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真遊樂場!

香港孩子對本地公共遊樂場的公式最熟悉不過了,單單是滑梯,質感顏色高度斜度和滑度,閉上眼都能認出。它們不斷複製相同的遊戲經驗,除了方便管理、低成本、極低的風險系數外,還揭示了社會對孩子的什麼想像?抑或零想像?

《端傳媒》採訪中外遊樂場專家、園境設計師和政府部門,當然還有遊樂場的主角──孩子,嘗試把小朋友的需要重置到遊樂場設計中,開啟「我要真遊樂場」的討論。

畢竟,遊樂場上怎能沒孩子?

執藥式公園、倒模式童年

如果七、八歲的孩子告訴你「遊樂場很無聊」,然後埋首手機遊戲,請不要驚訝,這正正是大人有份種下的因。

除了極少數例外,香港的公共遊樂場一律有一樣的鞦韆(只能前後擺動的單人鞦韆)、一樣的滑梯(高一點點都被拆下了)、一樣的攀爬組合(哪個位置裝梯子哪兒有柱子,孩子都猜得中)、一樣的塑料設施和一樣的保護地墊。那些已經幻化成「常餐」、「快餐」和「特餐」標準化元素,教人忍不住搬出麥兜語錄──「嚟嚟去去有啲肉有啲菜撈埋撈埋打個生粉芡上去嗰啲嘢咁囉」(來來去去就是些肉啊菜啊混來混去放點芡粉這些東西咯)。

遊樂環境顧問袁漢昌叫這些做「執藥式(意即千遍一律)」遊樂場,那些「藥」來自供應商重重複複的組件。「這裏執幾件,那裏執幾件,看來很多,其實一樣。」他說:「但遊樂場不該只是執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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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漢昌:為孩子的遊樂權益發聲

他服務的智樂兒童遊樂場協會是爭取兒童遊戲權利的非政府機構,認為遊戲是成長必需,所以遊樂場的價值從不止於啟發學習,更不該只是給孩子「放電」而已。

1.1遊樂場的主角(小朋友)在哪裏?

遊戲是兒童權利──這句話聽來理所當然,但在很多地方其實是要捍衛的,比如香港。袁漢昌感受最深的經驗,來自他曾經參與的政府工程項目會議。

「與會者(作為用戶及管理者的康文署和房屋署,設計者的建築署,及園境設計師等)會討論用色和結構好不好看?與周邊環境是否配合?裝置是否安全?完全略去我們最該問的:這個社區的孩子需要怎樣的遊樂場?這樣設計孩子會否覺得好玩?」

當安全第一、減少投訴、設施耐用可替換等,成為主要考慮因素,點選現成組件便最省事,甚至已成慣性。「稍有不同的提議很輕易就被擱下,哪怕只有一人提出質疑。」袁漢昌說。

1.2從沙池看管理

譬如,沙池。在遊樂環境顧問眼中,沙池有很高的遊樂價值。沙本身是有趣的感官體驗,可塑性高,加點水便有不同質感,大小朋友都能從中創作和耍樂。所以袁漢昌一有機會便建議沙池,但得到的回應令人沮喪──

可以給孩子一個沙池嗎?

某次與會者還說,香港沙灘多,所以公園不需要沙池。「他可能不知道,基層家長帶孩子去一趟沙灘多不容易。」袁漢昌說。

《端傳媒》去信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查詢,對方回覆:「本署對於在兒童遊樂場提供水及沙等遊戲設施持開放態度,並會積極研究將不同的元素融入於兒童遊樂設施之中。」

現時康文署轄下約有七百個戶外兒童遊樂場,設有沙池的只有香港公園一個,至於哪個公園能玩水?官方回覆是「在石澳泳灘有一套遊戲組合設於沙灘之上。」

建築署高級建築師陳志威則指出,該署按用戶部門要求提供設施,過程中會了解後者在運作和管理方面的意見,草擬初步方案後諮詢區議會。

他說遊樂設施必須符合國際標準,不能為刺激而犧牲安全。但同樣遵照國際標準的海外遊樂場,為何又能保留遊樂經驗的多樣性?陳志威否認本地遊樂經驗單調,但就指出署方確實受限於供應商的提供,至於可否主動要求不同款式又或者度身訂造,他的回覆是「建築署不會開發設施,亦不是(遊樂場)項目的倡議者」。

那麼,設置沙池又難在哪裏?陳志威答:「香港很多地方都有沙池,譬如沙田和屯門。」但它們都拆除多年了。

1.3當限制成為理所當然

「其實業界也有有心人,但勢孤力弱。」袁漢昌說:「我們要做的,是一起為小朋友發聲。」

他口中其中一位有心人,是香港園境設計師學會副會長、香港高等科技教育學院設計學院助理教授陳元敬,我在一個發布設計學院學生得獎消息的記者會上跟他見面。那是「共融遊樂場概念設計比賽」,香港第一個針對遊樂場設計的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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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元敬:公共空間限制多多,最後變成為管理者設計,而不是市民用家。

會上,得獎學生分享了很多有趣意念,但被問及設計中為何沒鞦韆時,學生的回應竟然是「安全考慮」。

後來我跟陳元敬提起,他說:「有些想法確實入了腦──學生覺得危險,繼而失去反思,但設計師最重要的是反思,反思自己創造出來的空間其實意義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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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融遊樂場概念設計比賽」很多得獎作品都展現了令人興奮的設計意念,但香港小朋友暫時只能望梅止渴。

「今日的遊樂場高度講究安全,但帶挑戰性的遊樂設施,也是孩子發掘自我能力,學習風險評估的重要一環,是小朋友成長的一部分,不能拿走。」

「對於公共空間,年輕人在香港從沒見過多少好東西,這很糟糕。我們這輩尚可回憶小時候在公園自由自在踏單車,但新一代成長時都沒有這些經驗,周遭限制多多,反而覺得那些限制理所當然。」


1.4一個投訴滅絕一個物種

可曾把這些思維帶進政府會議?「那是對牛彈琴,他們只會告訴你:會有投訴。」

陳元敬說了虎尾蘭的故事。園境設計師為公共空間挑選植物有很多制肘:落葉樹不要、果樹不要、長得太快的不要、打理工夫多的不要⋯⋯某次他們建議虎尾蘭。那是一種耐陰耐旱,活力很強的常綠草本植物。

但官員說,本區不歡迎虎尾蘭,因為曾經有一個家長,向區議會投訴葉子割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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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問過小朋友想要怎樣的遊樂場嗎?康文署和建築署回覆,他們問過區議會。

「這正是我們社會的縮影,公園為何那麼多禁止標示?公共空間為何愈來愈多東西不能做?海濱為何不准放風箏?滑梯為什麼只有一個樣子?甚至沒地方玩沙玩水?其實都是同一道理。可能因為某時某人某個投訴,有些東西便告消失。大家是不是反應過敏了?」

「那些是為管理者而做的設計,不是為小朋友。」陳元敬說。

「在現制度下,管理者有最大的話語權,最終可以拒收設施。要是他們不同意,一個新設施根本不能出現。」

他引私人物業的設計流程來做對比:首先設計師為發展商規劃吸引用家的藍圖,建成後交予物業管理公司管理。「倘若在設計階段必須事事問准管理公司,很多設計根本不可能發生。」


1.5新加坡經驗:家長有責任

香港的遊樂場愈見單一,反觀鄰近新加坡的遊樂空間益發多彩,尤其是玩水設施。陳元敬曾經跟當地同業討論這個趨勢,「他們說,新加坡也經歷了一個過程。從前講求低風險,但近年銳意教育市民:你有責任保障自己孩子的安全,有權決定使用不使用,政府不會因而不提供某些遊樂設施。」

本地的管理者不是沒見過新穎遊樂場設計。在那些沒有孩子聲音的會議上,間中有人分享「我在新加坡/日本/美國見過,我帶孩子玩過」,但要是放在本地遊樂場的話,他們會說:「香港家長一定不能﹗」

袁漢昌說:「他們覺得香港家長一定會投訴。但我覺得這種投射,跟現代家長對遊樂場的理解,是有差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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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對遊樂場有無窮想像。

1.6香港公園事件:還我長滑梯

今年四月,香港公園四米高的長滑梯因為零件損毀而拆卸,有家長動員網上聯署,要求原址重置──因為那已是香港公共遊樂場裏碩果僅存的長滑梯了。風頭火勢,康文署邀袁漢昌提供意見,劈頭便問:「為什麼家長那樣緊張這條長滑梯?」

「我答,你們都拆了很多,只是之前沒多少人知道罷,其實你們有沒有留意,香港家長對公共空間的要求提高了?」袁漢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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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讓很多孩子樂透的香港公園長滑梯,已成回憶。

他指出,新設施使用數年後折舊,往往便翻出另一頁「遊樂場血淚史」,因為管理者有權決定維修或拆卸。「所以管理者很需要遊戲教育,因為他們要幫忙維護遊樂場的遊戲價值,否則再精彩的東西,幾年後亦只會變回『執藥』式組件。」

「而家長也要懂得發聲,對好的遊樂設施正面評價,讓業界的有心人得到支持,夠膽為小朋友爭取。要是見到好的你不說出來,管理者又只聽到家長投訴這個不安全那個髒,那末我們只能回歸那些單一不好玩的遊樂場『套餐』。」

怎樣的遊樂場,有怎樣的孩子

Susan Goltsman

Susan Goltsman任教於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專業範疇是遊樂空間。去年她來港主持共融遊樂場工作坊時,我逮了個機會問她如何評價本地遊樂場?「它們全都一樣,像直接從商品目錄中掏出來,有點悶,跟周遭的環境沒有很強的聯繫……」她輕笑一聲,續說﹕「我這樣說只是為了顯得有禮貌。」

這回,《端傳媒》越洋訪問了Susan Goltsman。

Q1端:你認為怎樣才是一個好的遊樂場?

Susan:我們必須知道,小孩子遊戲是正事,不是浪費時間。而戶外遊樂設施位於複雜多元的環境中,又較其他場所更有發掘空間。

好的遊樂場該包含一系列體驗元素,包括刺激感官發展、社交互動、提供想像空間,和融入周遭的自然環境等。孩子可以扮演各種角色,也可以主導自己的遊戲,絕對不只是一組爬上滑下的遊樂設施。空間再小,也可以豐富。

Q2端:你如何看安全這元素?

Susan:我們在設計上有很多安全標凖,但依循後,遊樂場依然可以刺激好玩。

必須明白,挑戰(challenge)和危害(hazard)是兩回事。危害是一口釘子露了出來,你不留意會被割傷。挑戰是讓孩子爬得很高,但同時提供足夠保護,讓他們決定是否嘗試。每個人都要學習面對風險,這也是遊樂場上的學習。

保養遊樂場對安全很重要,但如果你過分關注這一環,最後只會得到一式一樣的塑膠設施,因為它們太好保養了。有些人花很大力氣來保養哥爾夫球場,是因為明白它的價值;而遊樂場對人類發展而言,價值要比哥爾夫球場高得多。

Q3端:不同文化對安全二字,有很不同的演繹吧?

Susan:這絕對因文化和環境而異。幾年前我在巴勒斯坦參與興建遊樂場,發現防止兒童從遊樂場跑到街上很重要,否則孩子可能會吃子彈。至於在香港和中國,我發現人們特別不喜歡孩子弄髒。

Q4端:你說香港家長不喜歡髒,可有親身體會?

Susan:某年我在海洋公園看到一個大型噴水池,在美英等地那種地方定必好玩透頂,孩子會跑進去弄濕自己。但人們告訴我,香港人才不會那樣。我在香港幾乎找不到能挖沙和玩水的遊樂場,沒有大自然元素。這樣確實不會弄髒,但孩子本來就該玩得髒兮兮,現有的遊樂環境顯然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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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公園是康文署轄下唯一設沙池的公共遊樂場。

Q5端:你對香港的遊樂場管理有何體會?

Susan:太多管理、太多規則。譬如,大人為何認為滑梯只能滑下,不能爬?

管理者有很多擔心,但其實只要重視遊戲,一定找到解決方法。管理者是要服務人們,不是倒過來限制孩子的需要。

Q6端:如果說遊樂場反映一個社會如何看孩子,你從香港的遊樂場看到什麼?

Susan:毫無疑問,遊樂場告訴你一個社會的價值系統,就像一個課室如果有點亂,到處都是小朋友的創作,很多活動在進行,那麼裏頭必定有一位以孩子為中心的老師,關心孩子真正的學習和自我表達。如果,你走進的課室完美地整潔,老師在講台上說書,那是很單向的教育方式。

香港的遊樂場,反映了政府想把孩子都留在指定地方玩,為了自己方便,所以到處放相同的東西,他們關心維修多於真正的遊戲。

有怎樣的遊樂場,就有怎樣的孩子,所以更要好好投資。地球上有些地方的人只想要麵包,有塑膠遊樂設施已經夠好,但你們老早就該超越這階段。

香港有不一樣的遊樂場嗎?

看了世界各地的好東西,難免要問,香港究竟有沒有?

據說,還有一些。

譬如觀塘海濱公園遊樂場有齊備的感官遊戲,包括香港地買少見少的氹氹轉。西九龍圓方的天台遊樂場引入歐洲式設施,提升挑戰性,也開闊玩法的想像。將軍澳寶康公園遊樂場集合多元化元素,滿足不同能力的小朋友。油塘大本型天台遊樂場試圖打破「設施才是遊戲」的框框,是讓遊戲融入環境的新嘗試。

我們綜合專家和網上家長的心水推介,挑出幾個「滄海遺珠」帶孩子試玩,也沿路聆聽孩子對好玩遊樂場的訴求。

說到底:他們才是真正用家。


  • 記者

    蘇美智

  • 攝影

    (本地)梁杏倩、麥智坤、黄浩銘、馮耀棠、林方芽、王嘉豪、葉家豪、盧翊銘、(海外)Michele Mossop、Alexander Koerner、Stephen Maturen、Tommy Ellingsen、Hai Zhang

  • 圖片編輯

    Anthony Kwan

  • 美術設計

    Sarene Chan、Happy Monday

  • 網頁設計

    Document On Ready Ltd.

  • 監製

    陳琴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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