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魯·周(Andrew Chow)高中時就開始鼓搗比特幣。當時，這個十幾歲的程式員在自己建立的網站上說，「今後我要為比特幣工作」，網站還提供了一個供人打賞的錢包地址，而他的父母對這一切都不知情，那會兒他甚至連銀行賬戶都沒有。
七年後，安德魯已是少數幾個能對比特幣背後的基礎軟體進行代碼修改的人之一。目前比特幣市值接近5,000億美元。儘管這群人在比特幣領域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但數以百萬計的比特幣用戶卻幾乎對他們一無所知。
安德魯和另外四名程式員目前以維護者身份，擔任Bitcoin Core的管理員。這是一款開源程式，可以讓比特幣網絡中成千上萬台電腦裡的數字賬本保持更新狀態。2月9日，他們長期以來的領導者離職，這群人的數量由六人減至五人。
去年春天以來，一連串主打加密貨幣業務的交易平台、資產管理機構和貸款機構相繼倒下，隨之崩跌的還有2兆美元的總市值。在查找災難起因時，治理水平不專業、監管不力以及缺少透明度，這些因素往往脫不了關係。
在這場動蕩中，比特幣一直就像加密貨幣行業的「金本位」。儘管其價格同樣經歷了大幅波動——自2021年以來下跌了約三分之二——但數年來，這個誕生最早、用戶數量最多的加密貨幣始終在加密貨幣整體市值中佔據著四成左右的比重。
在一定程度上，比特幣目前的價值和今後的潛力掌握在Bitcoin Core的維護員手中，這群由同行挑選出來的人往往對自己的行蹤含糊其辭。至於維護員的大部分薪資，則由一群彼此關係鬆散的捐贈者支付。
至少有一次，這些維護員曾秘密修復了一個漏洞，據比特幣支持者說，如若不然，加密貨幣的價值可能因此被毀。
在更多開發人員的協助下，這些維護者必須確保他們的軟體能與Windows、MacOS等操作系統的最新版本兼容，還要確保它能跟上交易量的變化。這群維護員是比特幣發明者的繼承人，而對於這個神秘的人物，外界只知道其化名為中本聰(Satoshi Nakamoto)。
比特幣專家、私隱保護倡導者詹姆森·羅普(Jameson Lopp)說，軟體需要的維護與反饋工作超過許多人的想像，在這一點上，Bitcoin Core和其他軟體沒有區別。他曾為這個項目寫過代碼。「它的用處越來越小了。它變得更容易受到攻擊。因此，所有的技術都需要有人類在背後維護。」
拿一家普通的科技公司來說，軟體開發人員會被安排到一個既定架構中，裏面不僅有各層管理人員，有不同的崗位要求，員工還要接受績效評估。若是上市公司，按照資訊披露標準，投資者還會得知其財務、運營及管理方面的資訊。
相比之下，在加密貨幣領域，向投資者披露資訊的方式不是通過向監管機構遞交文件，而是在白皮書、網絡留言板以及繁雜的GitHub代碼庫中——這個微軟(Microsoft Corp.)旗下的網站正是Bitcoin Core的存儲地。上述維護人員和其他軟體開發人員每周會在一個公開聊天室中討論重要的代碼調整和人事問題。
鑑於Bitcoin Core的開源特性，任何有GitHub賬戶的人都可以對這款程式提出修改意見。而維護人員與其他開發者的不同之處在於，他們能夠批准這些變動，並將其寫入GitHub的代碼庫中。此後，當用戶下載大約每六個月發布一次的軟體更新時，就能實實在在地體驗到這些變動。
「哇，你是在為比特幣工作？這影響的可是每個人的錢袋子呢，聽上去挺嚇人的。」安德魯去年夏天在流媒體影片平台Twitch上直播寫代碼時，一名觀眾留言說。這是他每周一下午兩點都會做的事。
「是挺嚇人。」安德魯回覆說，他的螢幕設置成了黑色，上面布滿了一行行代碼。「但時間長了就容易了，尤其是你知道了碰哪些東西是有危險的。」
過去18個月中，有四名Bitcoin Core維護員以過度勞累或法律風險為由，要麼離開，要麼移交了崗位職責。
新的維護員會通過特別投票選出，在此之前，聊天室裡的討論有時會十分激烈。若是支持一位候選人，開發人員會在電腦上敲出ACK，代表acknowledge（認可），反之，則會敲NACK。
比特幣是龐大的交易賬簿——區塊鏈中的記賬單位。450G數據庫的相同副本就存儲在數萬台電腦組成的網絡中，這些電腦被稱為節點。據估計，99%的節點都在使用某一版本的Bitcoin Core來記錄新交易。
開發人員說，如今Bitcoin Core已是無處不在，這與比特幣保持去中心化、不受任何組織或政府控制的目標產生了矛盾。也有其他程式可以操作比特幣網絡中的節點，但專家指出，Bitcoin Core接受的審核最多，而其他程式缺乏Bitcoin Core的安全性與功能性。
儘管比特幣網絡會獎勵那些將算力用於驗證交易的「礦工」，但對於讓軟體保持正常運行的開發人員，它卻沒有一套補償機制。倒是一些加密貨幣公司和闊綽的投資者會自己掏錢，通過補助金的形式來資助Bitcoin Core的維護員及其他舉足輕重的開發者。
這種資助模式引發疑問，即是否構成潛在的利益衝突？「這個問題時常出現——資金來源問題，以及是否會有一股看不見的控制力。」前Bitcoin Core維護員塞繆爾·道布森(Samuel Dobson)說。
資助方稱，比特幣維護員一年可從他們那裡獲得10萬-15萬美元。相比之下，Alphabet旗下Google(Google)在招聘廣告中給中級工程師開出的薪酬約為22.5萬美元，外加福利、獎金及股票。
加密貨幣交易所Coinbase Global Inc.在遞交給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的文件中說，開發人員現有的組織方式或許會限制比特幣的發展。他們對代碼所做的改動可能會影響比特幣網絡的「速度、安全性、可用性或價值」，Coinbase向SEC表示。
目前，比特幣領域沒有任何一個公關部門可以回應此類擔憂。比特幣用戶表示，沒有正式組織來管理他們的項目。除了實施貢獻者團隊一致認為應該作出的調整外，Bitcoin Core的網站說，維護員還應「把好最後一道關，確保補丁是安全的，且符合項目目標。」
道布森說，Bitcoin Core的開發人員會受到名聲的約束。他說，任何作出有害或不道德調整的維護員，他們的聲譽都可能受損，並會被其他維護員取消該軟體權限。
由於加密貨幣價格一路走低，之前資助過比特幣軟體開發的部分企業紛紛破產，如交易平台FTX和貸款機構BlockFi，另一些則勒緊腰帶過日子。Brink是一家接受捐贈的非營利機構，它將受贈資金撥給了三名Bitcoin Core維護員及其他幾名開發者。據Brink執行董事麥克·施密特(Mike Schmidt)說，過去一年間，該組織籌到的資金減少了50%-60%。
這些維護員分佈在世界各地，每年會在線下的比特幣會議上見一兩次面。其中大部分人都保持著低調。
海納迪·斯捷潘諾夫(Hennadii Stepanov)負責維護Bitcoin Core的圖形用戶界面，據他的資助者說，2022年他逃離了戰火紛飛的烏克蘭來到倫敦。邁克爾·福特(Michael Ford)負責構建系統，也就是將源代碼翻譯或編譯成可執行程式的過程，他偶爾還會上傳父母位於澳洲西部的農場照片。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的畢業生格洛麗亞·趙(Gloria Zhao)負責編寫及審核那些管理著比特幣交易驗證過程的代碼。
這三人得到了Brink提供的可續期撥款的資助，目前他們都在Brink的倫敦辦公室上班，辦公室位於富有藝術氣息的肖迪奇(Shoreditch)一帶。施密特說，他每個月都會在電話裡同受助人交流相關情況。
「我們很不想去插手他們正在做的事。」這位Brink的執行董事說，「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不能把他們引薦給別人，或是不能向他們介紹一個他們也許從未聽過的項目。」
Brink的受助人每年都必須重新申請資助。在不同的申請人之間進行權衡時，董事會試著衡量開發人員對比特幣的整體價值，施密特說，「這種方式帶有強烈的主觀性。」
安德魯·周畢業於馬裡蘭大學(University of Maryland)，他負責與數字錢包相關的程式。所謂數字錢包，是一種供投資者儲存比特幣的工具。大學畢業後，他曾受雇於金融基礎設施公司Blockstream Corporation Inc.。
另一名維護員馬可·法爾克(Marco Falke)主要負責測試，他的資助方是成立於中國的加密貨幣交易所Okcoin USA Inc.以及投資公司Paradigm Operations LP。「我們不一定非要把它視為某種慷慨之舉。」Okcoin首席運營官劉傑生(Jason Lau)說，「這確實也是對我們業務基礎的一種投資。」
在一次電子郵件往來中，法爾克說自己在德國長大，2020年辭去紐約市的工作後，他一直在歐洲遊蕩。其Twitter個人資料中顯示的地方是瑞典南部城市馬爾默(Malmö)。法爾克拒絕透露他目前的居住地。
弗拉迪米爾·範·德·拉恩(Wladimir van der Laan)是這群維護員中資歷最老的，他2014年成為Bitcoin Core的首席維護員，但過去兩年間，他一直試圖退出這一角色。根據已停止運行的比特幣基金會(Bitcoin Foundation)的存檔網頁中顯示的個人資訊，拉恩曾居阿姆斯特丹。為他提供資助的是麻省理工學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的數字貨幣倡議項目(Digital Currency Initiative)，SEC主席加裡·根斯勒(Gary Gensler)獲美國總統拜登(Biden)提名前，曾擔任該項目顧問。
去年8月，拉恩在聊天室裡宣布，他將徹底停止維護員的工作。「我感到精疲力竭，還出現了健康問題。」他說，「我再也做不下去了。」應拉恩本人要求，他在Bitcoin Core的GitHub代碼庫中的權限已於2月9日被取消。
現任維護人員中，僅有法爾克和安德魯·周同意就本文置評。拉恩等人沒有回覆記者的置評請求。
Bitcoin Core的一些開發人員還得到了Block Inc.的撥款，執掌這家數字支付公司的是Twitter聯合創始人傑克·多西(Jack Dorsey)。2022年初，他還創建了一隻法律援助基金，以幫助開發人員避開有可能惹上身的官司。例如英國就有一個人鬧上法庭，他希望開發人員能幫他找回據稱被盜的比特幣。
解決Bitcoin Core的故障是一個精細的過程。要想消除漏洞，比特幣網絡中的大多數節點都必須主動升級軟體。然而，如果之前泄露了太多資訊，這個漏洞就會被攻擊者所利用。
「已經有過很多次秘密修復了。」安德魯在一次電話採訪中說。
格洛麗亞·趙在Okcoin網站上的一段影片中說，「我們在（代碼）審核中總能發現漏洞，要是它進到程式裡，比特幣網絡說不定會發生災難性的事件。」
公眾所知的最驚險的一次經歷是在2018年9月17日。當時，資深比特幣開發員馬特·克拉洛(Matt Corallo)在Bitcoin Core中發現了一個「通脹」漏洞，若是被利用，攻擊者就可以不止一次地使用同一枚比特幣。
這將破壞比特幣相對於其他數字數據形式的一項關鍵創新，因為後者是可以反覆複製粘貼的。正是這項創新確保了比特幣的稀缺性，也讓它在投資者眼中具有了價值。
發現「通脹」漏洞後，克拉洛通過聊天軟體Signal，給一家大型比特幣挖礦聯盟的負責人發了一條加密資訊。不過，他最初公開的只是一個沒那麼嚴重的「拒絕服務」漏洞。
於是，維護人員對Bitcoin Core作出了調整，包括修復了以上兩個問題，並提醒用戶升級軟體。三天后，已有足夠數量的用戶下載了升級軟體，此時，維護人員才發布消息，公開描述了此次事件及「通脹」漏洞。
加密貨幣領域的知名企業家繆永權(Samson Mow)在去年的一篇推文中說，這個「通脹」漏洞「原本可能會害死比特幣。」
一些比特幣玩家指出，對於這類事件應該有更大的透明度。「在這個項目的核心領域能有這樣一小群值得信任的人，固然很好。」倡導使用比特幣、同時也參與代碼審核的邁克爾·福克森(Michael Folkson)說，「但如果他們做一些鬼鬼祟祟的事，比如修復漏洞的時候，又對代碼動手腳……一旦告訴外界漏洞已被修復，我覺得他們就應該把這個過程完全公開。」
根據安德魯的統計，自2009年比特幣問世以來，有17人獲得過代碼修改權限。
Bitcoin Core在其網站上自稱是中本聰開發的「初代比特幣軟體的直系後裔。」
2011年中本聰消失前，他/她將代碼庫的控制權交給了馬薩諸塞州一個名叫加文·安德森(Gavin Andresen)的開發人員，這名早期的比特幣愛好者先前創建了名為Bitcoin Faucet的網站，但凡破解出驗證碼的人，該網站都會向其贈送數千枚比特幣。他說，他的目的是想讓這種新的貨幣形式流行開來。
2014年，安德森將首席維護員的位置移交給拉恩。兩年後，拉恩取消了安德森的權限，並在一篇博客文章中宣稱，安德森已成為這個項目的負擔。安德森沒有回覆記者請求置評的電子郵件，但他先前表示，引起拉恩擔憂的似乎是自己曾經說過的一番話，這番話當中有一些不妥之處。
拉恩2021年初表示，他計劃退出首席維護員的角色。去年8月，他在聊天室裡宣布將徹底停止維護員的工作。「我感到精疲力竭，還出現了健康問題。」他說，「我再也做不下去了。」
去年6月，對首席維護員繼任者問題的討論開始升溫，之前，現任維護員福特提議讓格洛麗亞·趙承擔這一角色。知名比特幣開發人員傑瑞米·魯賓(Jeremy Rubin)則建議他們先起草一份職位說明。
「不，我覺得再弄這些繁文縟節沒什麼用。」拉恩說。
「那對維護員職責的重要描述就沒有了。」魯賓反駁道。
儘管服務於全球最大的加密貨幣是件光鮮的事，但維護人員中卻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那便是沒有人真的想要這份工作。
道布森2021年12月宣布，他將不再從事維護員工作，以便專心讀博士。之後，法爾克聲明，下一個在聊天室發言的人將成為道布森工作的接任者。
「那整合錢包的事，我找誰去？」安德魯問道。
法爾克恭喜他成為了道布森的繼任者。
「啊，我靠！」安德魯回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