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東西不是正在消失,你也不會拍攝的。」

  • 撰文:難分
  • 攝影:何兆南
  • 2021-06-12

營救理大的日與夜

2019年11月的一個晚上,攝影師何兆南(South Ho)來到朋友位於尖沙咀的家中度過。反修例運動示威正烈,示威者發起「三罷」,佔據理工大學及堵塞紅磡隧道,連日與警方爆發激烈衝突,警方出動水炮車、銳武裝甲試圖攻入校園,示威者投擲磚頭和汽油彈還擊,火光熊熊的畫面,吸引全球目光。高峰時超過1000名示威者被圍困校園,市民在九龍多區發起「圍魏救趙」行動,希望分散警力,助他們逃走。

凌晨3時,外面忽然傳來「嘭」一聲巨響,何兆南從10多樓探頭望向窗外,黑暗中看不清楚四周狀況,後來一群年輕人,走上一座唐樓的天台暫避。不久天台鐵門便被警員撞開,即場將他們拘捕。

「這是令我最難過的,幫不到他們,只能隔岸觀火。」何兆南覺得自己有責任觀看整個拘捕過程。那晚他目睹10多位年輕人,面孔朝下方趴了一個多小時,期間警員不斷對他們破口大罵。

他邊看邊想,要是剛才自己有走到樓下做點什麼,或許是打開一道大廈的閘門,或許是看看有沒有需要被幫助的人,可能就能改變到一些人的命運。運動後期他已很少觀看直播片段,沒想到「偏偏它就在你面前發生。」

理大是何兆南的母校,大學時他修讀社工系、辦學生報,一直關心社會,對理大事件他也特別關注。大學時代,董建華下台不久,遇上2005年韓農反世貿示威在香港出現,他與同學興高采烈地討論時政,參與採訪工作,因為照片要印在學生報上,因此開始認真學習攝影。

畢業後,何兆南沒有成為社工,卻嘗試走藝術的路。反修例運動期間,不少大專院校的學生媒體都有參與報道,並拍攝到傳統媒體拍不到的獨家畫面,何兆南自稱是「老鬼」,與當屆辦學生報的學弟妹也有認識,覺得他們十分值得支持,便與其他舊同學一起捐助他們,用以購買採訪器材。

看到年輕人在天台被拘捕那天較早的下午,他走在理大附近一帶道路,看見大批市民聚集,「前面的人有抗爭者裝備,後面完全是素人模樣,有市民、OL、男男女女都有,」他從來未見過這麼多人參與遊行,市民築起人鍊長達幾公里。「所有人都是這麼有心有力走出來,即使大家是一個無名氏,但大家都想出來做一些事情。」

何兆南異想天開地想,會不會像電影《V煞》那樣,「當人多到某個點,他們(當權者)就會癱瘓?」自覺想法太理想化了,警方一發射催淚彈,沒經過訓練的人們便潰不成軍,最後什麼也做不到,救不到人,但那一刻眾志成城的感覺,讓他非常感動。

攝影記者與抗爭者之間的視角

反修例運動如巨浪襲來,何兆南幾乎每星期也會出外拍攝。不像新聞攝影記者聚焦抗爭前線的畫面,他經常在遊行隊伍中後段位置拍攝,所拍到的影像無論在情緒還是畫面上都沒有先聲奪人的視覺震撼,反而有一種淡淡然「日常」的視角。他指出自己既不是攝影記者,也不是前線抗爭者,只是一位「特別有攝影意識的市民」。

他故意不穿戴頭盔面罩護目鏡等裝備,讓身體對危險的事情提高警覺性,如遇到警察施放催淚彈或清場的時候,就會設法隨民眾散去,這個做法,一來顧及個人安全、沒有記者身份避免被捕,二來,他認為前線衝突已有許多出色的攝影記者去拍攝,不必多他一人。

也有時候,他會選擇在衝突現場打開三腳架,「像有個訊號」示意自己只是一個在拍攝的人,三腳架在混亂的環境裡稍為給他安全感。他認為,傳媒有責任在最前線拍攝最劇烈的畫面,而他則「選擇在最前線的後方,想看看在後面發生的事情。」

何認為,這種攝影記者和普通人之間的視角是有價值的,他相信觀眾可以透過那些平實的照片,可以回憶當時的畫面,對當時自己的現場記憶有所感應。

從2014年雨傘運動開始,何兆南習慣在拍照前先拍攝影片,在高處架好相機對街道錄影,沒有剪接的一鏡直落半小時,讓觀眾看到一場抗爭由潮起到潮落的過程:「新聞報導許多時候只能提供一些最『黃金』的畫面,或是時間線上面最精彩激烈的一個點,無論怎樣也有偏頗之處,我想用一個最平實的手法,紀錄那段時間發生的事。」

他在整個反修例運動大大小小的遊行和活動中,都用過這種手法,「假設是遊行,不如聽聽他們在叫喊甚麼?這半年他們的口號由一開始很輕巧的『林鄭下台!』去到中後段的『8字真言』、『X警死全家』什麼說話都出來了。是很悶、很折磨觀眾的,但有種現場感,好像時光機一樣,一起去觀看那事情的發生。」

他淺笑說,自己喜歡沉悶的東西:「悶幾好呀,觀眾能在沉靜的時候慢慢觀看。」

巨浪洗刷過的痕跡

2019與2020,「前者就像是一個很大的浪湧過去,好熱烈,好震撼,甚至會沖走了一些人,對一些事物造成破壞。後者就像浪走了,潮退過後有些東西給沖涮過,留低了一些痕跡,讓你知道曾經來過。」

2020年激烈的街頭抗爭退潮,不久新冠疫情爆發,港區國安法在幾個月之後生效,示威活動幾近絕跡。街道上四周留下人們稱為「抗爭體」的文宣和標語,這些標語漸漸被抹走。2019年街道上鋪天蓋地都是標語,但那時候沒有太大感覺。國安法推出後,「突然之間,好像所有人都要把東西收藏起來。突然退潮之後,我覺得街上的這些畫面變得珍貴。」

「這些殘骸已經成為比從前更大的禁忌。」他等待適合的光線,用拍攝風景照片的方式,全彩色拍攝,鏡頭納入更多城市景觀,盡量把它們拍得美觀,「偽裝成一張漂亮的照片」。

有時候,他會在同一個地方拍攝數次,可是有些痕跡會消失,或改變,也發現有些被抹走的字句,在陽光照射一段時間後,偶爾會顯露出來,像是一些已經烙印在香港人內心的訊息,只是暫時被收起,將來或會重見天日。

何兆南打算將運動和痕跡兩組照片,結集成一本書。他覺得兩組照片的關係,就像潮起與潮落,痕跡是「證明浪曾經來過。」

雨傘運動內部的視覺

2014年雨傘運動,何兆南在金鐘佔領區內生活過一段時間。9月28日警方首次施放催淚彈那天,他入夜才趕到現場,最初幾個星期,他有點迷惘。後來收到《字花》雜誌的邀稿,才開始以「光」為題,有了創作意圖後,他便開始認真投入地拍攝。

他遊走旺角和金鐘兩個佔領區,雖然也有紀錄示威、集會、衝突等畫面,但更多是拍攝區內靜態的物品:示威者用鐵馬、雨傘和雜物架設的路障,連儂牆上貼滿打氣字句的備忘貼,金鐘天橋上掛起的巨型黃色絲帶等,照片有一份悠然的感覺。他把作品名為《散景》,何兆南的照片有種從內部向外看的感覺,其中一張照片,是從帳幕裡觀看立法會示威區和城市景觀。

後來他將作品出版成《早安,晚安》攝影集,是少數為傘運推出的攝影集。書中憑情緒分為黑、白、灰三冊,黑白是黑暗和光明的面向,灰色則是兩者混合在一體的狀態,書冊沒有訂裝,讀者可以依照自己的感覺和喜好,調動相片次序。

2014年雨傘運動時期的照片相對較為統一,「在同一空間、幾個區域、短時間內發生,由頭到尾好像沒有怎樣變質,而2019年反送中的照片,對我來說卻有無窮變化的。」

「由更遠一點的反高鐵、反國教,慢慢建立出來,2014年大家開始懂得團結了,然後經歷了2016年、2019年,慢慢升級,大家都想向政府施加更大壓力,結果變成今天的局面。」

他對今天現況有點感到無可奈何,「對方火氣最重的時候,跟它硬碰也沒有意思。你一定要潛龍勿用。」

《光之道》是反映內心的鏡

何兆南最初的作品從個人出發,《光之道》在香港不同地點拍攝行人隧道,照片比喻他那一刻的人生觀,「我處於黑暗中,將會穿越光明的通道。我不知道會有多長及需要多少時間才能穿越它,只知道通道的盡頭,又是黑暗。」

他在早年的訪問曾說過,攝影作品通常分為「窗」和「鏡」兩類,前者反映現實世界,後者反映自己內心,《光之道》對他來說屬於後者。他認為黑白照片使讓觀眾不被世界的色彩干擾,在沖曬照片時,刻意省略隧道的細節,令觀者看起來有似現實又非完全真實的感覺。

他覺得攝影好玩的地方,在於它「非常接近真實」,要是加入抽象元素,或者可以讓作品更加耐看。「能不能打開一道門,或者建起一道橋樑,讓觀眾通往作者的內心想法?」作品獲得2009年「香港當代藝術雙年獎」年度獎,他開始與畫廊合作,踏上藝術家之路。

《平日常》以繪畫結合攝影追憶父親

《平日常》是在父親離世後創作的作品,他拍攝天水圍日常景觀,在每張照片天空的空白處,以父親留低的畫筆,一格一格的親手填滿色彩,表達生命的無常和對亡父的思念。

天水圍是香港於90年代建成的一個新城鎮,豎立著一式一樣的公營房屋,區內建築與設施單調沉悶,居民以基層為主,由於缺乏工作機會,往往需要花長時間往返市區工作,早年發生過不少倫常慘劇,許多年前已被媒體稱為「悲情都市」。

何兆南在父親逝世後搬到天水圍居住,拍攝區內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好像輕鐵和巴士,每天都會駛過,人們每天上班下班,生活不斷重複,但每天好像有點不同。」他認為,在重複的生活裡尋找不同之處,過程就好像創作一樣。

父親生前從事廣告美工行業,在未有電腦的年代,畫筆是他養活了一家人的工具。何兆南希望把父親和自己的專業,繪畫和攝影結合起來,「人們常說攝影好快,按一下快門就完成了。」他用擲骰子的方法隨機選擇顏色,機械而重複地油上格子,看看結果會怎樣。

「天空奇妙的地方在於,你永遠見到但觸摸不到,只能存在於你的精神和視覺上,就算乘在飛機也摸不到,好像對於一些人的掛念。」繪畫的過程,也讓他有一個治癒的機會。

藝術回應社會

藝術家有責任在作品中討論社會性議題嗎?他想一想,笑說:「或許我本身是讀社工出身的。」他解釋說,如果藝術家與世界沒有感通,躲起來做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是可以的。「但我覺得面對這個世界,有些話需要說出來。」

雨傘運動之後幾年,香港經歷社運低潮,何兆南的創作同樣沉寂。直到2018年超強颱風山竹襲港,把城內大量樹木吹倒了,他最終拍攝了《樹的留白》系列,表達面對創傷時「城市迫切『回復正常』的渴望」,儘管「那不過是表面的正常,內心卻回不到從前了。」

朋友說:「啊,那些事物不消失你也不會拍攝的。」

  • 攝:林振東/端傳媒

從《光之道》開始,直到抗爭痕跡,他的作品由最初從自身出發的「鏡」,慢慢變成訴說社會的「窗」。似乎身在急變的香港,當一個藝術家,作品都會無可避免地反映了社會的某個面向。

他的照片彷彿扣連了這個城市的命運:「我想過程一定是反覆的,我不想好像達明一派歌曲《今夜星光燦爛》歌詞說:恐怕這個璀璨都市光輝到此。」

不變的是,何兆南始終忠實地紀錄這個城市的景觀與面貌。照片由黑白拍到彩色,同樣重視光影和美感,可惜香港已經物是人非,失去了原有色彩和光芒。

撰文難分
攝影何兆南
策劃林振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