内两个深空站位于黑龙江佳木斯和新疆喀什，其探测范围如图中蓝光所示。内乌肯深空站建成后，探测范围会增大，如图中红光所示。
本图为原理示意图，并不反映真实探测角度、范围以及地月距离等数据。
利益——在地球和深空
今年 2 月底，中国在内乌肯修建深空站的协议通过阿根廷国会批准。根据英国《卫报》报道，支持票与反对票相当接近。此后，阿根廷媒体上不时有关对探测站的质疑声音。阿根廷本地电视台 Channel 13 批评中国此举有军事目的，阿根廷政府负责公共设施建设的官员专门澄清。太空委员会负责人梅尼科奇在接受端传媒访问时也表示：深空站只能用于探测深空移动非常慢的物体，没法跟踪导弹或类似物件。深空站可能需要用到一些军用波段，但所有事情都在阿根廷政府的管控下。中方也对此做出承诺。
哈佛大学政府学院教授侯赛·多明格斯 (Jorge Domínguez) 接受端传媒访问时表示，阿根廷本土产品在国内市场，多年来面对中国制造的强大竞争，引发不少争议，中国对阿根廷基础建设的投资可以平衡这些声音。从这个角度看，建设深空站对阿根廷是好事，它可以受益于深空站带来的研究和侦探结果。对阿根廷政府而言，可以签到这样一单，也是很好的政治秀。
阿根廷方面透露，内乌肯项目只是中阿相关领域合作的开始。双方正在考虑其他合作的可能，比如让阿根廷宇航员参与中国的航空任务，派遣阿根廷专家、工程师到中国科研机构和大学参加培训，接收中国学者来阿根廷促进交流等等。不同于阿根廷与欧洲航天局的合作，阿根廷在内乌肯基地也有常设基地。同时，中国还负责建立专门的场所供游客和学者参观。
对小镇拉斯·拉哈斯来说，深空探测站的好处很现实。梅尼科奇说，为了建深空站，已经搭设 40 公里的电线，这对当地发展很有帮助。附近居民还因此用上了互联网。深空站整个项目还包括酒店、篮球馆等等设施。
的确，中国人来了，要僱佣当地人工作，还带来消费和租房的需要。目前中国人数量还不大，但项目已经为当地带来 50 个就业机会，包括建筑、保安。如果深空站明年落成，显然将为小镇吸引更多资源，包括游客。
中国人已经在镇上租了三处房子，很容易就找到。因为上面总是贴着倒立的福字，或者春联，均用红纸为底，毛笔书写。和中国人打交道的工程师学会了用汉语说“你好”、“谢谢”。小镇上过节搞活动会邀请中国人参加，但这没让镇长玛丽娅·阿斯皮诺撒学会一两句中国话。当然，中国人过春节的时候也没邀请她。
工作之外，中国人和当地人的交流并不多。小镇有自己的广播台，台里的记者说中国人从来不会接受访谈。广播台也没有因为中国人的到来增加些介绍中国元素的节目。有时，中国人会跑到体育馆去打篮球，但不会到镇上唯一的酒吧打桌球、用那台按键一拧就掉的老式点唱机。
中国施工人员和当地人的交往就像两国交往一样，基于现实利益。利益之外，即使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彼此也并没有太多交流的兴趣。记者曾向中方施工公司申请采访，得到的答复是，需要得到国内批准。没有批准，没有人愿意承担接受采访的责任，哪怕根据签订的协议，设立空间站是为了人类探索太空的伟大事业。
（附）阿根廷太空委员会负责人菲利克斯·梅尼科奇专访全文如下：
端传媒（以下简称端）：我首先想知道的是，目前深空探测站建设进展如何，听说那有工人罢工？
菲利克斯·梅尼科奇（以下简称梅）：审批过程进展顺利。我知道现在施工有些延误。这是很自然的。那个地区条件落后，需要引进必要的材料和人力。我希望明年即可完成。 为了建深空站，搭设了 40 公里的电线，这对地区发展很有帮助。同时，附近居民还可以用上互联网。当地工人可以在深空站找到工作，比如保安什么的。深空站的处所建得会很漂亮，包括一个漂亮的酒店。我听说还有个篮球馆。
目前，这个项目是有些问题。不过问题只跟本地建筑公司有关，和中国和阿根廷太空委员会无关。听说这些阿根廷劳工的待遇很差。这是阿根廷公司的问题。中方该承担的都承担了。
端：为什么会选择在内乌肯省西部那么偏远的地方。您能简单介绍一下当初如何选址吗？
梅：欧洲航天局和我们有合作，也需要在南半球设立深空站，一个在澳大利亚，一个在阿根廷。在阿根廷他们选择了马拉圭地区，是基于其他原因。那里的纬度合适，这个也是中国要面对的问题。中国的两个深空站都在国内，所以需要在南美建一个新站。最终中国选定和阿根廷合作，因为我们与欧洲航天局有合作经验，同时我们有太空委员会这样的机构支持。当然我们也许诺一些优惠条件，比如土地政策和税务上的方便。
我记得，2010年，我们在阿根廷划定了一片区域，由中国专家自己选择。这个地方必须要有公共空地可以使用，容易抵达，但同时相对孤立，以减少和卫星交换信号时遇到干扰。他们最终考虑到内乌肯省。内乌肯省政府很热心。我们是联邦制国家，每个省有自己的决策权。他们给出了优惠的条件和承诺。
端：最初具体启动项目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梅：整个项目在 2010 年启动。我们差不多在拉里奥哈省、圣胡安省、门多萨省、内乌肯省、黑河省这几个省挑地方，综合考虑政治和地理因素。2012 年 7 月，我到中国，在北京签署了一个协议。此后还有阿根廷太空委员会和中国国家航天局的双边协议，当年年底，加上内乌肯省，又签署了三方协议。两国政府间签订了相关协议，包括解决税务问题。今年 2 月，协议在国会通过了。
我记得，当时中国人到阿根廷和智利寻找合适建深空站的地方。智利太空署说，你们已经有一个欧洲深空站，所以把中国人这个项目让给智利吧。我说这不是我们的决定，这得让中国人定。而且，你们和中国有一个其他类别的天文合作项目。或许智利可以专门搞你们的，我们搞深空的。最后，阿根廷被选中了。
端：我注意到中阿间的协议和阿根廷与欧盟的协议内容差不多。
梅：和欧洲航天局的协议的确差不多，都包括 50 年的土地使用权，修建设施和房屋，中国和欧洲航天局对深空站在他们自己的项目上都有 100% 的使用权。
端：与其他深空探测站相比，中国和阿根廷合作兴建的这个深空探测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梅：有的。我们有利用卫星进行国土资源调查和监控的计划。我们需要利用太空技术帮助我们开发国土，促进生产、防范突发自然灾害等等。我们也意识到，阿根廷有些人，尤其是大眾媒体会问为什么我们不去深空。他们问了很多遍了。
与欧洲航天局合作，第一次让我们有机会探测太阳系。而与中国合作则可以探索月球，之后即将是火星。合作让我们有机会参与这种项目。很少有国家可以参与其中。我们很开心，也很感兴趣。当然，这也是新的挑战。
端：您个人觉得和中国同行打交道是什么感觉，文化差异是否影响到沟通效率？
梅：交往很容易。中国是阿根廷第二大贸易伙伴。同时，阿根廷和英国在马岛上有领土纠纷，中国给了阿根廷很强的支持，总是站在阿根廷一边。所以中阿合作很密切。去年，中阿在多个领域展开合作。除了深空站，还有核能开发。中国在阿根廷南部修建新的水坝。对我们来说，中国在国际舞台上扮演重要的角色，又是阿根廷的好朋友和好伙伴。
端：我看到一些本土媒体说这个深空探测站不够透明，而且有可能有军事用途，您觉得可能吗？
梅：最开始，某些人认为中阿间有秘密协议。这不是真的，协议是透明的，和我们与欧洲航天局签署的一样。但是某些人，尤其是某些媒体，认为深空站有其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不是真的。中阿合作的深空站只有民用目的，我们基于联合国相关协议制定合作协议。它只是为了探测深空领域，没有军事用途。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对这个合作不感兴趣。但是我能理解，在阿根廷这样的民主国家，存在不同的博弈者，不同的党派。一些反对党藉此反对政府。
端：您是否担心，如果反对派上台，他们可能会对这个深空探测站不利？
梅：我想最重要的是真相的力量。我们将来会看到，通过深空站我们一起探索月球，为了科学和民用的目的。真相会消解所有的误解。
端：您可以列举一下，深空站建成后最先开展哪些任务吗？
梅：对于中国来说，深空站有助于执行接下来的探月任务。中国已经输送机械人到月球，用它探测月球岩石样本。通过这个深空站可以更好地监控月球上的活动。对于阿根廷来说，我们已经邀请我国科研机构和国外科学家筹备如何利用这个基地。对我们来说这是全新的领域。通过中国的支持，我们可以学到很多新的知识。要知道几年前我们还不敢想像能拥有这样的技术探索深空。
这也只是中阿相关领域合作的开始。我们正在考虑其他合作，比如让阿根廷宇航员参与中国的航空任务。我们也在考虑如何使用这个空间站，包括派遣阿根廷专家、工程师到中国科研机构和大学参加培训，也会接收一些中国学者来促进交流。所以，合作只是刚刚开始。现在我们要考虑是否能加速合作。
对了，在深空站你将看到专门为我们阿根廷自己的设备设立的处所。这和我们与欧洲航天局的合作不同。在那个深空站，只有我们的专家到现场的时候，才能带入需要的设备。但是在内乌肯基地，我们有常设设备基地。同时，中国人建了专门场所供游客和学者参观。通过参观探测站的活动，这些学生和游客显然可以获得更多太空知识。这是和欧洲航空局的深空站没有的。
端：这是阿方的建议，还是中方的?
梅：这是我们提出来的。中方同意了。有人说这个项目是军事性的，意味着中国对阿根廷土地的一种入侵。但实际上这是个合作项目。土地属于内乌肯省和阿根廷太空委员会，是借给中国的。我们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去深空站，就像和其他国家的太空合作一样。我们对深空站也有 10% 的使用权。这对科学机构完全开放。
端：您曾在报纸上提到技术上用这个基地的设备跟踪导弹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存在军事用途，是这样吗？
梅：非常正确。因为这种深空站只能用于探测深空移动非常慢的物体，没法跟踪导弹或类似的东西。我们可能需要用到一些军用波段。但所有事情都在阿根廷政府管控下。中方也做了承诺。
端：目前在深空站用到的，是全球领先的技术吗？
梅：有深空探测技术的国家屈指可数，比如欧洲、俄罗斯、美国、中国，另外还有一些来自日本和印度。对我们来说这是全新的技术。太空探测非常昂贵也非常困难，但它对人类又很重要。所有国家应该一起合作。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加入这些项目。
过去，中国和巴西开始民用卫星方面的合作，后来是委内瑞拉，中国提供卫星技术和发射支持。后来，中国和玻利维亚签署通讯卫星的合作。我想中国在拉美地区已经是很重要的存在。如果和俄国比较的话，俄国当然也是国际上的大国，但是在这个地区还不像中国。美国当然也很强，阿美之间有合作关係。但中国还是很强。欧洲人卖了一些卫星给智利，现在在和秘鲁谈判。法国和玻利维亚好像也在谈卫星方面的合作，就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