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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端網絡觀察:愛情童話到家暴地獄,前記者金瑜的故事為何引發網友批判?

為了世外桃源的愛情理想放棄事業遠嫁藏區,你認同馬金瑜這種愛情觀嗎?

馬金瑜和她的丈夫。

馬金瑜和她的丈夫。圖 : 網上圖片

端小二2021-02-10 發起

為了世外桃源的愛情理想放棄事業遠嫁藏區,你認同馬金瑜這種愛情觀嗎?

「長的難看」、「欠債纍纍」,對馬金瑜的無數批評聲背後,我們為何對「完美受害人」如此執著?

是「家暴」還是「夫妻打架」?婚姻中的家暴事實為何難以認定?

震驚一時的「拉姆案」餘音尚未消弭(註:2020年9月,大陸一名藏族網紅拉姆於直播期間遭前夫灑汽油縱火,後重傷身亡),又一起家暴的案件被曝出。2021年2月6日,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發布了題為《另一個「拉姆」》的文章,揭開了馬金瑜這個曾被視作「嫁給愛情」的媒體人,如何在多次被丈夫家暴後帶著三個孩子逃離。

在這篇90%都是金瑜自述的文章裏,她講述了自己從2015年起被丈夫頻繁家暴的痛苦經歷。「暴打是突然開始的,我的眼睛登時模糊了,拳頭不斷砸在我的頭上,頭髮被抓著、動不了……頭被擊打的瞬間,我的小便失禁了。」在她的筆下,她被丈夫一次次無端毆打到眼球出血、鼻青臉腫、幾經昏迷,讓無數網友憤慨不已。

「之前就聽説過金瑜的故事,是美好的版本。今天看到,太震驚。」有網友在她的自述下這樣評論。

1978年出生在新疆的馬金瑜,2000年進入媒體圈,曾在新京報、南方人物周刊和南方都市報等媒體供職14年,撰寫了大量深度報導、並獲得亞洲新聞獎等數個媒體大獎。然而,家暴新聞曝出不久後,就有網友挖出馬金瑜身負巨額債務難以償還等問題,質疑她此時自曝家丑有炒作之嫌。

童話故事的A面與B面

「七月的青海很美,草原上開滿油菜花,蜜蜂嗡嗡到處飛,讓我暈暈乎乎的。」2010年的7月,馬金瑜因為採訪來到了青海,也在那裡偶遇到了她的丈夫、蜂農扎西。在2017年的一篇的報導中,她這樣描述兩人的相遇,還稱「他的心裡特别乾淨,像山上的泉水一樣。」

打動她的扎西,在報導中展現出的感情似乎也是雙向的:「見了你之後,我去菩薩那裡祈求,說這可能是我未來的媳婦,希望她保佑你一切平安。」

然而,發布於2月6日的馬金瑜自述,親手打破了這一場「美好愛情」的幻境。

據馬金瑜自述,扎西第一次對她家暴發生在2015年。醉酒後的扎西懷疑馬金瑜和他的藏族朋友「有事」、就將馬金瑜暴打到視線模糊、小便失禁。然而,她沒有報警,並在去醫院治療中發現自己懷上了第三個孩子。「我妥協了,回家了。 」

但是,扎西的出軌行為卻變本加厲。在撞見丈夫和一個藏族女工在一起喝酒後,馬金瑜在質問時被丈夫一腳踹在肚子上,她在狼狽中帶走身份證和手機去朋友家暫避。扎西多次威脅和恐嚇,把孩子單獨扔在家裏自己出去亂轉,甚至在微信上寫「讓我們一起死吧」,「把孩子全部吊死吧,讓我們一起死在草原上吧!」。馬金瑜稱,自己一次又一次為了保護孩子被迫回家。

2月7日上午,經過多家媒體的跟進採訪,事件展現出另一個版本。在住院的扎西向媒體主動表示,自己是漢族,原名謝德成,扎西的名字是馬金瑜給他起的。他告訴新京報,馬金瑜已經帶著孩子離開將近3年,兩人一直沒有聯繫,直到文章發出才知道她的近況,「讓我太吃驚了。」

對於家暴的指控,扎西矢口否認,稱馬金瑜被打到鼻青臉腫和大小便失禁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他只是在2011年打了馬金瑜一巴掌,「當時我父親喝了酒,她罵我爸爸,我在中間很為難」。至於馬金瑜指控他出軌的事情,謝德成解釋自己當時只是跟女工喝酒,「並不是出軌」。扎西也強調,直至目前為止兩人都尚未離婚。

同日中午,澎湃新聞聯繫青海警方得知,目前為止沒有收到過馬金瑜被家暴的報案記錄。此番聲明一出,有不少網友聲音質疑馬金瑜的遭遇,是自己過分理想化和自我感動。

2月7日晚間,紅星新聞刊發出一則對馬金瑜朋友的採訪,對部分網友質疑進行回應。

作為馬金瑜的好友,作家陳嵐告訴媒體,馬金瑜的丈夫扎西否認家暴和出軌是「胡説八道」。「她遭受家暴肯定是真的,我印象很深,當時她懷著第三胎,她説自己眼睛被打到不能看了,但是又不敢用藥,因為怕影響孩子,當時我聽了非常揪心,但作為一個母親,我也理解她。」陳嵐說。

馬金瑜的前同事、朋友兼資深媒體人孫旭陽也在同篇報導中確認,馬金瑜被家暴的事情是真實的,「早在2016年左右我們就知道,她可能在高原上過得並不幸福。」

當晚,他與馬金瑜的幾個朋友聯合發表債務處理聲明,表示他們小組經授權,目前已經啟動馬金瑜個人債務登記和償還工作。這則聲明對馬金瑜的債務進行了側面回應,也安撫了部分奮然的質疑,批判聲浪初平。

8日,馬金瑜再次發聲,回應大眾討論的焦點問題。

她表示,引發討論的那則自述原本是她私發給同事和朋友們的一封長信,被傳播到網絡上持續發酵、並非她的本意。被網友質疑的離婚事宜,目前已經委托律師開始處理;而最受關注的扶貧項目夭折以及造成的債務問題,她也表示將承擔責任。

9日,新京報聯繫上在馬金瑜逃出時施以援手的朋友、作家洪峰,印證了馬金瑜自述中首次被打的細節。據洪峰回憶,「當時她滿臉傷痕,一隻眼睛腫得厲害,眼鏡片都裂開了。」而洪峰妻子蔣燕回憶道,當時,馬金瑜到雲南後,還曾與扎西通話,「對方電話裡很客氣,一直道歉並保證自己以後不會再這樣了」。洪峰認為,扎西再三擔保的事,正是馬金瑜出逃的原因——被家暴。

同日,界面新聞專訪馬金瑜,當中她解釋自己啞忍家暴的緣由。馬金瑜稱其原生家庭條件困難,父親脾氣暴躁、也毆打過母親,這使得她的愛情觀受到影響:「我覺得,如果結婚我絕對不離婚,我要找一個善良的人。」也因此在遭受家暴後,自己仍然選擇隱忍與堅持,「(希望)他以後能對我好一點,對孩子好一點。這種幻想,其實一直都有。」

對於輿論對其愛情觀以及誤導年輕人的批評,馬金瑜表示也進行了反思。她認為自己最大的錯誤是「總是活在幻想中,迷信愛情。如果在當時,我說過什麼不恰當的言語,誤導年輕人,我要深深自責。」

2月9日晚間,青海省貴德縣也正式通報馬金瑜事件初步調查結果。通過周邊群眾敘述,調查團隊確認夫妻因性格差異、受教育程度不同等,常因瑣事發生口角。在通報中提到,曾有朋友參與勸解雙方打架,現場目睹馬金瑜面部有瘀青,謝德成頸部有傷痕並出血。

然而,對於馬金瑜在自述中提及的、委托縣文聯轉交的舉報長信,在調查結果通報中確認並未收到。當地警方查閲相關住院病歷後也發現,除了馬金瑜三次的住院生育記錄、並沒有其他治療記錄可查。馬金瑜則通過委托律師告知警方,稱「正在整理相關材料、並在完成後通過郵寄方式送達」。

盲目追求愛情是活該?被困於家暴的她不是完美受害人?

曾經被渲染得如童話般美好的愛情觀,成為了2月6日事件揭露之初討論的聚焦點。「兩年時間,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真真假假,冷暖自知。」紅星新聞記者韋星在微信朋友圈如此評價。

梨視頻記者曹映蘭也在朋友圈迅速留下一則短評,「陷入愛情裡的女人總是願意相信,自己無所不能,可以改變一切。到最後,被徹底改變的只有自己。」

在批評和質疑的聲浪中,「受過高等教育」和「曾經是記者」這兩個點被反覆提及。一種典型的聲音是指責馬金瑜「活該」,不應該「同情」,因為她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竟然對「渣男」沒有鑑別力,還曾在演講中向年輕人呼籲「相信愛情」 ,實在是太過「愚蠢」了。

「記者的文化程度不足以讓她知道要報警嗎?」「一個曾經一線城市的記者受過高等教育難道不懂得怎麽報警?據説還生了三個孩子?邊被家暴邊懷孕生子?」類似的論充斥著微博社群,不少網友哀其不幸、恨其不爭。

但也有網友呼籲,「請大家對金瑜寬容一點,這樣才會鼓勵更多個金瑜願意站出來,鼓勵更多金瑜在遇到家暴時更快選擇離開,事已至此,理性地批判『活該』的人究竟怎麼想的?你的理性太可怕了!矛頭不應該一致對待家暴的男人麼?」

法學家羅翔在微博上第一時間發布了評論,駁斥持有「受害者有錯論」觀點的聲音:「指責家暴的受害者為什麽不選擇離開,這是對被害人的過於苛求,也是一種過於冰冷的理性人視野。錯的一定是施暴者,而不是受害者。」

不少網友認為,金瑜的愛情觀是盲目的,甚至帶有過分的文藝青年幻想。部分嘲諷者以一種高明的姿態宣稱,所謂「詩與遠方」都是騙人的,而文藝女青年竟然迷信這個,也是「活該」。

面對輿論所謂的「反噬」及馬金瑜美化藏區的質疑,媒體人郭玉潔在微博上提到,「很多年前,我是馬金瑜的編輯。她很擅長寫底層,也很熱愛寫底層,我有時覺得她有美化之嫌,可是文章裡的真摯又會讓你忘了這一切。」

對於網友因自身的家暴事件而質疑藏區,馬金瑜在兩次回覆中都坦誠,自己仍對藏區抱有著極深的好感,「我不同意給這個事件貼上有關青藏高原、青海、藏族的標籤」,「可能世外桃源也是我內心的一個嚮往,我不願意抹黑,更不願意說青海這個地方不好,在我心裡,它依然很美好。」

欠債纍纍的金瑜,是一個騙子?

此外,馬金瑜自身經營微店的債務問題,也成為了討論的風口浪尖。

2月7日,有網友掘出馬金瑜微信商店經營不善的事實,「沒發貨」、「不退款」、「一直拖著不回應」等投訴充斥了她的微店評論區。加上扎西自述原名謝德成後,不少評論質疑馬金瑜為了賣貨將丈夫包裝成藏族、是消費少數民族。一位名為「地瓜熊老六」的微博視頻博主發帖,質疑金瑜打著助農的名頭賣天價蜂蜜,批評其「吃拉姆的人血饅頭」,相關貼文獲得了超過2000的點讚。

相關細節的補充使得輿論開始分化:有人認為只要家暴的事實存在,大眾就不應該對受害者進行過多苛責。也有人指出,馬金瑜的經歷與拉姆事件有本質區別,馬金瑜自身思維和行為存在的漏洞讓她的一切遭遇咎由自取。

對於債務問題,馬金瑜的前同事、朋友兼資深媒體人孫旭陽受訪時坦誠,馬金瑜「不懂經營,也不懂人性」,電商公司經營不善導致債台高築也是事實。這些年來,馬金瑜已經欠債上百萬,雖然有向身邊的朋友、同行借款,但信用仍瀕臨破產。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其中老大還因車禍智力發育遲緩)的馬金瑜,目前個人財力和精神都瀕臨崩潰。

馬金瑜在受訪時曾回應道,「扶貧項目夭折,以及造成的債務,與我自身不善經營有很大關係。鄉村社會復雜,高原商業生態不完整,要在這裡成就『商業就是最好的慈善』,需要更多的智慧、勇氣和擔當,需要更多的幫助和資源。」

2月9日,貴德當地調查結果發布,證實謝德成及其父母民族均為漢族、後為便於經商,謝德成經常著藏服。不少網友對此表示失望,「所以是誰説謊了呢?」但也有網友認為債務問題應是雙方共同承擔,而在馬金瑜的自述中、所有撫養孩子及運營微店的花費都是由她自己承擔,「三年了,你有養自己三個孩子嗎?」「女人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已經幾年了,積極在償還雙方的共同債務。男人在幹什麽?」

在中國,有多少女性能逃離家暴泥沼?

「施暴是一種癮,一旦開始,覆水難收。殊不知,隱忍也會上癮,一次將就,次次遷就。」2月6日,中央政法委長安劍以《隱忍退讓只會自斷生路》為題發表評論,感慨「隱忍的羔羊,只會助長野蠻和囂張。」

2020年9月,拉姆遭前夫縱火焚燒遇害,這幾乎是人們所能見到的最殘忍的「家暴」。同樣是在藏區、被家暴,馬金瑜的遭遇被許多人拿來跟拉姆對比。在自述文章的開頭,馬金瑜也提到了被丈夫活活害死的拉姆:「拉姆真好看,她那麽能幹,上山挖藥,冰雪泥土裡爬著,又是那樣疼愛孩子,心疼親人……這樣的女人,本應該是世間的瑰寶。」

據端傳媒之前的報導,拉姆遭受家暴超過8年,早期隱忍,中途才慢慢與母親和姐姐卓瑪說起,後期曾離婚兩次,期間被前夫唐某用兩個兒子脅迫復婚。拉姆雖曾向當地警方和婦聯機構求助,但仍未能阻止悲劇發生。

面對家暴,馬金瑜曾向媒體多次表示始終相信丈夫的「心裏還是善良的」,「總想給他一個機會,總覺得也許他能改,也許下一次改了,也許就不會再對我這樣。」

「當地人告訴我,夫妻打架情況很常見。但是村村都有婦聯主席,理論上婦女被打是有申述途徑的。」2月9日晚間相關調查結果發布後,負責跟進金瑜事件、並赴青海實地走訪調查的新京報記者海陽留下如此手記。

不過,官方通報中的「雙方打架」表述,就遭到了不少網友質疑。有網友舉證,馬金瑜和扎西在照片中身高差懸殊,而且馬金瑜還在孕期,所謂「互毆」根本不可能成立,「我傾向於相信馬真的被家暴了,家暴不報警女方不説的情況下真的很難被外人知道的」。

在家暴判定中,夫妻雙方一般吵鬧打架與家庭暴力有何本質區別?受害者又應如何舉證遭受家庭暴力?

上海市聯合律師事務所朱利霞律師表示,從法律層面而言,家庭暴力即指家庭成員之間以毆打、捆綁、殘害、限制人身自由以及經常性謾罵、恐嚇等方式實施的身體、精神等侵害行為。

然而,根據《民事訴訟法》第64條第一款規定,聲稱遭遇家庭暴力的一方有責任提供證據,這成為了不少家暴受害者最難以完成的一步。澎湃新聞曾梳理相關數據,發現多起以家庭暴力提請的離婚訴訟,最終都因原告證據不足以證明雙方感情徹底破裂、或是被告實施家庭暴力,從而失敗。

端傳媒此前報導統計也表明,「訴訟離婚」的低成功率及家暴認證嚴苛、舉證難等問題紛紛擺在家暴受害者面前,讓其中很多人不得不轉向「協議離婚」。

2021年1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新設的「離婚冷靜期」制度正式上路,當中規定「協議離婚」的時長延長為一個月到兩個月不等,並將協議離婚的流程明確為:發起離婚登記申請之日起30日後,雙方親自前往婚姻登記機關申請發給離婚證。這讓許多為因家暴無法逃脫的女性仍被困于一方堅決不同意而無法離婚的沼澤中。

更何況,馬金瑜所處的青海省,離婚數量也在2019年的第四季度排名全國倒數。

2019年四季度中國大陸各地離婚數量和離婚率
2019年四季度中國大陸各地離婚數量和離婚率

一次次的家暴案件,將訂立於2016年3月1日的《反家暴法》再次帶到公眾面前。然而,據端傳媒觀察,每年十多件的家暴惡劣暴力事件的曝光,與統計上共6000多萬的受害者人數相比,實屬九牛一毛。

評論員張豐認為,家暴是更複雜、更難處理的暴力犯罪,而 「家暴只存在0和無數次的區別」。指出外界評價的第一次遭遇後就應該果斷離開」都只是美好的願望。而馬金瑜的遭遇,應該成為反家暴的一個典型案例,這才是它的公共價值所在。

「我曾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盡力保護婦女和蜜蜂,我想,我是失敗了,我自己也傷痕纍纍。」在自述的尾段,馬金瑜最終只留下嘆息。

文:端傳媒實習記者張子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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