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的B站up主玩遊戲、救小貓，他的死為何被網友先懷念後痛罵？
有網友斥墨茶被塑造成「完美受害者」，也有人反駁這並無阻眾多年青人相繼因貧病去世的事實，你如何看待事件的輿論「反轉」？
年青人因貧困和疾病去世的事件屢有發生，為何問題從沒得到改善？你從「墨茶的離世」中反思到什麼？
一位UP主的離去
「然而我還在病床上躺著，令人感歎。」這是B站up主墨茶official 在B站（bilibili.com）留下的最後的動態。19天後，他的死訊由另一位up主御坂伊里奇發佈在B站上，有關他去世的消息及生前的悲慘經歷才開始進入公眾視線。
墨茶，本命陳淞陽，四川大涼山人。他在網上的最後音訊出現在1月4日，六天後，房東在出租屋發現了他的屍體。根據此前墨茶發佈的動態，可以看出他在生前已經飽受貧病折磨。12月29日，他動態寫道「老想吃草莓了，最近被病折磨得吃什麼吐什麼，然後特別特別想吃草莓。可惜草莓太貴了」。他曾說，自己所患的II型糖尿病只要有藥就能活，但他卻用不起藥，「所以沒救」。
據墨茶的朋友，up主御坂伊里奇講述的墨茶的經歷：父親為給奶奶治病最後欠債跑路，離婚後他的撫養權被判給母親，但母親對他並不好，會打罵他還砸爛了他的電腦，而且因為讀職業高中便宜，哪怕他成績好也送他去讀職高，逼他早點出去打工，不給他一分錢生活費。而父親還會跟他搶爺爺留下的房子拆遷補償款，把他趕走。
父母的「不近人情」，讓墨茶在知道自己生病後，也不向他們求助，而是在會理縣租了一個200塊錢的房子，打零工。為了維生，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使他患上了胃病。去討債無功而返，還被人騙了錢。回老家連路費都不得不向群友借。
後來墨茶來到縣城租了一間房屋，邊打工邊在群友的建議下以遊戲主播的身份在B站「出道」。雖然自己沒有收穫多少關注，但他還是想把視頻做得更好，提高自己分鏡和構圖的能力。即使粉絲數只有100，他也說：「這是好的開始」。
面對生活的重重磨難，墨茶很少展現自己「慘」的一面。不論是在垃圾箱撿水果，還是在拼多多買一隻20幾元的電飯煲，他都在努力維持著生活；偶爾有關病情的動態，都是輕描淡寫地帶過，或者配一張戲謔的表情包，甚至直播時暈厥都會和為數不多的粉絲保證「下次會注意」。然而身體的每況愈下，到了2020年11月中旬，他告訴網友，自己開始住院等待手術。他向群友拍了自己醫療卡的信息，連藥是一粒一粒買的，手術後，他欠款2049.34元。據報導，12月17日的醫院報告顯示，墨茶患有隆凸性皮膚纖維肉瘤，可能患有II型糖尿病和肝功能損傷。
今年1月4日，墨茶在B站發佈的動態：「然而我還在病床上躺著，令人感歎。」六日後，房東發現了他陳屍家中。
萬人哀悼一個年青人的無聲死亡
墨茶的離世經由眾多網友討論和轉發，「一個年輕人死於貧病交加」的消息在中國大陸的互聯網上迅速傳開。截止1月30日，「#墨茶official#」的微博話題激起了6億次閱讀和27萬次討論。
有些人痛心一個二十幾歲樂觀又堅強，像同齡人一樣熱愛二次元的青年人，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悄無聲息的死去。緬懷墨茶的網友湧入B站觀看他的作品，瀏覽他的動態，使得B站粉絲數從200人左右漲到167.5萬，原來的28段視頻總播放數由1.2萬飆升到1784.9萬，收穫635.4個點讚。
墨茶生前直播時，留言區裏是空蕩蕩的。只短短幾日，隨便打開一條遊戲視頻，就能看到滿滿的彈幕，有些人懊悔怎麼沒有早點關注到他，有些人祝願他在那邊可以吃到好吃的草莓，健健康康地打遊戲，有些只簡簡單單寫著「晚安」。在墨茶B站最後一條動態的下面，有超過14萬的留言，祝願他來世幸福。
然而海量的哀悼也換來了海量的質疑和聲討。有人質疑的墨茶被輿論塑造成「完美受害者」的形象；有人聲討他的父母，墨茶的名字和遭遇成了各式各樣微信微博話題的註腳：有人用他的故事敘述貧窮，質疑中國大陸宣佈的「全面脫貧勝利」的效果——按照官方的要求，脫貧要滿足人均年收入要達到4000元，吃穿不愁，且享受基本醫療教育——但墨茶不僅吃不起草莓，捨不得買藥，還曾在群裡對粉絲說「25K 夠我用一年的」；「很難想像，在2021年，在宣布了『脱貧攻堅戰』宣布勝利以後還能看到因為貧困至死的消息」。
也有人為墨茶感到難過：「希望你下輩子生活在一個真正脫貧的國家」；更有網友尖銳地指出：「我至今仍然沒有看到一篇報導深入並實際談了社會政策、公益慈善和社會工作如何回應邊緣青少年成年早期普遍面臨的風險……shame on you all」；有人用他的名字來講述原生家庭的痛，有人用他的故事帶領整個社會進行反思。
而在墨茶的事情引發互聯網熱議「出圈」後，有墨茶的老粉絲表示：「我們之前幫助他時群裏沒幾個人響應，看到現在這件事被人當做人血饅頭越吃越香，群裏一堆悔恨者，我麻木了。」
不過除了聲討和網絡悼念，也有網友用實際行動表示自己對墨茶的哀悼。有網友在微博上籌劃建立「墨茶基金會」，用於發現類似墨茶境遇的年輕人，並提供生命救助和生活幫扶。一個名為「中國·墨音堂」的慈善基金會設立了類似B站up主重病補貼資金項目，希望用於幫助更多與墨茶一樣貧病交加卻求助無門的up主。人物雜誌的報導《墨茶，一個孤獨年輕人的死亡》中寫道：「確證墨茶確實離世後，人們不能接受，這樣一個飽受生活的苦楚，卻還在積極搏鬥的人怎麼能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孤獨地死去？」
墨茶的事件之所以初期引起中文互聯網的廣泛關注，正是人們「共情」的體現。微博有網友說：「其實大家『哭』的不是他，是自己，是個在人間『煉獄』中苦苦掙扎的自己。」不論是貧困也好，原生家庭的破碎也好，還是面對生活的磨難求助無門的迷茫也好，墨茶在B站的76條動態，反映的或許是正是這樣一部分人的相似遭遇。
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字，中國農民工總量在2017年達2.86億，其中「80後」的新生代工人佔比首次過半，且佔比連年增長。這些人或許是流水線上的工人，遵守著嚴格的上下工制度，或許是穿梭在城市大街小巷的外賣小哥，也可能是領著每小時12塊錢薪水的日結工人。他們在官方對「中國青年」——「青年是整個社會力量中最積極、最有生氣的力量」——的敘述中找不到自己的影子，但卻在墨茶身上看到了自己，在社會底層苦苦掙扎卻又不得不笑著「用命換錢」的自己，擔憂某天悄無聲息離去卻無人知曉的自己。
萬人悼念為何一夕反轉？
1月23日，隸屬於四川省委的川觀新聞最早發佈了一篇名為<記者直擊 | 探訪墨茶official生前居住的家>的報導，當中記者於22日探訪了墨茶外公的家，不僅表明墨茶的外公每月享有由政府發放的補助，並且描述外公居住的是兩層獨戶小樓，甚至細數了家中的房間、設施、電器、農畜作物的數量。最後鄉鎮的相關負責人介紹，指出「其家庭並非貧困戶」。
記者還通過採訪墨茶的母親得知，她名下不僅有房有車還經營著一家足浴店，家境算不錯。而母親透露墨茶「性格孤僻」、「喜好網絡」、「職高肄業」等細節，指出墨茶曾在多地向她討要生活費未果，而所謂的鼻腔腫瘤手術則由其父親支付了手術費用；墨茶母親又告訴記者兒子死前曾因與父親不和拒接父母電話等。
24日，界面新聞發布了一篇名為「獨家｜『餓死的B站UP主』人生另一面：家境尚可；因違法多次被拘留」的文章。該文章指，一名「知情人士」透露「墨茶高中沒讀完即外出打工，一度誤入歧途，曾因參與違法犯罪行為，多次被公安機關打擊處理」。文章更指出，罹患糖尿病的墨茶被發現在出租屋內存有大量含糖飲料瓶。
26日，界面新聞再次發布一篇題為<【追蹤】對話墨茶外公：說『活活餓死』是人格侮辱>的報導，通過和墨茶外公的對話披露了更多墨茶「不為人所知」的細節。墨茶的外公說，墨茶從小性格內向，進入青春期後變得叛逆，「跟我們也很少溝通，跟他媽媽的話也很少，跟我說幾句就衝（突）起來。」報導又通過墨茶外公的口再次證實了墨茶的「網癮」：「自從有了電腦，這個娃娃就變了……他成天就玩那個電腦，也不出去找事情做。」墨茶的外公還說，墨茶回到老家時體重已達到200斤，對於網友說墨茶是「餓死的」，外公表示「這是造謠，怎麼會餓死？這是對人格的極大侮辱。」
這三條新聞一經發布便得到多家中國主流媒體的轉載。墨茶事件由此迎來轉折。
墨茶原本頑強活下去的形象被畫上了更多細節：「網癮少年」「自閉」「肥宅」。尤其是中國主流輿論一直不看好沉迷電腦遊戲的年輕人，甚至早年官媒更一度追捧以電擊療法治療「網癮少年」楊永信，因此墨茶生前被指的「網癮」就成了不少媒體集中詬病。
另外，墨茶的所作所為也成了不少網友眼中成了不勞而獲的典型。有網友說，「墨茶一個20歲的成年人咋能把自己餓死呢，有病體力活幹不了，不用體力的簡直不是隨便找？客服，替人看店，或者做電腦城幫人修電腦，對外宣稱還算工程師呢。一混不就一天嗎，幹一天幾頓草莓都出來了」。
雖然有網友質疑界面新聞所謂「知情人士」的真實性與可靠性，並質疑「沒有身份證打黑工算不算違法犯罪？」但仍有無數指責指向這個無聲的年輕人和哀悼他的網友——有網友說墨茶「作精一個，活活懶死的」；甚至還有人說「墨茶根本不是窮死的，就是自己作死，糖尿病還狂喝飲料」。而有網友發現媒體的後續報導後，覺得自己的同情心被消費而感到憤怒。
質疑扶貧政策漏洞的發言同樣遭到了圍攻。有人說「絕症以及得病不自律能怪誰」；還有人嘲諷「聽說你們抹黑扶貧辦詆毀政府的扶貧工作？...美爹又給錢了想換爹了？」更是有人陰謀論認為，墨茶事件是在惡意抹黑中國大陸的扶貧工作，懷疑有人在幕後策劃。
就這樣，網友們在悼念和攻擊之間拉扯著。有網友直言「不管這個人（墨茶）是人品有問題還是性格有問題，都沒有影響他因為貧困和疾病孤獨去世的事實吧？不說多無辜，起碼是很悲慘的吧？」更有人直指那些攻擊墨茶的人是「鍵盤俠」：「現在正處在墨茶狀況的貧困人口還很多。很多人現在不僅吃不上飯，穿不暖，還生著病沒錢去治。你在抱著個鍵盤挨個辱罵，提到墨茶卻沒有同情他的人的時候，你覺得你是真的有正義感嗎？」
墨茶只是這個社會的縮影
事實上，墨茶只是掙扎在社會底層的貧困青年的一個縮影。許多人也許已經超過了絕對貧困線，卻仍在忍受貧困帶來的資源匱乏。去年1月，貴州一位名為吳花燕的女大學生同樣在貧病中離世。24歲的吳花燕父母早逝，一直和患有精神疾病的弟弟相依為命。她常年日常開銷僅為2元，「有時一天就吃一個饅頭，然後只要一塊錢就可以打一盒飯吃一天。」因長期營養不良，吳花燕的身高僅有1.35米，體重進43斤；在被送進醫院後，醫生發現她的心臟和腎臟都有問題。
2015年，一篇被網友稱「最悲傷的作文」揭開了四川省涼山州木苦依伍木的故事。在寥寥百字的作文，木苦衣伍木講述了她的媽媽如何因貧困長年帶病臥床，最終在醫院醫治無效而離世的故事。後被記者發現她住在一棟用空心磚纍成的破舊的簡易房，而年紀小小的她在課餘時間還要割草餵豬，也要照顧年幼的弟弟。
紀錄片導演李一凡的作品《殺馬特，我愛你》中，有人回憶起自己在浙江做臨時工被欠薪的經歷「當時身上幾乎沒有錢了，說好做第一個星期先預支200元工資，後來沒給……我們連個生活費都沒有，早餐也吃不起，夜宵也吃不起……你叫我們怎麼工作？」工資不光沒給，後來還遭到了老闆的報復：「我們做了三個月……才給我結了29塊錢」。
如今墨茶已經離開，紀念他的熱度卻還未降溫，人們還是會去他的b站下方留言，正如一位網友所言：「墨茶Offical的B站賬號以後會變成一些人的樹洞，那些不被世俗意義所理解的人，能在那裡袒露心聲，卑微地告訴世界，自己並不是外界所說的那樣個性內向、冷漠、孤僻、不善言辭，也會像常人一樣，溫柔、善良、熱情、堅強，或者在某個夜晚，獨自哭泣，需要理解，需要關懷。」
有和墨茶在同一個城市生活的網友看到新聞後，親自去了墨茶住過的出租屋，想要知道他是個怎樣的年輕人，卻看見他的房間孑然一空。而隔壁商鋪的老闆甚至不知道網絡的風波，只知道這裡有個年輕人逝世了，警察曾經來調查過。
網友還看得他租住的房子樓下有一隻小貓，他不確定是否是墨茶撿到的那一隻——墨茶曾在群裏問群友，說撿到一隻快要死的小貓，希望有人告訴他該給小貓餵什麼。最後，墨茶買來舒化奶，倒了一點給牠。
網友離開之前，在墨茶的出租屋門口擺放了一小袋甘蔗，還有他生前念茲在茲的草莓。
年青人因貧困和疾病去世的事件屢有發生，為何問題從沒得到改善？你從「墨茶的離世」中反思到什麼？
文：端傳媒實習記者解青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