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紐約到香港,她帶著鏡頭走進酷兒的私密世界

  • 攝影:Ka-Man Tse
  • 撰文:Nicole Pun
  • 2018-09-29

2006年10月,居住在紐約的嘉敏回港尋根,她遇上兩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她們互相笑鬧、調情,她們身上閃耀著希望。

兩年前,觀看謝嘉敏的攝影展覽 Narrow Distance 時,我被一張照片所吸引——兩個年輕男子靠着巴士站,光天化日下手拖手,面上流露尷尬而堅定的眼神,小戀人面向對方,動作異常生硬;旁邊的阿叔阿嬸注視他們,𥄫到實一實。

照片展現了社會對性小眾的無聲壓逼,那種壓逼不是語言、肢體暴力,而是潛藏在生活中,沉默的、內化了的歧視,令我想起有關同性戀題材的童書遭閉架,性小眾逐漸被滅聲。在「表面開放」的社會上,歧視深入制度中,猶如路人銳利的目光,令同性相愛的事情變得複雜。

或者,翻開嘉敏的新書,我們會找到一絲盼望。

2006年10月,居住在紐約的嘉敏回港尋根,她遇上兩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她們互相笑鬧、調情,探索身體的慾望,膝蓋微微觸碰在一起 。嘉敏形容,她們身上閃耀著希望,對周遭的世界毫不在乎。當時二十五歲已經出櫃的她第一次在公共空間遇上酷兒情侶,她渴望拍下當時情景,猶豫不決之間,二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後來,她一直尋找着這對小情侶,於是每年暑假,她回港拍攝性小眾的肖像,一拍便拍了十幾年。

攝影集逆轉「消失的香港」

今年8月,她把2004年至2018年的照片結集成書《Narrow Distance》,攝影書包括香港地貌、性小眾肖像、靜物、家人照、自拍肖像等,不同形式的照片交織在一起, 形成開放的閱讀經歷。「有趣的是一句說話很難解釋這書是關於什麼,它講家庭、身份、香港、紐約與香港的關係,講群體、尋根、將來。香港事物不斷消失,無晒無晒(沒有了),攝影集的相片次序逆轉了消失的敍述。」

攝影集從舊啟德機場的故事說起,凋零的機場雜草叢生,扶手電梯蓋上一層灰塵,「離境」與「接機處」指示牌已經過時,指向一個失效的回憶,灰白照片示意一個時代的終結。嘉敏說,新舊機場的交替,在她看來象徵著香港主權從殖民政府回歸中國政府,英國為了消耗香港政府庫房的儲備,而興建價值不菲的新機場。啟德是她和香港人的集體記憶,當嘉敏是個手抱嬰兒時,她和家人踏上美國的飛機,告別香港。因此,她重回空缺位置,娓娓道來酷兒故事,撿起一塊塊失落的記憶碎片。酷兒(Queer)原意是指「古怪」、「怪胎」、「變態」的意思,但後來同志運動逐漸擁抱這個字,酷兒成為性少數群體的代稱之一,同性戀、雙性戀或與一夫一妻異性婚姻有所不同的異性戀者,都能接受這個稱號。

「攝影書的編排刻意跳來跳去,你不知道這裡是香港、紐約,你不知道年份,我想有流動性,因為我們腦袋的記憶不是直線的。」流動記憶像水,作品偶爾憶起一個微小碰觸、一個甜密片段,令人陷入回憶中。 2004年,嘉敏獨自重回陌生土地,以攝影去了解母親的家庭和香港。影集雖然沒有時序性,開首部分是在城市角落裡的酷兒肖像,嘉敏在停車場角、後巷、樓梯間拍攝人像,展現城市的壓逼感。後來,嘉敏進入酷兒群體的家居,拍攝他們私密的生活形態。

「別人說我不是美國人,不是香港人」

透過朋友介紹,嘉敏認識本地的酷兒群體,拍攝前,她與新朋友吃飯飲酒聊天,以他們的生活經歷作為拍攝藍本。「有人說我不是美國人,又不是香港人,於是我用這個角度了解香港,新朋友帶我去不同地方。一開始我的不認識是缺點,我卻利用它完成拍攝。」嘉敏說,過程要不斷學習及拋棄所學知識(sense of learning and unlearning),正如瑞士攝影師Robert Frank拍攝五十年代美國上流社會與貧苦大眾,以外來者的抽離、批判角度質疑美國的主流價值,令《美國人》成為當今最重要攝影書。

作為外來者,嘉敏仔細聆聽酷兒的故事,從事時裝行業的Toby喜歡穿嬌豔女裝,化身成變裝皇后出席同志活動,但家人一直不接受他的嗜好。Toby說,「如果我要穿裙或高跟鞋,我會出門才換裙,父母不接受這件事,我不想影響這個生態環境,家裡都有個生態環境,你很想講,都不可以講。」於是,他不時在幽暗樓梯間快速換衫,神不知鬼不覺地轉換性別身份認同。

「我想塑造這個腦海形象,我在長沙灣找到有自然光的樓梯。我想鏡頭由下面望上去Toby。這個影像不是羞恥,是關於開放,有很多自然光,好像他的心在發光。」嘉敏說。素顏的Toby雙手打開白襯衫,下身剛換上長裙,自然光穿透襯衫,清新照片凝着角色轉換的一刻,仰視角度突出他的英雄形象。

除了重演生活片段外,嘉敏會與朋友合作,商量擺拍的橋段。「我和Matthew影了好幾年,我想做王家衛《春光乍洩》,當中有很多片段提及回歸。」嘉敏說,於是她重演了黎耀輝(梁朝偉飾)與何寶榮(張國榮飾)相擁跳舞的一幕。電影《春光乍洩》中, 二人相約到南美洲觀賞伊瓜蘇瀑布,旅途中二人迷路、爭執、分開,過著若即若離場的生活。何不時跟黎說,「不如我們重頭來過。」最後,黎耀輝97年回港,隱含回歸的喻意。在大廈林立的背景下,二位主角相擁跳舞,神情肉緊,令人憶起相戀的美好時光,隱喻殖民地的身份議題,有人眷戀殖民時期的香港,亦有人渴望回歸。作品酷兒化時間和空間規範(queering time and space),打破時空的常規。

拍攝百多位酷兒朋友後,朋友問嘉敏,「你經常訪問人,你覺得香港是怎樣的?你的身份是什麼?不如你訪問自己,影自己。」鏡頭向外,照片展現嘉敏與酷兒群體的關懷與微妙關係; 鏡頭指向自己時,攝影師處理的是「我是誰」—— 「我」如何塑造鏡頭前面的「我」。

嘉敏生於香港,小時候隨父母移居紐約,父母在中餐館打工,典型勞工階層。回到香港,一頭清爽短髮的她夾着香煙,披上骯髒圍裙,瀟灑地站在「二手炮」(字意:老土)的街角圖鴉前自拍。另一張自拍照,她身穿維修技工打扮,認真肅穆地提着工具,帥氣地站在車房前。嘉敏扮演香港豬肉佬與車房仔的角色,打破了職業的性別定型,亦尋回上一代人的印記。

「這是關於想像現實( imagined reality),如果我在香港長大,爸爸媽媽都是勞工階層,我不可能讀這麼多書,也可能做餐館、打工。」嘉敏笑說,扮演車房技工帶有陽剛女同志的幻想 (lesbian butch fantasy),自拍照給她機會轉換性別、扮演心儀角色,自由地作一場性別操演。

人人都是攝影師?

今天我們一人一手機,方便快捷地自拍,塑造理想的個人形象。嘉敏卻反其道而行,每次拍攝都提着木製大片幅相機、鏡頭、腳架與存放底片的便携式冰箱,緩慢地紀錄這些肖像,每張照片至少用上大半天。「我用這個相機,不會擋着面孔拍攝,而且不是偷拍,我們合作,你不能走開,相處這個時間很重要的。」底片相機比數碼相機大而笨重,很多攝影師運用大片幅相機拍攝壯闊地貌,底片色彩富有層次感。嘉敏以珍貴底片記錄這段香港回憶。「每個主角的故事很重要,我需要有相機的存在性(camera presence),被攝者自然有很強的存在性,這是很重要的。即使阻住路人都值得,香港的速度這麼快,我用相反方法去打它(抗衡現實),是件好事。」

在嘉敏的鏡頭下,由於拍攝時間被拉長,他們都放鬆、舒適地做回自己,一身肌肉的小風自信滿滿地直視鏡頭,有很強的主體性;亦有打開漫畫的可愛宅女,從書上探頭出來,呆呆地面向鏡頭。「我要等待那張照片宣示自己。( I wait for the picture to announce oneself)有些人的主體性很強,那很好,他可以做我的導演,有強有弱,書的調子互相平衡。」拍攝人像一向是最有挑戰性的題材,被攝者的性格能否自然地呈現在鏡頭前,取決於攝影師與被攝者的關係。

嘉敏舉了兩位肖像攝影大師為例,美國時裝攝影師Richard Avedon拍攝人像時主動介入及操縱主體的情感,例如,他告訴一對愛狗的有錢夫婦,他所乘的的士剛輾過一隻狗,令他們展現愁眉苦臉的神態,作品為著名的《The Duke and Duchess of Windsor》。Richard Avedon認為攝影根本沒真實,他人的肖像是有關攝影師本身,多於被拍者。

嘉敏說,他的拍攝手法具有入侵性,即使拍攝一千人也是以自己做主角。而她喜歡的攝影師Judith Joy Ross剛好相反,照片以被攝者為主角,她從不指導被攝者,把8X10大相機放在人前,以緩慢方式拍攝,捕捉生命的美好,照片呈現私密感覺 。「Ross曾經說過,我們每個人都很害怕拍照,連攝影師都好緊張,但作為攝影師,你若然不跟隨被攝者的帶領,便影不到相。第二,好照片要有一種尚未完成的質感。」嘉敏說。尚未完成的照片,影像語言有點模糊,輕輕觸動讀者的神經,令人留有餘思,想再次細味照片。

然而,在影像泛濫的時代,人人每天躁動不安地滑手機,不斷尋找誇張失實、赤裸性感或暴力激情的影像,刺激麻木的眼球。對於隱約、細緻的影像,需時咀嚼的影像,大眾更難接受,甚至反問藝術家:「為何不寫說明?」嘉敏的新書沒有附上任何說明,每一張照片都沒有人名、地點、日期,只有書後幾篇文章,她希望留有空間讓觀眾去發現、尋找、想像。

「這本書沒有圖片說明、作品名稱,這樣太直白了,失去了攝影的神秘感。觀眾從閱讀過程中找到自己的故事,影集有想像力、彈性、開放性,讓人思考、解讀影像。」

  • 謝嘉敏。攝:林振東/端傳媒
攝影Ka-Man Tse
撰文Nicole Pun
編輯林振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