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年之後,无处安放的六四纪忆

像暴露空气中的画卷,历经27年之后,六四记忆在香港变色,变调。

这段被抹灭的残酷记忆,一度在香港自由的土地上,受到最热忱而坚定的注视。然而时移势易,曾经不证自明的信念,今天开始被质疑,被贬斥。香港新生代公开反问:今天我们还要悼念六四吗?我们为什么要记住?我们到底要记住到哪一天?

高墙未倒,人们开始分道扬镳。当悼念六四不再是潮流的今天,这一段漂泊的记忆,在香港还有一隅安身之处吗?仍然选择抓住记忆的人们,该从中提取和继承的,又是什么?

希望历史的真相可以让全世界看到

六四纪念馆:广场遗物 内外受困

端传媒记者 / 陈倩儿 / 发自香港

遇难时,王楠是一名高中生,年仅19岁,遇难当刻正在南长街南口拍照纪录历史画面。他当时戴著头盔,却不幸被戒严部队射中,子弹贯穿头盔从左上额射入,左耳後穿出。
王楠家属於2013年突破封锁,将头盔送予支联会,头盔内侧的子弹痕迹清晰可见。
王楠遇难时戴着这副眼镜,左边镜片已被打破。
王楠的死亡报告单,上面写明他「枪伤在外死亡」,但死亡原因一栏却留空,至於其屍体火化證明则指,王楠为「在外死亡」。
王楠学运时用过的头巾,分别写上「法制、民主」及「纠察」等字样。
王楠曾使用的头巾,写上「中国魂」等标语。(以上物品及资料由支联会提供)
遇难时,王楠是一名高中生,年仅19岁,遇难当刻正在南长街南口拍照纪录历史画面。他当时戴著头盔,却不幸被戒严部队射中,子弹贯穿头盔从左上额射入,左耳後穿出。
Anthony Kwan/端传媒

一顶鲜红色的头盔安静地躺在透明展柜,红漆已大量剥落,仔细往里看,头盔后侧破了一个小洞。头盔的主人名叫王楠,死于1989年6月4日凌晨三时,天安门广场外的南长街,时年19岁。

离世前,王楠是北京月坛中学高二学生,那天晚上想赶往天安门广场拍摄,快抵达广场时,一颗子弹射入他的左前额,从头盔后侧射出。2013年5月,王楠的妈妈张先玲托人从北京,经保密渠道,把这顶自己收藏了25年的头盔辗转送到香港。

如今,这顶头盔成了香港六四纪念馆的重要展品,捐出头盔后,张先玲特别嘱咐纪念馆,“一定要展出,希望历史的真相可以透过纪念馆,让全世界看到”。

2014年4月26日在香港尖沙咀一座商业大厦中开幕的六四纪念馆,面积不足800平方呎,却收藏了王楠等遇难学生、遇难工人等**多件见证六四事件的遗物,以及**份当年的旧报纸。开幕当天,中外媒体将这个小小博物馆挤得水泄不通,有评论称之为“世界上面积最小、但影响力最大的博物馆”。

然而,两年后的今天,六四纪念馆却在内外交困中,几乎无路可走。

一边是涉建制背景的大厦法团,以雄厚律师费把六四纪念馆告上法庭,说他们违规运营,官司至今未能了结;而另一边,香港本土意识迅速崛起,六四的意义在不少年轻人眼中窄化为中国的一部分,在他们急于摆脱中国的自主路上显得不合时宜,而纪念馆的主办方香港支联会,更因为其“平反八九民运、建设民主中国”的定位,以及在这条路上的寸功未进,招致很多年轻人的嘲讽。

说起纪念馆的前景,支联会副主席蔡耀昌有些底气不足:“不管怎样,我们一定会做到今年六四之后。”。但“今年六四之后”的之后,又如何?谁也不敢保证。王楠的头盔还能够“让全世界看到”吗?

六四纪念馆360实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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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对这段历史竟然还留有一份礼物

尖沙咀柯士甸路是韩国美食街,一天到晚人流不绝,白天是上班白领,晚上是泡酒吧的年轻人。沿著这条路一路向前,数著门牌号码,找到5号,一转身,拐入一幢毫不起眼的大厦,六四纪念馆就藏在这里的5楼。这是一座商业大厦,名叫“富好大厦”,门前没有挂纪念馆的招牌,一不小心就走过了。

展馆的志愿工作者张哲梅介绍说,2014年刚开馆时,慕名来客络绎不绝。其中一半是内地游客,另一半,有外国游客,也有香港本地人。年纪稍长的,想来确认这段1989年的记忆是否依然存在;年纪轻的,来看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和道听途说的是否一致。

自1989年天安门事件以来,六四成为中国当代史里最新鲜、最敏感的黑洞,见证者闭口不谈,后辈面对禁忌,或茫然无知,或一边好奇追问,一边小心躲闪。

张哲梅看到,在纪念馆参观的内地人,有人拉著行李箱走进展馆,看几眼就生气地走了;有人愤怒地问馆员——“为什么把学生说得这么好?为什么不说他们是暴徒?”;有人看完不断叹息,“感谢香港,还继续讲这段历史”;在场馆里忍不住大骂共产党、与馆员分享自己文革经历的也大有人在。偶尔,这里还会迎来当年的亲历者,比如自称6月4日凌晨在广场执行任务的军人。

1989年,张哲梅也只有6岁,在香港读小学一年级,但母亲天天哭著看香港新闻的画面对她影响至深。她这样解释自己在这里做义工的理由:“在香港,至少我们还有小小自由,集合世界各地对这段历史的陈述和证据,就好像是,上天还为这段历史留有一份礼物。”

六四纪念馆放映关於八九民运「六四」事件的影片。
罗国辉/端传媒

但留下这份“历史礼物”并不容易。

1989年5月21日,时任国家总理李鹏宣布北京戒严令的翌日,香港爆发百万人大游行,声援民运学生,“香港支援爱国民主运动联合会”就在这浩浩荡荡的人群中宣布成立,后来简称“支联会”,其成员多为泛民主派人士,创会主席是司徒华。

1989年年末,支联会曾租用油麻地一幢唐楼单位,成立“中国民主运动资料中心”,存放八九民运的剪报、相片,定期向市民免费开放。但数年后,由于被迫搬迁,资料中心停止运营。此后,支联会的主要工作是筹办维园六四烛光集会,悼念六四死难人士,从1990年至今,尽管运营经费和人手有限,但集会每年进行,从不间断。

根据大会统计,1990年参与集会的市民数量约为15万,此后人数逐渐回落,长期徘徊在数万人的水平,但到了2009年,六四事件20周年,香港人的六四记忆突然被重新唤醒,全社会热烈讨论六四。那一年,出席六四晚会的人数再次接近15万人,根据香港三位学者陈韬文、钟庭耀和李立峰的研究,其中一半是年轻人。三位学者当时预料,六四记忆已从上一代传到下一代,在香港做到“薪火相传”。

在这氛围的激励下,蔡耀昌说,支联会内部当时更意识到要加强传承工作,开始酝酿筹备六四纪念馆:“六四是我们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经历的,下一代对六四没有记忆很正常,这是我们这一代人要负责守住的事情。”

不过,时任主席的司徒华却对成立纪念馆相当犹豫。“我们搞纪念馆,不能靠租,只能靠买,不然随时被打压,被赶被逼迁。但这样一来,开支就会很大,司徒华担心无以为继。”蔡耀昌回忆说,当时,支联会的受薪全职职员只有两名,大量工作靠义工完成。筹备一场烛光集会需要数十万元,租用单位做展览需要几万元,这些都还能透过筹款完成,但买一个不足千呎的单位,按2009年的市价需要接近一千万元,这对于常年靠捐款维持的支联会来说是天价。

2011年1月,司徒华因病去世,李卓人接棒成为支联会主席,再次酝酿筹办六四纪念馆。翌年4月,趁著六四纪念前夕,支联会租用了香港社区组织协会位于深水埗一个约1000平方呎的唐楼单位,试办六四展览,本想试试水温,不料大获成功。

展览一个半月,参观者高达两万余人,最高峰的一天,来了2000人,挤不进展馆的人们顺著狭长的唐楼楼梯往下排队,在展馆楼下的街道绕成了人龙。筹款成绩也相当不错,一个内地市民专门带来20万人民币现金,当场立即捐款。

乘著这股热情,支联会决心在香港筹备“永久六四纪念馆”。2012年12月,透过两年多以来做展览、搞烛光集会、摆年宵摊位的现场筹款以及个人捐款,支联会筹足整整650万港元,最终以借贷方式,买下富好大厦市值900多万、800平方呎的单位。

支联会众人都以为,1989年那一段消失的历史记忆,终于在香港这片自由的土地上找到一个永久的落脚点。

六四纪念馆360实景

(建议读者使用Google Chrome浏览器查看六四遗物,如首次打开有问题,可尝试刷新一次。)

百般刁难,“永久纪念馆”被逼迁移

蔡耀昌还记得,憧憬着“永久六四纪念馆”,那几年很多人将自己珍藏的纪念品捐献给支联会。

2012年,深水埗六四展览期间,刘锐绍捐出当年香港市民自制的、写有“痛心疾首”的袖章——1989年5月,香港《文汇报》社论开天窗,刊出“痛心疾首”4 字,批评中国共产党部署镇压学生;而曾去北京报导八九学运的香港记者谢志峰,也从家里拿出自己珍藏的一件土黄色军大衣——1989年春夏之交,他在天安门广场采访,静坐的学生将自己身上用以保暖的大衣送给了谢志峰。

到了2013年5月,王楠的头盔也被送到了香港,同时运来的,还有当时北京市公安局和卫生局开出的王楠死亡报告单,以及他出事时戴著的黑框眼镜,只有一边镜片完整,另一边,当年已经碎在天安门南长街。

一年之后,2014年10月,恰逢香港雨伞运动时期,支联会收到一份更加沉甸甸的广场遗物。一位名叫徐玨的母亲托人从北京辗转捎来一个黑色行李箱,里面装满了儿子吴向东的遗物——写于89年5月21日的遗书、日记本、海鸥相机和最后一卷拍摄天安门学运现场的胶卷...... 据徐玨透露,吴向东是北京东风电视机厂职工,因支援学运,6月3日深夜在北京木樨地中枪身亡,时年21岁。

点击相片查看吴向东当年纪录的历史时刻

吴向东身后遗下一部海鸥相机,内藏他拍摄北京八九学运的最后一卷胶卷,点击相片可查看吴向东当年纪录的历史时刻。
Anthony Kwan/端傳媒

如今,这些物品部分存放在六四纪念馆的展柜中,但更多的,因为展馆空间有限,支联会也缺乏人手整理,还长期封存在仓库以及借用的教协办公室两处地方。

蔡耀昌坦承,支联会至今没有为六四纪念馆聘请专门的馆长或策展人员,展品欠缺良好的鉴定、存档和保管。而过去两年时间里,光是为了纪念馆打官司,支联会已经付出不少人力、金钱。

早在六四纪念馆开馆前一个月,官司就来了。

2014年3月,富好大厦业主立案法团给支联会发出律师信,指其利用富好大厦单位作展览,是违反大厦公契──据大厦公契规定,该商业大厦的单位“应用作办公室及相关用途”。蔡耀昌辩解,公契定义模糊,而香港传媒亦查证,此前亦有人在富好大厦中经营酒吧,当时法团并无反对。但法团此后没有直接接触支联会,而是在一个月后,正式向法院入禀起诉支联会。支联会应诉,聘请了大律师沈士文。

但对方聘请了更加厉害的资深大律师,曾经做律政专员的冯华健。冯华健律师费不菲,特别的是,这笔费用不是由法团支付,而是全数由法团主席一个人垫支。”蔡耀昌说。富好大厦法团主席巢国超也承认了这一点。

对此,香港多家传媒持续追踪,查明巢国超是富好大厦1楼维雅制衣厂的董事,维雅在内地番禺设厂;而巢国超的弟弟巢国明是香港中小型企业商会副会长,同时也是广西来宾市的政协委员。

支联会副主席蔡耀昌。
Anthony Kwan/端传媒

这场官司旷日持久,而且我们越来越发现对方有庞大资源,很难有把握一定会赢,就算胜诉了,对方也可能上诉,官司不知道要打到哪一天。”蔡耀昌无奈地说。

不仅上法庭起诉,日常管理中,法团也对纪念馆百般刁难。自2015年开始,法团指令其管理公司,规定进入纪念馆的参观者,一次不能超过20位,另外还要求登记每位来访者的身份证——在香港商业大厦中,这并不是常规操作。

新规定带来冲突不断。蔡耀昌指出,不少内地旅客听说要登记身份证才能进入六四纪念馆,都疑虑重重,有人甚至和大厦管理员发生争执;也有香港老师带着一班学生想参观展馆,却被管理员阻止。2015年4月,巢国超更突然冲至六四纪念馆,指进入展馆的访客不能超过20人,要阻止其他访客进入,馆员与其发生争执。

2015年12月,支联会常务会议通过决议,考虑来自法团的持续阻力,以及展馆本身的空间限制,支联会决定出售目前的尖沙咀馆址,为六四纪念馆再觅新址。

这意味著,仅仅落地两年的“永久六四纪念馆”,又要从零开始。

六四纪念馆360实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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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势骤变,搬迁后,一切如旧?

为购置新馆址,支联会算了一笔数:卖掉目前馆址,可收回约600多万港元;购置比目前大一倍、约1400平方呎的新馆址,则需要支付至少约900万港元作为按揭首期。和几年前一样,这300万的缺口,支联会打算面向公众筹款。

2016年4月15日,支联会宣布六四纪念馆的“扩馆众筹”计划,目标希望向公众筹款300万。但时移世易,计划公布一个多月以来,香港舆论反应冷淡。在六四纪念馆的脸书专页上,截至发稿时,仅有149人“like”了扩馆众筹的计划。蔡耀昌拒绝透露目前具体的筹款数字,仅表示“大约数万元”。

过去两年,当六四纪念馆遭受法团阻力之时,香港时势已经风云骤变。

香港大学民意研究计划自1993年起每年进行六四民意调查,对于“你是否支持平反六四?”,数据显示自2013年5月起,支持人数持续下跌,2013至2015三年间,支持率分别为62.8%、56.1%和52.5%。而对于“你觉得应不应该解散支联会?”,支持率则从2011年不断上升,四年间从15.9%上升到25.6%。

过去数年,香港本地的政改讨论和真普选运动热烈,年轻一代关注本土民主议题,越来越多人认为支联会抱持守旧的大中华思想,只会拖累香港民主进程。

而纪念馆开幕后5个月,于2014年9月爆发的雨伞运动更带来重要的转折点:雨伞运动取代了六四,成为新一代香港人对民主运动的重要情感寄托,而运动的失败也加强了人们的无力感,年轻人对和平抗争路线失望,也对北京感到绝望。2016年5月,香港大学学生会主席孙晓岚公开发问:“悼念六四是不是要有一个完结?”随后,香港11个大专院校的学生会发表《联校六四宣言》,称六四事件的重要启示是“建设民主中国之梦想实难于登天”。

另一方面,自2015年夏天开始,到香港自由行的大陆游客人数不断下滑。

种种因素叠加,六四纪念馆的参观人数近年急遽下跌:2014年4至12月,参观人数约为15000;2015年全年,人数为5160,而到了今年,人数仅约为1000(其中二月和三月闭馆整修)。

对纪念馆的未来,蔡耀昌表示,目前的主要目标是大力筹款和寻求新馆址,尽力在2017年的六四纪念日之前,让“永久六四纪念馆”重新开幕。但针对新展馆的内容,支联会还未具体讨论。

环境艺术策展人林汉坚曾义务为第一个“永久六四纪念馆”策展,对于正在筹备的新“永久纪念馆”,他表示并不乐观。“在现在香港的政治环境里,要真的找到一个新地方,没有现在的问题,不是那么容易。而且六四纪念馆如果再不调整方向,我怀疑,即使搬迁了,也可能会衰落了。”

中学生由老师带同参观纪念馆。
吴炜豪/端传媒

林汉坚曾组织大学里学习艺术的学生去参观目前的六四纪念馆,但学生看完,通常的反应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会说,知道这些就好像知道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是很惨,但和我有什么关系?”林汉坚说。

当初策展时,受支联会要求,林汉坚在展馆门口设置了一个投影仪,投射“平反六四”四个大字,代表展览宗旨,每位参观者进展馆前,“平反六四”四字都会投映到其身上。但现在,林汉坚担忧,正是这种“离地感很强”的设计,阻碍了年轻一代对这段记忆的接受:“将来的展馆主题是否可以不是这么直接地说‘平反六四’,而是更广阔地讲社会运动或学生运动?例如加入雨伞运动的元素?”

对于新展馆,出生于六十年代的林汉坚说不再想参与策展,他转而建议:“不如全部交给现在学艺术的年轻人去构思,去策划。”

失去重量的记忆

天安门事件过去27年,今天仍至少有120位遇难学生的母亲生活在中国,她们大多是“天安门母亲”的成员,手中收藏重要的证物、遗物。支联会主席李卓人说,早些年,“天安门母亲”一直有一个心愿,希望有一天能在中国内地办一座六四纪念馆;直到20多年过去了,希望渺茫,她们年事已高,才开始将物品捐献出来,转移出中国内地。

因此两年多以前,2014年年初,六四纪念馆筹备之时,守著一箱箱来自1989年天安门广场的子弹、遗书等物品,支联会曾经非常紧张,担心政府会不会想各种方法来打压,也担心开馆时有人来偷窃,令这些重要证物在香港失落。工作人员甚至想过,在800平方呎的展馆里安装30多部摄像机来监控。

没有人想到的是,逃脱了牢笼的记忆,这么快,就在崭新的土地上,失去了重量。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张哲梅为化名。端传媒实习记者何郁慧对本文亦有贡献。)

历史事件始终是由人去演绎的

六四舞台:在钢丝上传承六四记忆

端传媒记者 / 陈倩儿 / 发自香港

2016年5月5日晚上,香港「六四舞台」在简陋教室裏,采排舞台剧《让黄雀飞》。

2016年5月5日晚上,香港「六四舞台」在简陋教室裏,采排舞台剧《让黄雀飞》。
Anthony Kwan/端传媒

两块白布搭在架子上当作布景,射灯上切换红黄绿的玻璃纸来营造舞台效果,演员快速换衣服,四人分饰民运学生、香港商人、中国公安等七个不同角色。

这是2016年5月5日晚上,香港“六四舞台”的监制、导演和演员统统挤在不足600平方呎的简陋教室里,采排舞台剧《让黄雀飞》。自2009年起,“六四舞台”在剧场里重现一幕幕六四记忆,每年六四前夕,到剧场和中学里演出。

然而,走到第8个年头,今年采排的气氛格外伤感——无论是公演票房还是学校巡演的场数,均告新低。5月20至22日,“六四舞台”在兆基创意书院连演四场,票房仅有约33%。一方面是没有人看,另一方面,是没有空间演。今年,愿意向六四舞台敞开大门的学校,从往年的40多家跌至28家。%。一方面是沒有人看,另一方面,是沒有空間演。今年,願意向六四舞台敞開大門的學校,從往年的40多家跌至28家。

看着数字急跌,《让黄雀飞》的学校巡回导演陈敏斌倍感唏嘘,采排前他甚至和一群演员讨论: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重现六四记忆?我们又还会演多久?

历史事件始终是由人去演绎,重要性是由人去定价的,如果有一天,大家都觉得六四不值得再提,那么坚持只有留在自己心中。”陈敏斌对端传媒记者说。

《让黄雀飞》导演陈敏斌。

《让黄雀飞》导演陈敏斌。
Anthony Kwan/端传媒

「六四舞台」的监制韋少力。

「六四舞台」的监制韋少力。
Anthony Kwan/端传媒

《17岁》、《小白花》导演李景昌。

《17岁》、《小白花》导演李景昌。
卢翊铭/端传媒

香港人才会知道真相,一定要将真相讲出去

准确来说,“六四舞台”是一个志愿组织,三位成员各有全职工作:韦少力做平面设计、列明慧是物理治疗师,张家弘从事社工。下班后,三人才成为“六四舞台”的监制——筹钱、找导演、找演员、联络场地、应对媒体。

三人中两人是香港70后,一人是80后,都因着大学里的社会运动经历和2003年的七一大游行,开始参与政治,先后成为支联会维园六四烛光晚会的义工。2008年,刚刚筹办完19周年烛光晚会,几个晚会义工聚在一起讨论: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去纪念六四?

六四快过去20年了,很多年轻人都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韦少力说,他们想到用戏剧的方式,在香港重现这一段被抹去的记忆。

大家于是找来剧作家满道、导演李景昌、亲历六四的记者蔡淑芳等人,一起创作了第一个剧本《在广场放一朵小白花》(《小白花》),透过天安门遇难学生母亲的视角回望过去。

2009年,六四20周年,李景昌导演的《小白花》在兆基创意书院连演三场。那是“六四舞台”第一次登台,宣传不多,但票房已经接近九成。

到了第二年,一通神秘的电话更间接地为“六四舞台”打响名头。

2010年3月,《小白花》正在采排期,后台一名工作人员突然收到电话,警告他“不要再做,不然艺术生命会有影响”。五名后台人员随即全部退出,两位演员随后也决定退演。消息传出,舆论哗然,剧场界的热心人迅速帮忙,填补了演员和后台工作人员的空缺。事件经媒体报导以后,义愤的香港观众反应强烈,一天之内,《小白花》五场演出、合共1500张戏票全部售罄。

不过,在剧场演出毕竟是被动的等待。2011年,六四舞台决定主动出击,群发电邮给全港400多所中学,申请进学校演出《小白花》。最终,接近30家学校为他们打开了校门。

当时还有更多学校叫我们去演,但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只好拒绝了。”导演李景昌回忆说。学校巡演时,他是导演,也是司机,一个人开着货车,带上三名演员、两位后台和全部道具四处跑。他说,坚持做学校巡演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让学生知道六四到底发生了什么。

2009年,六四舞台推出第一个剧目《在广场放一朵小白花》,以天安门母亲的视角,回望过去。该剧目过去数年持续进行学校巡演计画。
卢翊铭

在导演陈敏斌看来,八九民运是渗进一代香港人骨子里的记忆。1989年5月20日,时任国务院总理李鹏宣布戒严令,当天晚上香港挂起八号风球,4万港人冒着大风大雨游行至当时位于湾仔的新华社。5月21日,又爆发香港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游行,一百万港人上街,支援北京学生。当时20岁的陈敏斌也在游行队伍之中。

1990年,陈敏斌还特意和几个同学一起上北京看看。在全聚德吃烤鸭的时候,餐桌对面一对夫妇得知他们是香港人后,透露说两人是医生,就住在北京木樨地一带,在6月4日凌晨曾经尝试出去救学生。

陈敏斌记得,那位北京太太说得满脸是泪,叮嘱几个香港年轻人:“香港人才会知道真相,一定要将真相讲出去,让外面的人知道。”

现在说血浓于水好像很大中华胶,但当时是很真实的,你会觉得与他们(北京学生)有关系,大家的焦点基本上是一致的,无分左中右都支持北京学生。”陈敏斌说。

22年之后的2012年,“六四舞台”邀请陈敏斌出演《让黄雀飞》,他一口答应,后来又承担了该剧的改编和学校巡演的导演工作,坚持至今。

六四舞台”的三位成员均不受薪,他们透过筹款,支付李景昌、陈敏斌两位导演、十多位演员以及后台工作人员的工资,还有场租、道具等费用;而学校巡演的费用,则获得支联会的和教协的部分资助。

报酬不多,加上政治风险,李景昌说,找演员一直存在困难,来参与甄选的演员总是“小猫三四只”,但不计回报的演员倒也一直存在。2014年,继《让黄雀飞》之后,“六四舞台”推出了李景昌导演的《王丹》,十多位演员均为义务演出。而2015年,“六四舞台”又推出第四部作品《那年我的孩子17岁》。

2016年5月5日晚上,《让黄雀飞》彩排现场,今年采排的气氛格外伤感——无论是公演票房还是学校巡演的场数,均告新低。

2016年5月5日晚上,《让黄雀飞》彩排现场,今年采排的气氛格外伤感——无论是公演票房还是学校巡演的场数,均告新低。
Anthony Kwan/端传媒

以前纪念六四是潮流,现在就是胶了

当“六四舞台”带着更多剧目尝试走进中学时,欢迎他们的学校却越来越少了。自2011年开始学校巡演以来,参与学校数量长期维持在40多所,今年却跌幅显著,仅有28所,新参与的学校仅有三所。

有中学老师委婉地对韦少力表示,今年安排“六四舞台”进学校“有困难”,他会转而建议学生自己去看公演。没有人明言,“困难”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学校有政治压力,还是现在的年轻人,对六四不感兴趣了?以前纪念六四是潮流,现在就是了,不过其实我们很难知道真正原因,只是知道别人不睬我们了。”韦少力说。

在导演李景昌看来,学校老师“一定有压力”。5月份进入一家学校巡演时,邀请他们的历史科男老师对他表示,“身边很多同事反对邀请‘六四舞台’进学校,我一个人背著这支旗,很有压力。”

不过,更让李景昌感到无奈的,是社会风潮的改变。

他观察,不同学校里,校长对“六四舞台”的反应南辕县北辙:有些学校的校长在演出过后,激动地跳上舞台,呼吁学生今年要去六四烛光晚会;也有校长黑脸,上台颁过锦旗后,拒绝和剧组合影,也拒绝交流。

但学生,绝大多数是没什么反应。

他们很安静地看完演出,然后我上台讲讲我们为什么做这套戏,听完一般没有学生提问,我好像是对着太空说话。”李景昌无奈地笑笑。偶尔有学生闭幕后找到他,鼓励他们“坚持下去”,李景昌心里一阵感动。

雨伞运动过后,本土情绪渐浓,年轻人愈发认为应该将精力、资源投放于香港本土的民主运动,而不再是建设1989年时人们所期待的“民主中国”。与此同时,雨伞运动过后的无力感,也让许多年轻人感觉,“平反六四”是过于遥远的幻想。

学校开始不欢迎,学生又不感兴趣,“有朋友跟我说,现在还讲六四,真的很无谓。”李景昌说。

2016年5月26日,李景昌又带著剧组去一家中学巡演,演员谢幕后,李景昌正对台下学生演讲:“香港现在越来越乱,我们如何分辨真理?我们的良心在哪里?......”突然,一位男同学站起来大喊:“香港独立,香港独立!”

李景昌愣住了。

六四舞台於2012年提出剧目《让黄雀飞》,追忆六四事件後,以香港为首的人士秘密营救逃亡学运领袖的行动。
卢翊铭/端传媒

不能不改,再不改学生会觉得很老套

过去数年,六四舞台也尝试调整方向,贴近香港当下现实,比如,《让黄雀飞》的结尾,每一年都要改写一次。

2013年4月,为学校巡演改编《让黄雀飞》剧本时,陈敏斌在最后一幕写入香港年轻人反国教运动的内容。2013年8月,亲中组织“保卫香港运动”(加注)出现,声称六四事件是一个谎言。第二年,陈敏斌则在最后一幕里加入了对“什么是真实”的探讨。到了今年,《让黄雀飞》的尾声,则是两个香港学生在反国教现场想像雨伞运动,争论社运的路径和风险。「保衞香港運動」出現,聲稱六四事件是一個謊言。第二年,陳敏斌則在最後一幕裏加入了對「什麼是真實」的探討。到了今年,《讓黃雀飛》的尾聲,則是兩個香港學生在反國教現場想像雨傘運動,爭論社運的路徑和風險。

问心而言,不能不改,过了雨伞运动、年初一事件,整个大环境已经不同,今天的中四学生与2013年的中四学生对社会事件或政治事件的看法都不同了,再不改他们会觉得很老套。”陈敏斌这样说。

在“六四舞台”合作的演员中,1986年出生的谭芷翎是香港的年轻一辈。2012年,她被甄选为《让黄雀飞》的女主角,饰演从北京逃亡至香港的学运学生晓清。

当时去甄选就是觉得那套戏与公义有关,几有意思,但后来自己去研究,对六四认识深了,自己也有点被改变了。”谭芷翎说,八九学运的学生精神感染了她,她变得更关心社会时局。2014年雨伞运动期间,她在金钟扎营占领,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和自己在舞台上所演绎的画面,仿佛隔着25年相互呼应。

也就是从2014年雨伞运动爆发后,李景昌开始创作“六四舞台”第四部作品《那年我的孩子17岁》(《17岁》)—— 故事场景正是雨伞运动时期的香港,一位占领学生的家中,突然来了一位内地姨婆,姨婆表面反对占领,但其实她正是天安门母亲,内心充满学运带来的创伤。

《让黄雀飞》的女主角谭芷翎,饰演从北京逃亡至香港的学运学生晓青。

《让黄雀飞》的女主角谭芷翎,饰演从北京逃亡至香港的学运学生晓青。
卢翊铭/端传媒

然而,当李景昌带着属于香港自己记忆的《17岁》走进校园时,新问题又来了:相比起六四事件,许多学校对雨伞运动更加敏感。

许多老师提早打给我,好仔细问我套戏怎么讲雨伞运动。”李景昌说,得知《17岁》最后一幕,演员会撑起一把象征抗争运动的黄伞时,两所学校的老师不约而同提出同一要求——“可不可以不举黄伞?”

“当然不可以了,我们的戏就是在讲雨伞运动。”李景昌哭笑不得。有学校老师对他说,那演完就好了,不要讲话,马上离开,李景昌和演员不明所以,只能照做。但更多时候,李景昌还是坚持闭幕后讲几句,说说演出的初衷。

5月17日,在一所中学演出后,他上台讲话,鼓励学生面对不公义的事情要勇敢发声。随后一名主任老师马上上台,一脸严肃地补充:“发声的时候也要想想爸爸妈妈,和我们这些关心你们的师长。”李景昌看出主任不悦,想和他交流想法,想想又怕对方太激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现在进学校真的好像踩钢丝,要小心翼翼。”李景昌说。在创作《17岁》期间,李景昌留下一个开放式的结尾,不明确鼓励学生去占领。他表示,这也是他为了让该剧顺利地走进学校而做的“5%的妥协”。

六四舞台2015年推出新剧目《那年我的孩子十七岁》,剧情诉说香港雨伞运动时,支持占领的香港学生伟仔的家裏突然来了表姨婆,20多年前,表姨婆的女儿正是在八九学运中遇难。
卢翊铭/端传媒

我们只是在说一个有关自己的故事

改变的不仅仅是大环境,在剧场内部,参与多年的人们也有了更复杂的想法。

近年来,一向自诩“大中华胶”的陈敏斌对香港人这个身份更加在意了。他依然坚持参与“六四舞台”,但关注六四的出发点,从“血脉相连的中国人”,变成了“中国香港人”。

我现在更多是作为香港人去关心这件事,但不代表我否认自己是中国人,我只是将(香港人身份)摆重一点。”陈敏斌坦承,身分认同的转变影响了他对六四意义的理解。

不过更年轻的谭芷翎就直言,“我是不是一个中国人,我现在还搞不清”,但她确定的是,她是一个香港人,心系香港未来的发展和命运。

今年采排前,陈敏斌特意和谭芷翎等演员讨论,今天大家为什么还要演六四剧目,最终达成的共识是:“我们是香港人,我们面对的政权亦都是当年六四镇压学生的政权,本质上是同一政权。我们回顾六四发生的事,对今天香港人自处,未来可以如何做,提供了线索和思考。”

更实在地说,这个政权当年对学生做的,以后也可能在香港重现。我们只是在说一个有关自己的故事。”陈敏斌说。

不过,对另一位导演李景昌而言,“中国人”和“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并没有那么困扰他,他更倾向于认为,自己仍然在创作有关六四事件的作品,只是因为他“要把自己体验过的事情分享出去”。

1989年,李景昌13岁,他清晰记得6月4日一大早,自己还在睡觉,爸爸慌张拍醒他说,“出事了,出事了!”他睡眼朦松,看见电视机上学生在天安门广场附近群众仓皇逃走,坦克进城。他说,自己一直不能忘记这个画面。

(端传媒實習記者何郁慧對本文亦有貢獻。)

在过往与未来之间

今天,六四与我何干?

端传媒實習记者 / 何郁慧 / 端传媒记者 / 陈倩儿 / 发自香港

1989年的夏天已经过去整整27载。1989年之后出生的他们,都已长大成年,走入社会。这27年来,内地与香港都变化急剧,天安门前的残酷记忆,在内地始终难被提起,如今,在香港也有消散之势。2016年5月25日,香港大学学生会主席孙晓岚公开发问,“悼念六四是不是要有一个完结?”

昨日如梦,人们忘了吗?人们还相信吗?答案仍然在年轻人身上。今天,我们和六位生于内地和香港的新生代谈谈——“六四和我有什么关系?”

胡楚颖 / 18岁

胡楚颖认为,逼使中央政府承认六四,
追求“建设民主中国”,对于香港实在太过虚无缥缈。

摄:吴炜豪/端传媒

胡楚颖(Charlene)向来热衷参与公共事件,关心本地政治,曾参与围堵沙宣道、声援港大学生对抗校委会。现在她在浸会大学担起学生会干事一职。

但她没有参加过维园烛光晚会。她始终认为六四与自己关系不大。中三时了解六四事件的来龙去脉后,Charlene觉得无法取得共鸣。她发现1989年牵涉的中共权力斗争及群众示威比想像中复杂,亦顿时觉得人民能够改变共产党的机会很渺茫:“我觉得党离自己很远。”

“回归之前,大家都会对中国有幻想,即使中共接管香港后也会繁荣安定,甚至有民主的一日,但是经历过八九六四,大家对中国的幻想都幻灭了。”她认为上一代有很多人仍然抱有“大中华情意结”,但是对于现在年轻一辈而言,比如她,对这个政权已完全失去信心的时候,再纠缠于逼使中央政府承认六四,再追求“建设民主中国”,对于香港实在太过虚无缥缈。

有些人还是会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但是当现在所有幻想都幻灭的时候,他们没有宣泄的地方,感情上可能会有失衡。”

抱着这种立场,Charlene从来没有参与烛光晚会,亦希望香港人从幻想中醒过来。Charlene认为与其回望历史,倒不如聚焦香港,实在地关注土地问题、工商勾结及劳工议题,从而达致改变。她说,“六四事件只是提升大家政治关注程度的其中一件事件而已。”

各大学学生会目前仍在讨论联合一起,在中文大学筹备六四悼念活动,Charlene亦是筹委之一。她认为,这悼念只是给大家情感上作一个“缓冲”:“有些人还是会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但是当现在所有幻想都幻灭的时候,他们没有宣泄的地方,感情上可能会有失衡。”Charlene说,期望藉缓冲的机会,让大家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

黄子恩 / 21岁

黄子恩感觉在当下香港,
找不到一个适合表达六四看法的渠道。

摄:吴炜豪/端传媒

黄子恩生于1994年,她从小听父母提及六四,初中时期,爸爸播放了以前录影的新闻片段,她第一次看见王维林孤身面向坦克的画面,顿觉震撼,“很难以置信,很震惊及愤怒”。子恩说,她无法理解为何一个政府会这样对待人民。

即使并非每年去都会知道程序无变,不外乎举烛光及唱歌。”

不过在当下香港,子恩找不到一个适合自己的表达渠道。大学一年级时,她去过一次维园烛光纪念集会,对于晚会的模式充满疑问。她认为支联会的悼念流于形式,“即使并非每年去都会知道程序无变,不外乎举烛光及唱歌。”而晚会之后,大家脱离了情绪激昂的氛围,“到了6月5号都会恢复正常”。她坦言,自己无法透过这些仪式产生共鸣。今年去不去维园烛光晚会?子恩很犹豫。

近年,身边不少同龄人另起炉灶悼念六四,子恩也不认同他们,她不明白为何大家要分开行事。“在争取平反六四这个目标上,集结力量是重要的。” 子恩也观察到,现在不同的人都想借着纪念六四,加入不同的政治议题,在这个政治形势复杂的环境,她好像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场合表达声音。对于香港大学学生会主席孙晓岚的言论,子恩并不同意,她认为悼念六四始终有其意义,否则前人都不会坚持廿多年:“可能不会有即时效果,但是如果不回望历史又怎能展望将来呢?六四始终是一件大事。”

凌韵邦 / 24岁

凌韵邦希望,
悼念六四不只停留于感性层面。

摄:吴炜豪/端传媒

凌韵邦(阿邦)生于深圳,在内地的学习环境,老师完全没有向他提及过六四,阿邦记得以前读书都是背诵国家改革开放有多好,直到阿邦13岁的时候,一家移民到香港,他才开始反思自己所学的历史。

“内地的教育都是一面倒,我到中三的时候开始质疑以前学的是不是真的。”中四那年,阿邦在学校课堂真正认识六四,透过展览、课堂播放的片段,填补以往空缺的记忆:“知道六四是怎样一回事时,我有一种无奈、伤心的感觉。”17岁那年,他第一次主动去参与维园烛光集会。阿邦认为,集会的意义,就是提醒出席者不可忘记那段历史。

在香港生活了十年之久,阿邦现正在荃湾浸信会牧爱中心做活动助理,探访㓥房户和独居老人,服务街坊。从读书到工作,阿邦越来越喜欢这个城市,更认为自己已经成为真正的香港人。但他承认内心有不能言喻的矛盾感。“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拥有中国文化,但是我不会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政权)。”雨伞运动期间,阿邦在金钟静坐占领,他真切地认为“首先要守住香港”,在这个时代行动及反抗是无可避免的。

参与支联会的烛光晚会有短暂的激昂感觉,但是激昂过后如果没有其他行动支持的话只会剩下无力感。”

阿邦希望,悼念六四不只停留于感性层面。“参与支联会的烛光晚会有短暂的激昂感觉,但是激昂过后如果没有其他行动支持的话只会剩下无力感。”他的父母都不热衷谈论政治,但他很想今年多了解社会上其他有关六四的集会活动,透过思考别人的观点,刺激改变。对于同辈人孙晓岚问及“悼念六四是否要有完结?”阿邦认为,始终绝大部份人对于国家都有情意结,未必可以那么轻易放弃悼念,他反问说:“有什么方法比悼念更好?始终这是一个渠道去提醒大家六四这件事。”

陈海溢 / 22岁

从事保险经纪的陈海溢认为,他的个人立场可能会牵连甚广,
所以谈及政治要谨言慎行,小心求证。

摄:吴炜豪/端传媒

穿梭中环一带商业区,陈海溢穿了一身行政套装匆匆走来,他是一名保险经纪,每天都要面对不同类型的客户。他的外表让人以为他纵横商界多年,经验丰富,但其实他大学刚刚毕业一年,学生的气质没了,倒是添了几分成熟及稳重感。“我选择insurance(保险)这一行,是因为我认为自己的career(事业)最重要的是能反映成绩来。”海溢自信地说,一边说一边回复工作短讯。

其实我们可以有个人立场,但是敏感的原因在于生意上的交涉。”

谈及六四或政治,在保险这一行似乎是鲜有的事,“其实我们可以有个人立场,但是敏感的原因在于生意上的交涉。”海溢认为,脱离学生身分及从商以后,谈及政治要更客观,不能像学生时代般,有意见就说,想做一件事就去做。他大学时修读电影,雨伞运动时他去金钟参与静坐,但出来工作后,他考虑的事情不同。

“学生的时候自由度很大,出来工作就要背负责任。我的个人立场可能会牵连到很广阔的层面,后果可能不能控制。”海溢解释,他现在很小心自己的言行举止,因为每一个小动作、言论,甚至脸书上每一个赞好或分享也有可能影响身边的人对他的观感。海溢作为保险经纪,每天面对不同的人,自然要谨言慎行。“出来工作要对社会有贡献,这也是生存,所以凡事都要多想几步,小心求证。”

海溢强调,自己不是政治冷感,以往也曾参与维园烛光晚会,只是现在出来工作了,背负的责任好多。“我个人是觉得六四是负面的。”他不认同保险业限制了他的表达自由,但是一切取决于他有的时间。今年能不能够抽时间去烛光晚会,都要视乎六四当日忙不忙,海溢坦言自己在工作岗位上,付出了他九成的精力及时间:“你份粮(薪水)就是你的effort(努力)。”

“学生时代是学习知识及building network(建立人际网络),现在我是building career(发展事业)。”海溢坦言他想在保险这一行扎根,不知道他将来会有多少闲暇关心时事,重拾他以往学生的模样。

邓卓儒, / 22岁

邓卓儒希望将六四这个记忆传承下去,
从中四开始,每一年都有参与支联会的烛光晚会。

摄:吴炜豪/端传媒

受爸爸影响,邓卓儒(Heyson)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已经认识六四事件,爸爸更会主动播放一些关于六四的歌曲、电影,以及纪录片,比如《“六四”是怎样的一回事》。Heyson说他的家庭很崇尚民主自由,他比一般小朋友更早认识独裁的概念,更早了解到六四事件,“爸爸经常提及,作为中国人不可以忘记六四。”

中共吓我们,我们也可以吓它,如果大家坐在这,举烛光,中共就会知道仍然有很多人记得六四。”

Heyson希望将六四这个记忆传承下去,从中四开始,每一年都有参与支联会的烛光晚会。“记忆是对抗极权的唯一方法,而遗忘是最不要得的事情。”Heyson认为,参与烛光晚会的意义一直以来都没有改变,就是希望做到世代传承,成为“大陆看得见的幌子”。他笑言:“其实大家都是靠吓,中共吓我们,我们也可以吓它,如果大家坐在这,举烛光,中共就会知道仍然有很多人记得六四。”

为了守着这个记忆,Heyson曾经尝试过不同的方法。在中六的时候,Heyson参与烛光晚会时接到支联会支青组的单张,他想了解社会及中港民主情况,所以毅然加入了支青组,希望增加见识。Heyson记得以往摆街站的经历,“我希望别人关注现时中国维权人士的状况,就算六四过了,有很多支持六四、伞运的人士在中国被捕,但是其实很少香港人关注,所以想带出这些事情让更多人知道。”

然而,参与了六年烛光晚会的Heyson观察到近年参与人数有下滑趋势,所以他曾在支青组主张文娱化的纪念活动,希望将六四这个议题软化,让更多人知道。“其实烛光晚会可以不搞,如果民意觉得烛光晚会过时,倒不如搞一些能够入屋、新鲜的活动,甚至之后取代烛光晚会。”他认为分享会、放映会、音乐会、读书会可以是一些新模式,引发大众关注。读电影的他在任支青组期间曾举办许鞍华的《千言万语》、张婉婷的《玻璃之城》放映会,成功吸引参与者讨论。对昨日孙晓岚的言论,Heyson也有留意,他不认同人们停止悼念六四:“即使本土派也有悼念六四,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而已。”

林月明 / 27岁

内地留学生林月明认识到六四事件的真相,
但仍然感觉27年前的事件与她有莫大距离。

摄:吴炜豪/端传媒

林月明出生于天津,曾在北京媒体公司担任编辑一职,去年8月来到香港修读硕士课程,今年7月就会返回内地。在香港匆匆走过一年,月明了解到香港人实在与内地人不同,在她眼中,香港人敢说一些内地人绝对不敢说的话,敢做一些内地人想也没想过做的事情。而对于六四,月明是抱着回避的态度。

月明的父母经历过文革,两人属于“逍遥派”,即是远离政治中心,“过好日子,不谈政治”,月明就是在这样的家庭成长,自小从来不参与政治,不谈,也不问。关于六四,月明在内地生活的时候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只知道当年很黑暗,学生在争取一些普世价值,仅此而已。

六四有点过去了,若说对中国的政治影响,它其实已经是closed file(结案封存)的状态。我觉得不值得去争取。 file(结案封存)的状态。我觉得不值得去争取。”

然而,她在25岁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傅高义的《邓小平传》,一读之下开始了解历史的真相,拼凑了零碎的认知,看见一幅较完整的图画。“我看到事情如何发酵,就像看电影、读故事一样,我能够体会他们的感情,但是还是有莫大的距离感。”在香港读书的期间,月明接触多了香港的政治议题,相比中国的黑暗面,她反而对香港更有兴趣。

“六四有点过去了,若说对中国的政治影响,它其实已经是closed file(结案封存)的状态。我觉得不值得去争取。”月明淡淡地说。她解释说真正了解民主的人不多,有些人只是见到它的光环,但其实每一个制度都有其好与坏,她实在无法想像如果中国推行民主,情况会怎样。其实,月明在香港的时候会与老师及同学讨论时事,“因为在香港有安全感,回到内地要慢慢改掉这个习惯,要很谨慎,很谨慎。”被问及对于孙晓岚的言论有何看法,月明认为现在停止悼念六四,对于香港而言是言之过早,同时她也观察认为,绝大部分香港人都不会这样想。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陈海溢及林月明为化名。)

製作團隊

  • 記者

    陳倩兒

  • 實習記者

    何郁慧

  • 攝影

    Anthony Kwan
    卢翊铭
    吳煒豪
    葉家豪

  • 圖片編輯

    Anthony Kwan
    羅國輝

  • 美術設計

    Wilson Tsang

  • 手写字

    Tseng Lee

  • 網頁設計

    DocumentOnReady Ltd.

  • 監製

    李皚茵
    張潔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