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傘的孩子:
都市原住民青春紀事

  • 攝影:陳焯煇、唐佐欣
  • 文字:唐佐欣
  • 2023-06-24

〈鳥〉

少年們在都市出生、長大,是所謂「都市原住民」的第三代;認得的族語,是從學校族語課程中學到的單詞:眼睛mata、哥哥kaka、謝謝aray。他們的上一代或上上一代,歷經台灣政經秩序的劇烈變遷,部落大幅度地被捲入工業化與資本主義浪潮,族人集體遷徙出走。

遷徙的族人們,曾經也是部落長大的少年。如今擔任河岸部落頭目的蘇萬法Karo說,九歲時,他第一次在部落看到錢幣。長大後,卻發現種田很厲害也種不出孩子的學費。「看得到田,看不到錢」,又聽聞城市到處都在蓋房子。彼時的信義區還是一片荒地正要興起。族人們深信,也許時代與機會就要來臨。有時北部的老闆直接到部落一車一車載走許多年輕的期待的心。

遠離家鄉的生活,或裸著身體礦道中呼吸,熱氣中飽含恐懼;或鷹架上度青春,將在未來誇耀台灣沒有原住民就沒有台北101;或遙遠的未知的海洋,狹窄昏暗的船艙找不著家人面孔。更好的時代與機會就要來臨,但祝福的似乎不是這群島內移民。原住民的臉孔與勞動的身軀,承受就業、住宅等制度性的暴力,以及族群互動中受的層層內傷。應該喊痛,自己的語言在都市中卻如絕種的鳥類。

〈火堆〉

有可能,是為了說自己的語言,離鄉的族人們,在河的沿岸整地、開墾成家鄉模樣,有雞可以養、有菜可以種,一家一家沒有上鎖的門,夜晚可以烤火相聚。都市中也有了部落,所以流浪的疼痛,混濁的焦黑的心,用歌唱與火堆,輕輕擁抱、安撫。

在河岸的部落,孩子出生了,一樣的火堆卻越來越少。

都市中產化的腳步中,許多河岸部落的族人,被一次一次拔起,甩落在「原住民大樓」—拆遷與福利住宅—當中。但「現代化」的住宅有現代化的規定:不許生火、不許佔用公共空間、你的我的他的要分得清清楚楚……

而孩子進入學校,才在同儕與老師的指認中,發現自己原來是少數的、不被喜愛的那方。有些孩子被同學罵了「番仔」,起衝突打架,被要求認錯、道歉。有些孩子只是沉默,卻也躲不掉同學間「只會靠加分、補助」的嘲弄。有些孩子過早地學會察顏觀色,辨認友善或不友善的大人。有些孩子見了家被怪手一次一次地拆,老人家的嚎啕哭泣,畫面與聲響還在心中震盪。

其他家長說:「不要跟他們玩在一起」,老師說:「原住民(家庭)果然就是這樣」。常常,家人們得從工地趕到學校,為了孩子又一次的闖禍低頭道歉,並轉過身教訓:「不念書,就跟我一樣去做工地。」族群、階級的暗瘡,在家庭潛伏,有時發膿。

  • 新北市三峽區的南靖部落。

〈熱原〉

不穩定的經濟、文化的被邊緣化、無奈無力的照顧者,孩子們內心的動盪,世界不願理解,只回以偏差、暴力的指控與標籤。孩子們內化,在自我貶抑與困惑中長成少年。校園厭惡像他一樣的少年,他同樣—或更多地—厭惡校園。

在街上,少年們遊蕩、偷竊、砸車、鬥毆、碰觸毒品,早早地學會與警察打交道。成人世界中的問題少年、中輟生,也在街頭自行摸索生存法則:要隱藏,要逃,或長到足夠強壯。在未來將蓋起捷運的網咖裡,在賞賜歸屬與認同的街頭中,學著展示自己夠狠、夠瘋,武裝起來才不會遭人欺侮。在都市中的部落與原住民大樓,弟弟成了哥哥,哥哥後來成了不願意成為的爸爸。

現在擔任「熱原拳擊隊」教練的陳哲宇,十年前便曾在這棟原住民大樓擔任維管人員。少年們叫囂鬥毆的身影、大樓管理室被狂亂砸毀的玻璃門窗,他一一負責善後。不過,同是原住民的他,心裡有更大的不解:為什麼這群少年這麼憤怒?為什麼這麼好的體格條件,卻是用來傷害別人與自己?

陳哲宇選擇走近。透過拳擊教學,以及同為都市原住民的生命經驗,與少年們相遇。下班後的夜晚,少年們戴起了拳套。每一次的拳擊對話中,他逐漸看見少年們受傷的輪廓。動作、喊聲、步伐、笑鬧談心,一支非正規的拳擊隊逐漸成形,也吸引著大樓內弟弟妹妹們的一雙雙眼睛嚮往,逐步跟著參與。

「也許有力量的拳頭可以抵達不同的故事。」長期在地方蹲點的社工楊佳賢,持續在身邊鼓勵與籌措資源,陳哲宇決定考取社工研究所進修,並共同創立「熱原拳擊隊」──「一群熱血原住民」之意。團隊草創,有時就著路燈也練習,器材、設備來自零星的捐贈。只是在這裡,少年們不必再擔心明處暗處的歧視,心中戒備得以卸下。往後幾年,隨著拳擊隊與國、高中的校隊接軌,少年們有了動機穩定就學,甚至升學──曾經那是「別人的」事。

  • 新北市三峽區,由原住民孩子組成的「熱原拳擊隊」。

〈擂台〉

對著沙包連續出拳,跟隨哨聲的短促節奏,動作、休息、動作,各個神色痛苦,在體能的極限邊緣挑戰自己。團隊中的少年們,每天吃上「三餐」訓練。辛苦,但有遠方值得付出。即使課業上遠遠落後同儕、缺乏成就感,但想像在擂台上擊敗對手,卻是少年們更願意日夜投入、證明自己的舞台。

擂台上,學習被擊中時能保持鎮定,站穩腳步;快要不能呼吸時,與對手近身扭抱,待體力復原;也要在對手出拳後,不慌張地換拳。全國賽事中,少年們屢屢拿下傲人的成績,但一次次上擂台,除了輸贏、體能與技術的較量,選手在場上的反應,有時也映照出心裡仍未清創的傷口。

現在已躋身國手之列的少年Kacaw,早期比賽中卻常吞下意外敗仗。在場上被對手挑釁、叫罵,便會一瞬間亂了腳步與出拳節奏,餘下挨打的份。極富潛力的選手,心裡的關卡是阿基里斯腱。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他在學校中常遭到嘲笑:黝黑的膚色、廉價的運動服,「同學會說原住民家庭都很亂、愛喝酒。我嗆他們,你們漢人才爛,搶我們原住民的土地。」主流族群擅以「統計事實」、「無心玩笑」包裹階級與族群偏見,話語卻在孩子心上,烙下看不見的傷。

只要創傷沒被看見與修復,在擂台上,相似的情境重現,戰(fight)、僵(freeze)、逃(flight)—習得的創傷反應就會下意識地被召喚出來。如果不走進孩子的心,也許就會將創傷反應歸因爲性格怯弱、抗壓性低。

如何面對與放下恐懼?如何重新相信自己?青少年社工背景的社工王議葶、射箭運動出身的社工陳怡瑄加入,在拳擊隊中創造一個安全、信任的陪伴空間,以不論斷、不批評的陪伴告訴少年:這裡有願意傾聽的大人,這裡可以放心哭泣。

〈名字〉

「沒有傘的孩子必須努力奔跑」是少年在Instagram上的個人簡介,是認份也是自我期許。少年們大多成長於辛苦家境,除了在拳擊中找到自信、成就感,也透過拼搏優秀的體育成績,爭取升學、比賽獎金,願望未來擁有照顧家人的收入,也許進一步實現父母來到都市的夢。

期望儘早經濟自立外,少年們也有屬於自己的文化課題。在漢人佔多數的都市中自覺矮人一截,過節回部落時又感到疏離生份,他們在生活裡探索、找路,汲取資源與認同的養分。Akin在高中原住民專班學習不同族群的樂舞與文化知識,下課後大家身著傳統服飾跳流行的抖音舞;Lisuna不清楚正名運動的歷史,卻一定會在Instagram寫上族名,說明自己,也尋覓他人;Kacaw會說的族語有限,但在胸前刺上“Pangcah”(阿美族人的自稱)作為認同的證明與自己的成年禮;Hayung張貼一張校隊合影,附上文字:「一群兇藩」—因為在少年的語境中,兇藩一詞並不代表統治者用來劃分被統治者歸順與教化的程度,而是驕傲自己擁有力量抵抗壓迫、保護集體的身份認同。

尋路過程,驕傲有時,沮喪有時。在水泥地在碎石路,與同伴們一起奔跑,唱《原住民的孩子》(排灣族創作歌手Utjung Tjakivalid舞炯恩的歌曲),想像自己是勇士,在都市擁有心靈的太陽與月亮,可以擁有歸屬與力量。

*唐佐欣曾擔任文中提及熱原拳擊隊所屬之新北市樂窩社區服務協會的部落教室志工(2021)與青少年社工(2022)。

攝影 陳焯煇、唐佐欣
文字 唐佐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