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狂热过后,香港足球「劲揪」了吗?

香港足球

一年过去,你还记得香港足球吗?

刚毕业于香港大学运动科学系的陈肇钧。摄:吴炜豪/端传媒

24岁的陈肇钧刚刚在香港大学运动科学系毕业,但过去六年,他还有另一个身分——职业足球员,曾效力「深水埗」、「横滨FC(香港)」,现时在本地老牌劲旅「南华」踢球。

「2014年亚运,陈肇钧代表香港披甲上阵,射入两球,香港队连续两届跻身十六强。自此,他被称颂为「英雄钧」,成为球坛的新宠儿。

两年后的今天,晋级的创举和「英雄」似乎被遗忘了,陈肇钧却不以为然:「香港人一向都是善忘的。看到香港球员入了两个好球,晋了级,一刹那高兴过后,明天上班已经忘了。」

的确,大众对本地足球的热情,稍纵即逝。亚运过后,2015年11月,香港在世界杯外围赛力战中国。那天旺角大球场爆满,6071名球迷拥进球场,拉起「香港劲揪」(香港厉害)的横额,大喊「We Are Hong Kong」。比赛后,社交平台忽然热闹起来,人人都说:他们以香港足球为荣。

2015年11月,香港主场对中国的世界杯外围赛,吸引了6071名观众入场。摄:卢翊铭/端传媒

欢呼狂热过后,一直被批评死气沉沉的香港足球真的「劲揪」了吗?

今年9月,香港主场迎战柬埔寨,旺角大球场代表全场爆满的红旗不见了,入场人数锐减两千多人,剩下3465个观众。

「中港大战之后,你看现在还有人谈论本地球赛吗?还有人说好想继续看香港队吗?」在陈肇钧眼中,「港中大战」的起哄,源于香港人对香港的归属感,「可以进场骂对面球队的人,发泄一下」。

更惨的是,香港本地联赛连这样人声鼎沸的发泄都没有。陈肇钧在日常比赛中,总会看到空凳,有时观众只有寥寥数十人,令他「难免感到唏嘘」。 「现在大家都看英超、德甲,不再看本地波了」。

「香港足球其实不是只有代表队,还有本地联赛,这才是足球员大部分的收入来源。」陈肇钧说。

回顾1970年代,香港顶级联赛瞩目非常,平均每场有约4700至5800人入场,但到了2005/2006年球季,入场人数大跌至1000人,2010/2011年更一度只剩下710人。

更为讽刺的是,上年足球热潮后,本地联赛场平均入座率不升反跌,由 2014/2015 球季的1048人,减少到2015/2016球季的1018人。

陈肇钧说:「以前喜欢看香港波(足球)是以前的事,劲旅对碰的大战一定爆满。现时哀求大家进场,大家也未必看。现实是香港波真的少人看。」

「我有时到马来西亚、泰国、印尼等地方踢作客比赛,常常看到几万人坐爆球场。他们打气的声量很大,连我旁边的队友都听不到我说什么。」

入场人数少,意味着球赛收益低。 2008/2009年球季,每场比赛收益只有15000多元,到2015/2016年,每场收益虽然升至30000余元,但要支付场租、职员及球员收入等,根本不够用,「支付一个外援球员的月薪加上奖金也不可能」。

10月2日于旺角大球场上演的一场联赛重头戏,由南华主场迎战东方龙狮。入场人数为3,283人,购票人数为2,940人,门票收入为$154,510元正。摄:吴炜豪/端传媒

收益减少,不少球队营运都出现困难,参加的球队越来越少。 2014年成立的香港超级联赛,首两个球季只有9 队球队角逐锦标。到了2015/2016球季,这个一直标榜「职业化」的联赛为了「凑够」参赛队伍,甚至要邀请业余球会「港会」和中国足球协会所属球会「R&F富力」参赛,惹来一连串争议。

球赛管理不善,加上一直被诟病的球场质素,这些问题不断减低香港球迷进场的意欲,球赛收入接连下降。恶性循环下,陈肇钧说,香港顶级球队的财政主要依靠班主投入,「球员在这个逆境里收入不算差」,但很多踢较低组别、小球会的球员,最后为了生计也要离开足球,「有的做车房,有的做跟车工人」。

留在球场上的,也有部分球员卷入了假波丑闻。 10月6日,廉政公署证实拘捕了6人,当中3名为现役球员,还有1名助教兼球员、1名退役球员及1名收受赌注人士。廉政公署指出,5名被捕球员,涉嫌收受9万多元贿款,在4场预备组联赛赛事中「打假波」(比赛造假)。

陈肇钧参与球会操练。摄:吴炜豪/端传媒

但无论如何,陈肇钧说,自己既然选择了走职业足球员的路,就要继续为理想走下去。他强调会专注每一场比赛,全力争胜,但他希望和他同行、在场边鼓励球员们的,不是一排排的空凳,而是更多愿意把本地足球融入生活的香港市民。

「真正的『撑自己人』,不是只撑香港队成员,还有一众本地联赛的球员。香港足球联赛很重要,因为它承载着很多人的回忆。」陈肇钧说。

与四代球王相遇 - 黄兴桂与香港足球的七个十年

「香港足球是我的生命。」黄兴桂在访问刚开始就说出这句话,声音一如既往的浑厚。

72岁的「桂神」,是香港响当当的足球评述员,评述风格自成一派──幽默、跳脱、爱讲哲理「金句」。不少旁述,像「好波不妨一睇再睇!」、「神奇!顶级!超卓﹗」都成为街知巷闻的经典,牢牢烙在球迷脑海中。

「今年开始,我不讲英超了,会专注讲港超联。」他接着说。

作为一个殿堂级的评述员,主力说观众寥寥、场均1000多名观众入场的本地波,不觉得有贬身价吗?

「桂神」不假思索:「讲波都不一定要讲最好、最多人看的波。在我眼中,讲港超联是我的抱负,因为我想推广香港足球。不论这有没有钱,水平高不高,我都不介意。」

足球评述员黄兴桂。陈朗熹/端传媒

访问当天,巴西奥运刚闭幕,我们约了在油麻地一间餐厅做访问。 「做奥运做到有点残」的黄兴桂一谈本地波,就变得眉飞色舞,疲态渐消。在柔和的墙灯下,他呷了一口热咖啡,尝了一口瑞士汁炒饭,诉说着他和香港足球逾半世纪的故事。

姚卓然不转投的晴天霹雳

黄兴桂与爷爷的合照。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战后的香港,百废待兴,但香港足球仿佛没有受到战火摧毁,在远东一直傲视群雄。

黄兴桂家族在50年代初期拥有甲组球队「杰志」,爸爸黄应求是领队。耳濡目染下,黄兴桂6岁就开始和足球打交道,足球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童年岁月。

不过,这个小杰志球迷很快「移情别恋」,爱上一支实力愈发强横的球队──「巴士」。

在50年代,「巴士」一直和班霸「南华」斗得难分难解,球队的拼劲,俘虏了很多球迷的欢心。每次「南巴大战」,几万名球迷浩浩荡荡的走到球场观战,气氛炽热,象征全场爆满的红旗必定高挂。尽管巴士一度和南华平分秋色,但南华在如日中天的「小黑」姚卓然带领下,依旧垄断联赛,十年内八次摘冠。

姚卓然当年跟队友「莫牛」莫振华、「球场圣人」何祥友合组「南华3条A」,三人联袂所向披靡。原本不是「拥南趸」的黄兴桂,入场看到姚卓然技惊四座的运球,以及精准的传球,都不禁暗暗赞叹,心悦诚服。

喜欢足球的小朋友,往往希望近距离接触球王,黄兴桂也不例外。 1956年仲夏,他这个梦想接近成真了。

黄兴桂回忆道:「那年我爸爸想组织新球队『中华体育会』。当年,他们计划邀请姚卓然,组织巨型班。我爸爸有天悄悄告诉我,条件也谈好了,我那时候真的很期待!」

中华体育会野心勃勃,但与此同时,南华也不想放走一名手下猛将。于是,中华和南华为姚卓然展开了一场追逐战。岂料,最后南华以破天价四万元签字费,把姚卓然留下了。

50年代,大众称一万为「一盘」,「一盘」能够买起一整栋房子。社会听后纷纷哗然,因为四万元是天文数字,姚卓然也自此成为香港球坛一个神话,被称颂为「四盘脚」,风头一时无两。

黄兴桂对那天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我那天早上还满心欢喜,等着好消息来临。岂料,一打开报纸,说南华用了四万块留下了姚卓然,真的很失落,晴天霹雳。」

研究香港足球李峻嵘。摄:卢翊铭/端传媒

早在战前,香港足球已经傲视远东国家。上世纪30年代,中华民国人口数以亿计,在香港这个蕞尔小岛,名将辈出,代表国家出征远东奥运会和奥运。「中国球王」李惠堂就是当中的表表者,1936年,时年30岁的他在柏林奥运担当中华民国持旗手。

战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华民国迁台,双方相互斗法,香港足球也变成战场。这时的香港球坛,尽管仍被与国民政府关系密切的人物主导,但左右派系壁垒分明的局面,已开始浮现。

「那时候拥有球队的都是资本家,不会支持共产,所以他们就算不拥护国民党,也难免同情国民政府。」长期研究香港足球、《足球王国》的作者李峻嵘说。

当中,上海资本家、「光华」足球队班主王志圣积极利用球队联系国民政权。 1952年,光华访问台湾,在当地表演,成为国民政府迁台后第一支到访的香港甲组球队,更得到总统蒋介石接见,地位受到肯定。

随后,王志圣在1954年到1958年,连续六届当上香港足总主席。那段时期,「南华」、「东方」、「华会」等队伍也争相仿效光华,到台湾访问,在当地的行程,不少是由国民政府安排。

在这些右派资本家,特别是香港中华业余体育协会会长沈瑞庆的穿针引线下,出色的香港足球员,悉数放弃香港代表队的身分,披上中华民国球衣,驰骋绿茵场,其中包括「南华三条A」的姚卓然、莫振华等顶尖球员。李峻嵘形容,当时部分班主搞足球,既出于兴趣,一定程度上也出于政治意图,想借足球向政权表忠。

1967年,香港华将组成的「中华民国」队在在台北取得出线第四届亚洲杯出线资格后留影。受访者提供图片

右派风光背后,支持共产中国的左派也潜伏在香港球坛。李峻嵘说,「建国初期,中共需要很多海外华侨回去帮忙建设,艺术界如是,体育界亦一样。」50年代,红线女回大陆表演粤剧、容国团北上打乒乓球。 「足球界同一道理,中共会动员一些球员上去表演,给予很好的招待、款项,希望香港人对社会主义改观。效力东方的罗北恰恰是个例子,在香港打起了一点名气,就有人找他回广州踢球」。

「那是一个共产党争取港人回去踢球的年代。」李峻嵘说。因此,左派积极在右派控制的足球圈中,暗里培育新势力,而在下一个年代,这股势力就将冒出头来。

与黄文伟,张子岱的相遇

看不到姚卓然来投,失落的黄兴桂却透过中华体育会的球员,认识了和自己年纪相约的「足球神童」黄文伟,两人结下一辈子友谊。

1959年,年仅16岁的黄文伟代表「愉园」出战甲组联赛,一年后,就被征召代表中华民国参加罗马奥运。 「神童伟」天赋横溢,在球坛崭露头角。

跟毕生好友「神童」黄文伟合照。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谈起黄文伟,「桂神」迅即职业病发作:「他用波娴熟,smooth as silk(像丝绸般顺滑),也擅长利用球场阔度,转边、短传技术上乘,像巴塞隆拿中场大师沙维一样。」

正当黄文伟的事业准备起飞时,却遭遇飞来横祸。 1961年,光芒渐露的「神童」代表愉园对赛「警察」时,被球证马士顿韦指控因赌波未有尽力比赛。

黄兴桂忍不住为好朋友抱不平:「他是被诬蔑的。当时最吊诡的是,愉园那场比赛赢警察1:0,何来踢假波呢?一个鬼佬球证,听到一个华人球员说踢假波,有可能吗?」

足总之后展开纪律聆讯,跟进事件,判罚黄文伟「坐波监」一年,后来减刑半年。年少得志的黄文伟知道后,心灰意冷,考虑移民澳洲。

当时念中学的黄兴桂,特意「走堂」去球场支持落魄的「神童」,两人渐渐变了莫逆之交。半年过后,黄文伟振作起来,打消移民的念头,在香港球坛卷土重来,成为那个年代最出众的中场指挥官。

朋友发展顺意,黄兴桂在1963年,也远赴美国加州一间私校念大学。到了当地,他的生活也离开不了足球,不时跟南美同学踢球,第二年还拿了南加州大学学界冠军。

「但无可否认,我仍然惦挂香港的一切。去到美国,我每个星期都和黄文伟通讯,我们无所不谈。所以我一暑假回来,都一定找他玩,随球队外访。」黄兴桂说。

黄兴桂(右一)在美国留学时参与足球比赛。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香港球员以前只有在球季期间才有薪水,而暑假休季时,「南游」、踢表演赛就成为了帮补家计的重要途径。黄文伟1968年转投「怡和」后,黄兴桂多次跟随他外访,做球队的助理。当时一起去的,还有叱咤球坛的球王「阿香」张子岱。

张子岱以劲射了得而闻名,更一度在比赛时,射断对方守门员的右手手腕骨而震惊球坛。 「阿香」19岁时,就已经被《虎报》球评家麦他维殊发掘,在1960年引荐到英国顶级联赛球队黑池踢球,成为首位效力顶级欧洲联赛的华人。

虽然曾在联赛进球,但张子岱于黑池多数时间都被投闲置散,加上思乡心切,他在1962年回流香港,以百步穿杨的射术独步香港联赛,两度赢下神射手的殊荣。

1970年夏天,转投了怡和的张子岱,就和黄兴桂一起南下外访,历时三个礼拜。在纽西兰一场表演赛中,29岁、身价不菲的张子岱断了锁骨,球队上下都吓呆了。

作为一个「番书仔」,黄兴桂忆述他的作用:「当时候,一个皇牌球员受伤,所有人都很不知所措,他们又不懂英文,又没有助教。所以在美国念书、唯一懂英文的我就自告奋勇,带他到医院。」

在右派掌控下,香港球坛走进了60年代。一个影响香港球坛命运的名字,也在这个时候逐渐崛起 —— 霍英东。

透过地产业致富的霍英东在50年代已成立「东升」足球队,但规模不大,未能左右球坛。然而在台底下,霍英东也一直出资给其他球队,其中就包括了「流浪」。 「『流浪』的班主是苏格兰人毕特利,但资金来自大陆,霍英东和何鸿燊给的」。

霍英东也一直支持「愉园」, 除了出钱,他亦暗中牵线,安排愉园在1965年改名成「同章足球队」回大陆比赛。那时,香港足总禁止球员擅自上去比赛,违例球员可能被终身停赛。然而霍英东却承诺球员,倘若足总真的秋后算账,他会保证受罚球员一年生活无忧。于是,足球「神童」黄文伟等皆一一北上交流,得到中共热情款待。

随着霍英东的支持,左派力量逐步渗入球坛。尽管如此,愉园以至霍英东本身,一开始并没有给大众一个鲜明的左派形象,李峻嵘说:「看右派报纸,在1967年前,大家都会当霍英东是个中间派看待,是一个可以争取的人。霍英东自传都暗示,1967年前,他带出来的形象,都不会在台面上为共产党做事。」

由50年代至今,在香港足球班主眼中,足球不光是一场比赛,它可以是政治工具,也可以是宣传商标的平台。摄:卢翊铭/端传媒

不久,「六七暴动」爆发了。自1965年访问大陆,被质疑为左派球队的愉园,突然退出甲组联赛,以表达反对殖民政府。随着象征有实力的左派球队愉园退出甲组,球坛的左派势力看似要土崩瓦解,但其实不然。

当时在足总内部,除了左右两派以外,洋人的话语权也不容忽视。 「那时大家基本上都是买票,以前选举就是在酒楼开一个茶档,任饮任食的,就看看谁人钱多。」在新华社统战协调下,洋人的选举票基本上都落在左派手上,「他们赢得了,或者收买了足总洋人的票,左派的支持变得更牢固。」

左派势力蓄势待发,另一边,在五十年代意气风发的右派资本家却逐渐走下坡:「王志圣最后被递解出境,走到台湾;传闻沈瑞庆投资足球弄得差不多破产。台湾看到他为国家出心出力落得破产,于是帮他,给了他一些生意特许专利。之后他长时间留在台湾,很少回香港。」

到了60年代末,「左弱右强」的格局扭转了,左派接掌足总成大势所趋。

在胡国雄的年代,走过教练的高山低谷

留学十年,黄兴桂1973年学成回港,在陈维周纪念中学做体育老师,兼教足球、篮球。

黄兴桂将这几年的努力,十分轻描淡写地描述出来:「我由零开始,组了一队校队,用了三年时间,由division 3 (第三组别)打到上division 1 (第一组别)。我离开学校那年,球队拿了division 1总冠军,打赢了强队圣若瑟书院。」

「那段时期,我上了几个足总举办的欧洲名教练课程,慢慢察觉到自己可以教职业的,不再是教中学。」

正当黄兴桂摩拳擦掌,希望打理一支职业足球队,好友黄文伟刚好在1979年当上球队「东方」的教练,于是邀请了黄兴桂做助教。一年之后,黄文伟离队,班主就擢升了黄兴桂做正教练。

这个时期是「精工王朝」。 70年代末,「精工」足球队大举引入多名国脚级外援,实力强横,在78年到85年间,赢下了连续7个甲组联赛冠军。当中队长「大头仔」胡国雄脚下功夫秀丽、在中场指挥淡定自如,为「王朝」奠下基础。他自己也自78年起,连续四届荣获香港足球先生,「登基」成为香港新一代球王。不少球评家均认为他可媲美张子岱,有能力到欧洲踢球。

相反,黄兴桂管理东方的第一年,手下的球员全部都名不经传,又或者是球员生涯不如意的失意军人。但黄兴桂毫不介意,决心要令这班绿叶发光发热。他反覆强调,他的球队「不需要超级球星,整体合作才是关键」。

「做教练不能怨天尤人。输球,是自己责任;赢球,是球员的功劳,那么他们就会为你卖命。」

足球引人入胜之处,就是奇迹总出其不意地出现。一直被人看淡的东方,在总督杯过关斩将。八强面对「无敌球队」精工,球员上下奋战,冻结了胡国雄,以4:0淘汰对手。决赛跟「加山」不分上下,法定时间打成2:2,最后在惊心动魄的十二码赢下了比赛。一班郁闷多时的东方球员拿着冠军奖杯,一吐乌气。

高峰后总会有下坡。两年后,黄兴桂离开东方,到老牌劲旅「南华」执教。南华球会位于铜锣湾加利连山道,要走到球会,有一段小小的斜坡,所以加盟南华都会被称为「上山」。然而,黄兴桂上了山,却突然变得事事不如意。

1982年9月,南华在开锣战出师不利,完场前输掉十二码,2:1输了给「宝路华」。数百名南华球迷心生不忿,他们沿路一直扰攘,踢烂交通牌、拍打路边汽车。到了铜锣湾的百德新街,近千人叫嚣,趁当时「罢买日货」运动,借故袭击附近的日式百货公司。最后警察出动机动部队驱散群众,拘捕两人,才避免了一场大型的球迷骚动。

接下来的南华像中了魔咒般,13场比赛中只赢了一场。翌年2月,黄兴桂请辞,半季不到就要「下山」。

「当时候的南华球员不是我找回来,外援球员来自六个国家,但技术又不算上乘。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那时不懂打逆境波。」黄兴桂很平淡地分析说,那时面对逆境,他总会不知所措,不能在球场做最适合的判断。
「下山」后,他吸取教训,来到地区球队「荃湾」重新开始,打好每场比赛。在1986-87年球季,黄兴桂带领这支不起眼的球队,拿下高级银牌、足总杯和总督杯三个亚军。以一队财力有限的球队来说,这一切也得来不易。

踏入70年代,右派势力进一步萎缩。

这时,中华民国希望栽培本地球员,减少对香港球员的依赖,加上香港足总对代表中华民国的港将设下诸多限制,于是1971年后,便再没有香港球员披上中华民国的球衣作赛。

差不多同一时间,左派头面人物霍英东在1970年,毫无悬念地当选香港足总会长。左派于是在球坛一统天下。

李峻嵘说,新科上任的霍英东随即发挥影响力,「请国际足协会长食饭」,积极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争取加入国际圈子。四年后目标达成,1974年9月,伊朗德黑兰亚运期间,中华人民共和国顺利加入亚洲足协,并在1980年获得国际足协会籍;相反,中华民国被逐出亚洲足协,改为隶属大洋洲足协。

国际足协最终作出这个决定,霍英东的游说固然重要,但李峻嵘认为,当时国际局势出现变化,乒乓外交、中美关系破冰等一连串事件,「同情中共的国家越来越多」。 「所以国际足协让他们回去踢球,然后再给予代表权,其实秉承着世界政治和世界体坛的潮流」。

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足坛完全压倒中华民国,已经成为事实;香港足坛那种左右对垒的色彩,也随着左派大胜而变淡,「买球队,顺道向自己拥护的政权表忠」的方式变得过气。李峻嵘说,之后香港班主买球队,「都是为了自己利益、威风,多过为政治立场」。

泰国华商黄创山、黄创保两兄弟在70年代创办「精工」、「宝路华」,为的就是宣传商标,皆因他们家族代理了这两个手表品牌。整个70年代,精工可谓雄霸球坛。班主黄创山不惜从欧洲重金礼聘外援来香港踢球,加上香港球王胡国雄,打造出「精工王朝」,从1978年开始连续赢了七次联赛冠军。

球会打出成绩,精工表这个品牌也深入香港各个阶层,跟黄创山的生意互惠互利。就连赞助精工球衣的运动品牌 Puma,也随之然成为抢手货,于是,黄创山索性把这转化成商机。他们租下 Puma 品牌,自己开工厂做球衣,名利双收。

「以前黄创山一走出球场,万多人一齐喊『山哥』,多威风。」李峻嵘说。

香港足球如何打好自己的逆境波?

在06年五月,英国足总杯决赛在补时前,利物浦球员谢拉特射入一球四十多码的远射。摄:CARL DE SOUZA / AFP

1990年,黄兴桂放下教鞭,移民美国加州。 5年后他回到亚洲,加盟在新加坡的美国广播公司ESPN评述足球,开展自己全职评述员生涯。比赛期间,「桂神」总爱为观众介绍不同地方的地理环境、人情故事,加上他那时而冷静、时而激情的语气,成功塑造出自己独一无二的评述风格。

旁述了几百场赛事,最难忘是哪一场呢?

「桂神」二话不说:「06年利物浦对韦斯咸那场决赛,之后不少广告商都找我,要我重演那一幕。」

06年5月,英国利物浦球员谢拉特在补时前,射入一球四十多码的远射,为球队扳平之余,更赢下当年的足总杯。黄兴桂为赛事旁述时,激动大赞谢拉特「神奇、顶级、超卓」,「像一个被脱光衣服的魔术师,临尾还能从帽子里抽出一只白兔」,形容入球「有今生无来世」。那次旁述的「金句」广为人知,成为香港足球评述经典,到今天球迷依然津津乐道。

「突然看到这样绝顶的入球,我仿佛上了身,把以前看过的评述、电影,一一揉合起来说了这段话。现在想起,也很刻骨铭心。 」黄兴桂说时也在回味着。

黄兴桂迎来自己事业的小阳春时,香港足坛却步入冰河时期。香港足球凋零,跟评述员赖以维生的足球转播有关吗?

黄兴桂点头认同,说多了人看欧洲足球,「就自自然然遗忘了香港足球」。

「香港人就是这样,一个说香港足球不好看,之后个个也说香港足球不好看;中国女排拿冠军,一个赞,之后就连不看排球的都说好。个个只喜欢搭顺风车。」

可是,见尽香港足球黄金岁月的黄兴桂却不如社会主流舆论般悲观,认为香港足球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境地。他觉得近年开始上轨道的足球学校,能够为本地球坛培养好一批有实力的新血:「他们办得很周详,让小孩自小培养对足球兴趣。但要排除万难,让香港足球更进一步,教练要自己增值;班主要明白胜利不是用金钱买回来;足总也不可以用场地不够做借口。」

黄兴桂表示对香港足球抱有希望。陈朗熹/端传媒

访问过后,黄兴桂不厌其烦地说:「我仍然对香港足球抱有希望。认识以前的足球历史重要,但我们不可以强行拿以前的时光跟现在比较,硬说现在的不行。」

「Do not dwell in the past,这是我今天的金句。」

离开餐厅时,一群5、6岁的小朋友拿着皮球,身穿足球学校制服,兴奋地往附近的球场走去。 It ain't over till it is over。

踏入90年代前,一度叱咤球坛的黄创山和黄创保先后退出,精工与宝路华解散。有传他们退出,是因为足总当时计画削减外援数目,以及逼他们组全华班,引起两兄弟不满。

不过商业赞助这种模式,却持续影响香港球坛。

因为赞助商不同,一支球队可以在三年间三度易名。早在 1988 年,足球队「花花」获制衣集团丽新赞助,取名「丽新花花」。一年后,丽新集团改为收购另一队足球队「保济」,于是「保济」改名「丽新」,「丽新花花」变回「花花」。 1991年,花花被电子字典公司收购,又再易名为「快译通」。

到了 90年代中期,足总容许冠名赞助,甚至租借甲组球队会籍。班主很多只是玩票性质,没有耐性经营球队,甚至对足球兴趣不大,连到场支持也未必会,一不喜欢就转售出去。于是球队名字更改频密的这个毛病,似乎更严重了。以球队「香港流浪」为例,从1995 年开始,就曾经改名为「UHLSPORT流浪」、「奇利宝流浪」、「澎马流浪」、「宝路华流浪」、「安华」、「标准表针」、「金峰科技」、「标准流浪」以及现在的「理文流浪」。

李峻嵘说,冠名赞助模式虽然令球队得到资金,继续营运下去,但球迷却难免逐步流失了:「看外国球队,就算班主变了,球员不变、球衣颜色一样,名字不会改,但香港不是这样。这很难让球迷培养出长期认同感,因为一下子面目全非。」

除了名字更替频繁外,新上任的班主和领导层,往往会从旧球会挖走大量球员。李峻嵘说,他们一次带走六、七名球员也不足为奇。他反问:「假设曼城一个高层走了,他会带七个足球员去踢车路士吗?没可能吧。但香港可以。」

「所以我如何说服自己我现在看的,仍然是我上次支持那队呢?」

由50年代至今,在香港足球班主眼中,足球不光是一场比赛,它可以是政治工具,也可以是宣传商标的平台。李峻嵘认为,这么多年来,香港不少足球队,始终都是班主的「私人玩物」,为老板的个人目的服务。

「如果球队成为了老板 sort of(某程度上) 的『私人玩物』,你要球迷对球队忠诚是很难的。」

足球融入社区-他们能为球坛带来新气象吗

不少小朋友加入成为「元朗打气团」的成员。摄:吴炜豪/端传媒

9月23日,港超联球队「九巴元朗」在香港大球场对战「香港飞马」,观众席上,这天仅仅坐着692名球迷。

「九巴元朗赢波(球)!」一阵阵青涩的叫喊声,加上鼓声,从球迷区传来,几个穿着醒目橙色汗衣的小朋友,正紧张地为九巴元朗打气。他们都是「元朗打气团」的成员,几乎认识绿茵场上每一位元朗球员,因为不少球员都是教他们的足球教练。

对这班小朋友来说,九巴元朗,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英超买不到的亲切感

「把足球融入大家的生活,是我一直很想做的事。」香力之兴奋地说。

香力之是上两届「元朗打气团」的召集人,一直忙于组织球迷观战支持和宣传活动。这两年来,所有元朗的比赛,她从不缺席。但在元朗成长的她笑言,自己两年前不喜欢「本地波」,但一次在家旁的元朗运动场跑步,就令她完全改观。

「突然见到一班『靓仔』练球。一看就知道是职业运动员,那些身型,没脂肪的,女生看起来真的有一种吸引。」香力之看到后,立刻拿起手机录下来,上载到YouTube,「像大家追韩星,我就把热情放在足球明星上」。

片段随后被一个元朗球迷发现了,就找了她出来,香力之自此成了打气团的骨干份子。打气团花了不少心思搞活动,例如探班、看球赛,他们甚至会约球员吃饭,「球员们总是见到我们,慢慢变成了朋友,他们更会送球衣给我们」。

「为了球技,你一定看英超啦。为什么要看本地足球?因为有亲切感。球员射入了一球,当天晚上我们会和他聊天;如果输球了,甚至红牌出场会情绪低落。我们可以和球员一起经历,与你在电视看球赛很不一样。」香力之说,这是看英超永远买不到的体验。

一年前,香力之对足球的狂热,也感染了同样在元朗长大的小学同学黎嘉雯。以往从不接触足球的黎嘉雯,今年更接捧成为元朗打气团的召集人。

元朗打气团的召集人黎嘉雯。摄:吴炜豪/端传媒

黎嘉雯这一年来,准备了很多窝心的小礼物送给球员、球迷。 9月16日是中秋节翌日假期,她就特意准备了曲奇和月饼,从上水家中到天水围,为正在备战球赛的球员们带来惊喜,欢欣、温馨满溢球场。

「这些礼物的重量和价值都不重要,心意大于一切,对他们来说终归算是支持。」黎嘉雯说,她们这份「傻劲」无非希望凝聚更多元朗居民,去关注元朗足球,为他们送上动力。

足球队也可成为地区标志

这几年间,香力之和黎嘉雯一众「打气团」的付出逐渐看到成效,元朗足球队变成社区象征之一。上年元朗足球队入座率明显上升,平均每场有1908人进场,仅次于「东方」、「杰志」和「南华」三大班霸。

球队在落后下扳平,球迷会成员一同振臂高呼。摄:吴炜豪/端传媒

说到这里,黎嘉雯立刻想起今年5月在大球场的热闹场面。 2016年5月15日,元朗事隔40年再度闯进香港足总杯决赛。元朗会方为此安排了二十多架旅游巴,组织一千多名街坊到香港大球场观战,特别是小朋友,「当知道阿sir有份踢时,也会主动走去看」。当天,大小球迷都穿上代表元朗的橙色球衣,观众席上一片「橙海」。

「学校之外,还有元朗商会呀,元朗青年商会呀,反正元朗有很多团体,我们全部都联络了,说这场是代表元朗,可能会赢奖杯的,所以大家也想去。我们挨到加时,十二码,差一点赢。那时大家坐在一起一条心打气,很难忘和感动的。」黎嘉雯说。

今年中秋,香力之和黎嘉雯还收到一个鼓舞的消息——元朗街坊自发设立的Facebook群组「尽在元朗」拍了一段应节短片,里面特意加了元朗足球队的训练片段。黎嘉雯高兴地说,「这证明了元朗足球队已逐步融入元朗人的生活,成为地区标志」。

他们都认为,元朗乡村多,居民社区网络紧密,成为她们组织球迷的优势:「元朗球员很多都土生土长,象征意义很大。例如邻壁那个叔叔从小看着他长大,而且又再关连到那条村,就容易动员他们看球赛。这跟港岛南区有点不同。」

地区球迷会「只能靠自己」

「南区做宣传有一处困难,就是大家住得较分散,不容易聚集街坊。」负责「冠忠南区」宣传工作的张浩文说。

南区两年前重回顶级联赛,又获巴士公司承诺赞助最少5年,球会发展尚算稳定。球会现在的当务之急,除了争取更好的成绩外,也希望「有系统地再次聚合球迷回来」。虽然南区较难直接动员,但近两年依然尝试到地区学校探访、请小朋友和长者到球场看南区比赛;另外他们也更积极利用网络宣传,包括分享球员的生活细节以及发放球会动向,赢下了关注。

今年9月,南区还跟非牟利机构世界自然基金会合作,宣扬保护濒危动物的讯息。球迷会负责人「达仔」罗渭达接着说,这些项目可以提升球会形象,亦令大家明白,「就算足球员都可以肩负起更多社会责任」。

「这是个三赢局面 —— 帮到社会,球会形象又提高了,球迷更加留意,宣传价值自然高。」罗渭达说。

南区球迷会负责人「达仔」罗渭达。摄:卢翊铭/端传媒

现在,南区球迷会骨干成员不多,差不多十个人,承担了大部分的推广工作。人手虽然少,但罗渭达和张浩文都深信,他们肯定比足总落力投入。

罗渭达带点无奈的说:「足总那些根本不算宣传,只是告诉大家有一场比赛,之后就没有了,所以算了,还是靠自己吧。」

「明明星期六有比赛下午2:30开始,他们可以2:40才把比赛资讯上载到Facebook,这样都可以!」

南区足球队在跑马地足球场进行练习。摄:卢翊铭/端传媒

他们以南区上届高级银牌的决赛宣传做例子。 2016年1月,南区跻身决赛,跟东方争冠军。当时南区球会希望配合足总,令更多市民得知决赛来临,但对于如何宣传,足总总是说「未想到啊、未知啊」。到了比赛前一天,「足总只循例开了个记者会,两队握手拍照就敷衍了事」。

最终,靠着球会自行宣传,仍有4000多人冒着两度严寒入场看球赛,「上年宣传的成绩表,对我已经很大鼓舞,但如果足总愿意更落力宣传,入场观众肯定不止这个数字!」

场地问题成为最大绊脚石

除了足总宣传以外,球迷会在球场里也面临种种问题。现时香港用作比赛的球场,都由政府康乐文化事务署管理。张浩文指,由场地设备到管理,甚至是球场员工的心态,往往令球迷却步。他说:「他们的心根本不是想推广足球。球赛一完场就说:『走吧!走吧!』有些球迷想找球员拍照、签名,职员们就马上面露不悦。之后不管你,关灯,收工。」

「球迷们在球场内希望带些小旗打气,康文署方面说旗棍有攻击性,不容许。小旗带不成,大家只想为球队好好呐喊助威,然后又说担心有噪音,担心被人投诉,那你想想我可以做什么?」

那么在香港推广足球,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站在旁边正在维修、不时飘来沙尘的训练场中,罗渭达和张浩文异口同声地说:「场地。」

「香港足球的训练场地真的不够。你看看,我们今天在跑马地这个练习地方,是不合乎比赛标准的,试问球员在比赛时如何适应?政府经常说要兴建更多场地,但似乎到现在都不见。」

在训练场地不足下,刚启用一年的「赛马会杰志中心」,却传出政府有意收回用地发展资助房屋。摄:卢翊铭/端传媒

香港球队缺乏正规足球场地不是新鲜事,然而少数职业球队拥有自己的训练中心,现在都面临危机。球队「杰志」花费8000多万打造的训练基地,位于沙田石门的「赛马会杰志中心」,才刚启用一年,但今年9月底却传出,政府有意收回用地发展资助房屋。 10月3日,特首梁振英也承认政府有意改划那幅土地。

中心当初获得民政局支持,却随时化为乌有。杰志形容,香港可以另觅以百公顷计的地皮,解决房屋紧绌的问题,「但假如没有了占地仅1.5公顷的赛马会杰志中心的存在,香港足球的未来,必定会受到重大的挫折」。

张浩文认为,政府根本不明白球场对球员有多重要:「球场不是我们的,我们甚至不能花费很多资源,为球员装饰更衣室。球员其实需要一个回忆。比赛尽管输了,但球员至少觉得,我有这样的机会,拥有自己的更衣室,拥有自己的照片,拥有美好的回忆。这可以他们动力的来源。」

「现时很多人仍然有心投身本地足球,如果香港足球这样死了,就很不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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