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活在這個世界,有責任去理解它。
  • 文字:難分
  • 攝影:Nicole Tung
  • 2024-03-23
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3年10月,香港出生攝影記者童纓瑩(Nicole Tung)第六次到訪烏克蘭,僅僅抵步數天,哈馬斯武裝組織向以色列發動襲撃,將整個世界的注意力轉移到以哈地區。

作為少數持續記錄俄烏戰事的攝影記者,戰事至今兩年,她留意到國際媒體的急劇變化,「俄烏報導變少,意味著知悉局勢的公眾人士和政治人物減少。」歐美社會對於數以十億美元計軍事援助,開始出現謹慎和疲態,令烏軍處境更為不妙。

她認為這場戰爭仍非常重要:「烏克蘭是東西歐之間,唯一可阻止俄羅斯前進的緩衝區。它是二戰後最大規模陸上戰爭。戰爭罪行每天都在發生,許多人流離失所,我們需要持續關注最脆弱的人民。」

走過12年攝影記者之路,曾採訪比利亞、敘利亞、伊拉克、歐洲難民潮、羅興亞人道危機、2014年香港雨傘運動及2019年反修例運動。最初在動蕩地區,依靠腎上腺素,捕捉動作瞬間畫面的衝動漸漸退卻了。

現在,她更期望照片能揭示出故事,「記錄平民在戰爭艱難環境中,存活下來的韌力。」

  • 2022年12月31日,烏克蘭地面部隊的士兵發砲,從烏克蘭克雷明納以西向市內的俄羅斯防禦工地發射砲彈。
  • 2022年3月31日,烏克蘭哈爾科夫市,工人為烏克蘭獨立紀念碑周圍放置沙袋,以保護該雕像免受俄羅斯攻擊而被破壞。
  • 2023年1月22日,烏克蘭安東尼夫卡,81 歲的 Halyna Prokofeyna 聽到外面的砲擊聲時哭泣。

開戰

2022年2月,俄軍大規模入侵烏克蘭, Nicole 於戰事初期便抵達烏克蘭,一待便是四個月。接下來兩年,她分別為《哈潑雜誌》、《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等國際媒體採訪,每次「輪班」約4至6周。

她首先在首都基輔留了5個星期,俄軍空襲頻仍,該市幾乎被全面包圍,居民躲進地牢和地下鐵路站生活。市面蕭條冷清,街道空空如也,商店關閉,氣氛繃緊怪異。

「變化來得太突然,烏克蘭人從沒想像過會發生戰爭。他們感到極度害怕,不願意對外人打開內心,特別對外國記者心存猜疑。」她很快發現,人們的身體語言,與過去採訪過地區迥然不同,要投入更多時間去理解和適應怎樣拍攝。

  • 2022年3月2日,烏克蘭基輔一家婦產科醫院的地牢臨時產房,孕婦 Ana 和她的丈夫 Yuri。

孕婦

3月初,Nicole 在基輔醫院地牢,非正式的臨時產房,遇到一位快將臨盆的婦女,「在戰爭爆發後,她的人生完全改變。她非常擔憂和害怕,坐在墊子上,面對著不確定的將來,並準備迎接新生命。」

Nicole 覺得孕婦的眼神和手勢,包含著許多複雜的情緒,於是拍下了這一幕,希望能讓讀者產生共鳴。她認為,不論身處世界任何地方和文化環境,人們都會潛意識透過雙眼和手部來表達情感,這兩者亦是她經常注意的拍攝元素。

另外,最吸引她的是人們與其處境的互動,「我會尋找微小細節,盡量將更多資訊置於同一畫面內,呈現出更闊的脈絡,讓讀者不用觀看很多照片,就可明白整個故事。人們在戰時有多種不同情緒,沮喪和悲傷之外,生活也有較為輕盈的瞬間。」

  • 2022年10月1日,烏克蘭扎波羅熱地區的軍事野戰醫院,醫務人員正在治療一名被砲彈彈片擊中受傷的軍人。

前線

「過去一年遇上的危險太多了。」Nicole 苦笑:「ISIS 會使用無人機進行轟炸,在敘利亞會有密集的空襲,還會有被綁架的危險。但在烏克蘭,除非遇上俄軍,否則不會被綁架。」

她解釋,相比起中東地區,烏軍很少讓記者來到前線,「當局要保障新聞工作者安全,那也無可厚非。每個軍旅有稱為『媒體軍官』的人,負責記者到前線採訪安排。」

通常記者只能在數百米至數公里外觀察,難以近距離目擊戰鬥過程,「要拍到好的照片,需要花上很多時間,但我們經常只能在有限時間採訪。幸運的話,可以待上半天或一天,但就算如此,時間仍不足夠。」

  • 2022年10月3日,烏克蘭斯維亞托希爾斯克,嚴重受損的齊姆嫩斯基女修道院,一位避難的居民走過庭院。

危險

去年她來到靠近前線的東部城市阿夫迪伊夫卡(Avdiivka),該市從前有3萬人居住,現在只剩下約1300人。那是俄羅斯自2014年開始爭奪之地,終於在2024年2月陷落。

「前線就在市外不遠處,俄軍多次向市內進行針對平民和士兵的轟炸。我們受到火箭和槍炮的威脅,他們使用的武器還包括導彈,和較為精準的引導炸彈,來襲時完全不會聽到『咻~~ 』的聲音。」

她試過在前往與烏軍匯合時,看到迫擊砲在前方50米的道路上爆開。有時為了採訪,必需進入俄國狙擊手的射撃範圍。在第聶伯河(Dnipro River)「沿河邊開車時,我會精神緊張,心裡暗自等待子彈或者槍械的聲音隨時響起。俄軍會轟炸我們所在的村落。我們總是面對著不同程度的危險,危機意識要很高。」

2023年1月14日,俄羅斯向烏克蘭中南部大城市第聶伯羅(Dnipro)一棟九層高的民房發射Kh-22導彈,導致超過45人身亡,包括6位小孩。她趕赴現場,看到住宅中央被炸出一個巨大的洞,邊拍邊想:「要是這時俄軍再次攻撃,那怎麼辦?」

「這手法叫做『雙連擊』(double tap),有時俄軍會在發動襲擊後,再次攻撃相同地點。因為他們預計,救援人員會在首次襲撃後到場拯救生還者,那時再發動另一次攻撃。如果擔心這樣的情況,或者要到前線採訪,我會穿上避彈衣、頭盔等保護裝備。」所幸,Nicole 至今在烏克蘭沒有受過傷。

  • 2022年9月16日,調查人員在在烏克蘭伊濟烏姆的森林挖掘屍體,該地有 445 個墳墓與一處亂葬坑。
  • 2022年6月2日,烏克蘭博羅江卡(Borodyanka),孩子們在公園玩耍,周圍都是被俄軍毀壞的建築物。
  • 2023年1月28日,烏克蘭第聶伯羅學術歌劇和芭蕾舞劇院,演員和舞者在表演開始前排練。
  • 2023年6月1日,國際兒童節,Okhmatdyt 兒童醫院的年輕患者在臉上塗了彩繪。

韌力

從去年夏天開始,烏克蘭的攻勢不太成功,直到秋季只拿下小量村落和城鎮,前線幾乎停滯不前。今年初春,頓涅茨克重鎮阿夫迪伊夫卡失守。Nicole 說,大部分烏克蘭人不願意成為難民,就算靠近前線的地方,人們也不願離開自己從小成長的家園。而要到國內其他地方生活,也需要一筆金錢,不是所有人能夠負擔。

「人們對將來失去確定性,不能作出任何計劃,突然去到其他地方生活 5年?10年?或者誰知道要多久?」然而,她觀察到大城市的街道很快重新繁盛起來,市民開始在咖啡店和餐廳用餐。要是突然停電了,就改用發電機發電,人們嘗試在戰爭中如常生活。

「你要代入他們的處境,戰事不會短期內結束。城內每天舉行多場葬禮,人們只能冀望,襲撃中喪生的不是自己親人,在這樣環境裡找方法繼續生存。」Nicole 希望透過攝影將他們的韌力記綠下來。

  • 2023年5月5日,烏克蘭基輔,一名烏克蘭士兵接受馬術治療時擁抱他騎的馬。
  • 2023年5月26日,烏克蘭哈爾科夫羅什查療養院,烏克蘭士兵正在接受水療治療。羅什查療養院位於哈爾科夫郊外,提供各種物理療法,以幫助士兵們從戰爭前線的精神創傷中恢復過來。

創傷

對她來說,好的攝影不只是捕捉動作和情感最高峰瞬間,而是能夠說出好的故事。

「拍攝前線相對容易,但當沒有事情發生,你要如何在照片中表達訊息?那需要經過更多思考與觀察。」

例如烏克蘭士兵面對戰爭創傷,由於無人可以傾訴,回家後他們可能會出現家暴或自殺問題。「我想知道烏克蘭政府,會如何幫助這些士兵,不只在戰爭後,而是戰爭還在進行時。」她來到多間基輔復康中心,跟治療師和心理學家交談,記錄士兵接受個人、團體、游泳治療,從視覺上表達心理創傷並不容易。

  • 2022年6月4日,21 歲的羅曼·特卡琴科(Roman Tkachenko) 和另外兩名烏克蘭軍人被安葬在烏克蘭基輔的公墓,他們的親人在葬禮上悲傷痛哭。

葬禮

見證過各種死亡,但 Nicole 不讓自己變得麻木,看見兒童受苦,或在葬禮拍照時,她仍然會湧現很多情緒,「有情緒才能拍到好照片。」

「葬禮上,看到家庭成員向自己心愛的人道別,雖然不懂烏克蘭語或者俄語,但我會閱讀人們臉上表情,他們的悲傷和痛苦,聆聽他們的哭泣和哀號。」

作為一位外來者,她希望於不介入的情況下,盡可能近距離拍攝他們苦難和處境,記錄烏克蘭人經歷的集體損失(collective loss)。Nicole 相信,「這是人類普世的情感,能超越語言障礙。」

  • 2016年8月30日,伊拉克的太陽女子軍隊(Sun Ladies )基地,一名士兵在早上梳理頭髮。 太陽女子軍隊是由數百名雅茲迪婦女組成,其中一些曾被伊斯蘭國奴役。他們接受庫爾德武裝部隊培訓,希望用武力反擊極端組織。

女性

Nicole 專注拍攝烏克蘭軍中女性,「愈來愈多女性參與前線戰爭和作戰角色。此前,她們未被廣受接納,女性依然被派去煮羅宋湯,處理軍中文件和行政工作。當然性別岐視依然存在,但假以時日,數以千計女性會證明到自己能力,加入了突撃部隊、前線醫療兵、砲兵指揮官、狙撃手和其他參戰的角色。」

曾有報導形容 Nicole為「港產女攝記」,對於「女性攝影師」這個標籤,她認為不太有必要,「新聞攝影行業在過去10年進步了不少,但性別不平衡和岐視仍存在,在紀實攝影和戰地攝影的領㽣上,女性依然比男性擁有較少機會。」她明白要達到性別平等,前方仍有一段路途。

  • 2011年3月2日,利比亞爆發反政府示威,不少利比亞人拿起武器,準備跟卡扎菲政權作戰。
  • 2017年9月26日,孟加拉國庫圖帕隆難民營,一名羅興亞女士正在收拾自己的物品。

成長

Nicole在紐約大學(New York University)畢業,主修歷史及新聞系。早在大學時代,她就已經決心要當攝影記者,這志向從沒改變。

「911事件發生時,我只有15歲。從新聞上看到伊拉克和阿富汗這兩場大型戰爭的畫面,從此對新聞產生興趣。香港政治上種種變化也影響了我。」

由於家族裡有記者和攝影師,新聞和攝影從來是她生活一部分。15歲開始,使用祖父的 Leciaflex 菲林相機。少年時期的她,非常沉迷香港地下獨立樂團,總是流連在不同酒館或音樂場所拍照,那是她最初接觸和學習攝影的方式。

「在香港這個多元文化的地方成長,很難把自己封閉起來。你能夠去許多不同地方,用不同方法來探索這個世界。」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對1990年代發生的波斯尼亞戰爭感到興趣,因此決定前往當地當背包客。「我遇到許多因戰爭而流離失所、經歷過真正創傷的人。」她用幻燈片(slide film)拍照,回到大學的黑房沖洗照片,也開始撰寫旅途上遇見的人和故事。她發現,這就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她在校園認識了行內著名攝影記者 Chris Hondros 和 Tim Hetherington,跟他們成為好友,進入了新聞攝影圈子,二人都在 2011年4月採訪利比亞內戰時受襲身亡。

  • Tim Hetherington 一張拍攝美軍在阿富汗雷斯特雷波的戰壕中休息的照片,獲得2008年 World Press Photo 年度圖片。圖:Worldpressphoto

摯友

「相比起見證新聞現場的悲傷,在現實中失去摯友和同行,完全是另一回事,那不是可以很快放下的。」Nicole 低聲說。

「尤其是我的好友,攝影記者James Foley 被ISIS 殺害。事件發生後,我有一段長時間感到非常自責和內疚。」為《環球郵報》採訪的 Foley 於2012年底,在敘利亞邊境被伊斯蘭國恐怖份子綁架,在2014年8月在 YouTube 被公開斬首影片。

她追憶道:「那天,我原來跟 Foley 一起工作,但臨時要回去伊斯坦堡修理相機,不得不離開。我會想,如果能說服他跟我回去,是否會有不一樣的結局?我不斷質疑自己,問許多不理性的問題,是否可以做些甚麼,去改變他們當天的命運?」

「我花了許多時間,哀悼和想念這位朋友,在很久之後,我才能公開談論他。我想,坦誠說出來會更好,唯有時間才可以治癒創傷。」

  • 2019年8月25日,香港荃灣爆發暴力衝突,防暴警察和示威者投擲催淚彈。

香港

Nicole 家人從來沒反對她當戰地攝影師,「當然,如果我去當一位婚禮攝影師,我母親會很高興。」她笑道:「但經過這麼多年,父母愈來愈理解我的工作,當然仍會非常擔心我。」

「他們接受了這是我選擇了的事業,我對攝影記者這個角色仍然充滿熱情。」

上一次回港,已是疫情前的事,對於這個出生地方,她感觸良多:「2014年的示威有種純真(innocent),與2019年氣氛截然不同。從抗爭者的衣著,遮蓋臉容,看起來像是處於更大的風險之中(at stake),由此我們可以用更闊的目光,感受到這個城市的變化,理解她正在走向的道路。」

無法拍到藏在面罩底下的示威者臉容,她只好依靠構圖,記錄低香港整體情況的景觀與感受。

  • 2022年1月31日,敘利亞哈塞克,美國支持的敘利亞民主力量的軍人在區內搜查 ISIS 武裝分子。
  • 2017年11月6日,伊拉克摩蘇爾西部,學童們從一輛巴士上下來。自這些伊拉克軍隊宣布摩蘇爾解放以來,該市的一些學校已經重新開放,許多兒童已多年沒有上學。
  • 2015年12月19日,敘利亞難民Tariq 與 Nisreen和他們五歲的女兒Roslyn乘坐巴士從雅典前往遙遠北部的希臘-馬其頓邊境,並繼續前往德國。

多年的戰地記者經歷,使 Nicole 由衷相信,攝影是傳遞訊息的重要載體,能訴說許多故事。新聞攝影讓她走到世界各地。「能夠與人聯繫是件美好的事,從高高在上的政治人物,到普通平民我也很愛拍攝。我會嘗試去理解他們,捕捉在相片之中。」

「每天也看到壞新聞,所有人也會感到疲累。但人活在這個世界,有責任去理解它。我們不能像一具喪屍般活著,應該掌握資訊,不能只漫無目的地滑手機。」

Nicole 將前往非洲拍攝氣候變化的故事,也希望今年再到烏克蘭繼續報導。

文字 難分
攝影 Nicole Tung
策劃 林振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