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豹旗:台灣甲子園的青春物語

  • 攝影:陳焯煇
  • 撰文:Jeff Chan
  • 2018-11-17

在這裡,棒球像唯一的信仰,球員能渡過一段純粹的時光。

台灣人著迷棒球,棒球之於台灣,好比足球之於巴西,所謂“國球”,承載著多少歷史的變遷。1998年,台東迷你學校南王國小少棒隊獲得關懷杯少棒錦標賽冠軍,十一位少年拋上天空的帽子還沒掉下,歲月定格在勝利的瞬間,台灣政府用500元紙幣,紀錄了他們歡呼獲勝的一刻。

黑豹旗全國高中棒球大賽號稱台灣甲子園,高中的球賽辦得像體育盛事,今年有台灣本島和離島,共197隊高中球隊參賽。高中球隊實力差距大,社團與校隊性質不同,投放的資源和訓練時間懸殊,若遇名校勁旅,每每出現大比數落敗的戰果,但不管最後是否捧起了冠軍杯,球員都帶著關於棒球的回憶離開,在用力揮棒之後,半空劃出一條美麗的拋物線。

黑豹旗開打時,端傳媒走訪了蘭嶼高中和台東成功商水,前者是志在參加的社團,後者是傳統校隊,同時踏進灑上熱汗的紅土。燃燒殆盡的青春,球場日夜上演,球速達一百三十公里,想看清楚,只好靠相機好好凝固。

蘭嶼高中

校園建在海邊,放眼是色彩幻變的海岸線,野草搖曳,羊群海岸徘徊,帽子被吹掉幾回,陽光照耀形狀可愛的饅頭山,一班原住民的孩子在操場上奔跑,嬉笑聲叫喊聲遍野,男生起勁地投球擊球,女生戰戰兢兢地傳接,帶點稚氣的臉流著汗水,又很快吹乾,累了,倚在小涼亭歇息,一天的訓練匆匆,離開前,球員面朝球場,脫帽致敬。這是小島上唯一的中學,被形容為黑豹旗棒球賽的最後拼圖 — 蘭嶼高中。

蘭中倉促成軍,首度參加棒球大賽,只有百多人的學校,15名球員參賽,多半沒打球經驗,向來男生主導的棒球社,有5名女生主動報名。離島偏鄉的學校資源匱乏,棒球訓練需要龐大經費,不慎丟掉一個球,就丟掉二百台幣,能成立社團性質的棒球隊非易,得靠外界協助,例如台東體中的教練,隔星期就飛來小島執教。相對專業校隊幾近“斯巴達式”的訓練,蘭中棒球是清晨六時的陽光,球員的步履輕盈愉快,蘭嶼高中主任陳淑貞常微笑鼓掌,激勵初學球的同學:"孩子們,你們真棒!感謝你們!"她希望透過棒球培養品德,學生能從生命經驗中成長,勝負倒是其次。她憶述學生學球後,性格上的轉變,莫名欣喜。在賽前最後一次訓練,老師們穿起印有達悟族圖騰的球衣,與年青人一齊集訓,笑語盈盈,一時分不清誰是老師,誰是同學。

蘭中登場比賽的一天,即使志在參與,蘭嶼的鄉親們特意組團前來台北打氣,顯得比場內球員更加忘我,女球員在場邊當啦啦隊,不住叫喊,“三振他!” “加油!打完了,我們去西門町!” “小光頭,加油!” 小光頭是投手湄巴納,他還是達悟族國中生,身體魁梧而話不多,因喜歡棒球而越級出賽,並首度踏上投手丘,賽前他說希望能首勝。女將謝佳琳,有一雙靈動的眼睛,比賽尾段,被教練指派當投手,她受寵若驚,教練打趣道:“你投的球,男生不敢打” 。球員阿力被三振出局後,自責飲泣,隊友含笑安慰,一堆外人看來微不足道的事,一場好不容易捱過五局,以0:20落敗的比賽,然而,球員像完成什麼似的滿足,帶上一瓶天母球場的紅土回家。

賽後問及他們的感想,答案也許隨著不斷回答媒體提問而成熟起來。只記得在一天訓練的午後,趁著女生在樹下吃便當,搭訕問她們打棒球的理由,宣誓代表鄭郁茹漫不經心地説:“好玩!” 。多青春的答案,叩問太多,意味著你已失去了它。

成功商水

台東三仙台,驚濤拍岸,像雪一樣散落。在離海不遠的地方,一群理平頭的青年,身上沾滿紅土,聲勢浩大,步伐一致地跑。“叔叔,早安!”球員會響亮地跟人打招呼,據說這也是訓練成果,新生會有模擬練習——向樹木打招呼,做人的態度與禮貌,大概是傳統球隊最重視的價值。

成功商水的全名是「國立成功商業水產職業學校」,位於台東成功鎮,是東海岸傳統球隊,有52個男生,九成是原住民,球員除上學唸書,就是練球,一星期約訓練五至六天,夜晚留在簡樸的男生宿舍,會有早操和晚操,手提電話部分時間給教練看管,生活是圍繞棒球在公轉。宿舍內最大的娛樂是打電子遊戲和看電視,遊戲有兩款:籃球或棒球,電視常播放著球賽的片段,男生形容加入棒球隊就像入伍當兵。外面的世界複雜分裂,大量與你何干的訊息讓人分心,在這裡,棒球像唯一的信仰,球員能渡過一段純粹的時光。

宿舍內男孩數人共用一間房間,比賽將近,他們常在大廳觀看去年的黑豹旗比賽,桌上一堆大聯盟球星的圖書,牆上貼滿昔日棒球隊的報導,擺放著封塵的奬杯和錦旗,這裡聚集來自各縣市的同學,多因為追尋棒球夢而來。來自桃園高二的鄭尚晟是捕手,因著要加入校隊受訓而來成功鎮唸書,面對密集嚴格的訓練,他坦言起初有點吃力,但慢慢就適應過來,將來有機會的話,希望成為職業球手。另一來自蘭嶼的投手沈正緯,為了能繼續練球,國中就來台東諗書,"因為我的舅舅是商水棒球隊第一屆選手,所以我來入讀,希望未來能夠投入中華職棒!"儘管中華職棒只有四隊,成為職業球員,仍是很多棒球小子追尋的夢。

男孩們每天甘苦與共,吃喝拉睡在一起,自然培養兄弟般的情感,臉書上滿是與戰友們嬉戲的照片,封面貼上自己在球場的英姿,而每個能在成功商水畢業的球員,每年都在球場舉行畢業禮,並擁有寫有自己名字的木牌,掛滿宿舍的牆壁,有些像剛寫上,有些褪了色,有些留給後來者,字體雖然幼嫩,卻為易逝的青春,添上宗教般的莊嚴。

國球國史

棒球自日治時期引進台灣,百餘年的發展,與台灣的社會政治糾纏一起。

1931年,嘉義農林學校(KANO),一班由漢人、原住民、日本人組成的學生球隊,在不被看好的情況下,進軍日本甲子園奪得亞軍,鼓動風潮,令日本殖民時代的台灣人相信,在公平競技的球場上,憑自己的努力,能改變外在條件的限制。

冷戰時期,當台灣在國際外交連連受挫,但在另一個舞台,尋回國族的自信與認同。1968年,一群台東紅葉國小布農族孩子,在艱苦的環境下打棒球,傳説他們曾以木棒打石頭練習,最終,擊敗日本關西聯隊,勿論其後帶來的爭議,紅葉精神曾在台掀起棒球熱。1969年,台灣金龍少棒隊在美國拿下「世界少棒錦標賽」冠軍,頓時舉國歡騰,球隊回國之日,十多萬市民雨中相迎,蔣介石及宋美齡接見嘉許,金龍隊這座冠軍,開啟了之後十多年的台灣「三級棒球」時代:少棒、青少棒、青棒隊,多次在美國拿下冠軍,增加台灣國際上的能見度,也讓原本偏重籃球的政府,愈發看重棒球,棒球的普及程度隨之提升。

1990年,由兄弟飯店洪騰勝促成的「中華職業棒球聯盟」成立,讓有志成為職業球員的青年,在本土延續棒球生涯,而不用遠赴他國,在台灣尚未成立職業棒球之前,好手大多往日本職棒尋求發展;近年來,更多選手挑戰美國職棒,郭泓志、陳金鋒、王建民、陳偉殷等,都在大聯盟大放異彩,向世界宣告台灣棒球的實力,球員也常被譽為“台灣之光”。棒球常常牽動國人的情緒,尤其是國家隊對戰,例如於2008年北京奧運,中華隊以7:8,首次輸給中國隊,被台球迷認為是“國恥”的一役。

黑豹旗比賽期間,天母球場每晚六時開賽,黑夜的射燈將紅土照成舞台,球隊各有獨特的喊聲和拍子,有的圍圈唱著原住民的歌以提高士氣,但問及球員歌詞的內容,都説不清楚其中意義。觀眾席上多是球員的同學和親友,他們隨每次撃球而歡呼,全家呼叫一個名字,也懶理在場內的人能否聽見。我時而流連其中,跟席上的小朋友同樣糊塗地觀看,竟有幾分入迷,只是他們會以打氣棒作球棒,隨球員跑壘而疾走,模仿投手投球的姿態,而我沒有,我喜歡外野手,總站在遠方,等待著

攝影陳焯煇
撰文Jeff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