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風吹來,就有一個洞,只有那個瞬間可見,你會看到後面的真相是如何,或是那些共性是什麼。」

  • 撰文:沈諾基
  • 攝影:黃勤帶
  • 2021-09-05
攝:林振東/端傳媒

走向碼頭路上,黃勤帶說攝影和茶道一樣,對有些人來說只是煮水、將茶葉放到壺裡、加水、再喝下去,「係咁上下」。

同理,攝影可能只是拿出相機、裝上菲林、按快門,一樣稀鬆平常。話雖如此,往往難有攝影師如黃勤帶般,花上數十年,嘗試參透這幾個簡單動作之間的道理。

「究竟什麼是攝影,或者應如何攝影,我相信是沒有答案,等於人生一樣,談了百多年都是沒有答案,」黃勤帶說,唯有抱著這樣的覺悟,努力實踐。

「正因為沒有答案,我們在實踐的過程中,還有些樂趣,有懸疑性,有些好奇。」

失真

《Bardo Hong Kong 2019》收錄157張黃勤帶在反修例運動現場拍下的黑白照片。按下快門後,這些畫面先在底片上沉睡一年左右,到2020年秋天由攝影師親手顯影,輯錄成書,並於今年8月出版,成為黃勤帶第11本個人攝影集。

這本書還沒有在書局上架,想要的話得先找到作者本人。有時,黃勤帶會從離島的家拖著一箱書,到港島某處坐上整天,等買書的人出現,接它們回家。

攝影集很有重量,不好翻,總有阻力不讓讀者將頁面完全攤開。但觸感很快被視覺衝擊蓋過,眼睛被照片的粗糙感刺痛著,高感光度的菲林和任性的顯影手法加強了相片的顆粒感,經過放大和裁剪後,細節在嘈音中消散,景物留下抽象的輪廓。又因為「如水」示威的流動性、警民之間的武力交峰和入夜後的低光環境,相片經常出現動態模糊。

「我沒有辦法對焦,沒有辦法很細緻地取景,只能『㩒左先』。」黃勤帶解說。

身處激烈的2019年,為增加拍攝穩定性,黃勤帶經常只能將手上的單反相機貼在胸前,不看取景器,以「盲拍」方式邊走邊拍。為了盡力捕捉眼前一瞬即逝的畫面,黃勤帶又配上一支視角比人眼更闊的20mm廣角鏡,把拍攝目標都收進照片中,但環境中的雜訊亦會同時帶入框內,要透過接近拍攝對象來補救。有時,照片的視點接近到分不清楚那些顆粒是催淚彈的煙,還是菲林的雜訊。另一刻,示威者的防毒面罩彷彿快要撞上黃勤帶的鏡頭,黑與白在兩個人之中跑動。

這些特質和黃勤帶第一本個人攝影集《89’廣場的日子》有強烈對比。

群像

到1989年4月,受僱於文匯報的他在北京拍攝一場體操比賽,場外目睹悼念胡耀邦的人群,「嗅到」大事將要發生,就留在北京拍攝,直到因工作需要暫時回港。

在權力和人民爆發正面衝突的臨界點之際,他再次回到北京,繼續記錄這場中國內地史上最大型的民主運動。6月4日早上,成為在酒店窗台目擊坦克駛入長安街的其中一位記者。

這次經驗促成了黃勤帶第一本個人攝影集《89’廣場的日子》。書中相片聚焦廣場上的平凡人,真誠地紀錄每一張青春又凝重的面孔,是一份重要的紀實攝影作品。每一個畫面的細節,如旗幟上的字句和學生與軍人之間的目光,在黃勤帶手上得到充份保存。

然而,黃勤帶和群眾之間仍然隔著一個觀察者的身位,而30年後他說自己只是其中一個在跑的人。

關於距離,在最近一場對談會中,黃勤帶說:「(重要的)不是你有多接近拍攝的對象,而是有多接近那些事物的本質。」這仿如是對戰地攝影記者卡帕(Robert Capa)名言「如果你的照片不夠好,那是因為你走得不夠近」的挑戰。

事後黃勤帶戲稱自己對於「近」的反思只是冷笑話和「扮哲學家」,並不是要和卡帕唱反調。再三追問下,這個玩笑又成了一個洞,讓旁人可以一窺黃勤帶紮實、經過實踐的攝影觀。

洞見

「城市(生活)其實很虛偽,所有事情都有秩序,所有事物都粉飾得很美觀,根本大家都是在表面上生活,」黃勤帶說,「(直到)有一陣風吹來,就有一個洞,只有那個瞬間可見,你會看到後面的真相是如何,或是那些共性是什麼。」

黃勤帶所談的共性,指世人都要面對的情感和處境(situation),例如面對戰亂和災害而生的恐懼。透過攝影,可以將這些共同的人性勾勒出來,並以能抗衡時間的方法保存。他又提到「垣間見」,一個在日本攝影界常見的用詞,意思是透過牆與牆中間的隙縫,觀看後面景物。

「2019年發生的事,我不會把它純粹看成事件,」黃勤帶說傳遞新聞訊息是前線記者的工作,他則是透過這個契機,在包括自己在內的香港人身上發掘共性,刻畫一幅更宏觀的景象。

「看到香港人面對(世界)大部分人面對的事:惶恐、逃走、不知所措,或很憤怒,所有(情感)都在那時表達出來,我就是要去拍攝這些。」

他認為世上的突發性事件,都是那陣掀開日常假象的風,要在風停下來之前跑到現場。黃勤帶在2019年7月由日本秋田回港拍攝,一邊學習使用防毒面罩等過往不曾用到的防具。身上帶的是約十年前拍攝日本311大地震災情時留下,早已過期的黑白菲林。

「有一陣風吹來,就有一個洞,只有那個瞬間可見,你會看到後面的真相是如何,或是那些共性是什麼。」

在香港街頭,黃勤帶很快感受到自己和其他平民一樣,是被追趕的一群。「拍了沒多久,發覺整個事件反映香港人在一個處境⋯⋯很多時候在逃跑,或是迷惘,或是惶惑。」

雖然「落場」的身份和動機不一樣,黃勤帶同樣受到警察的武器影響,甚至曾被催淚彈直接擊中腹部。他說「始終這個是自己出生、成長的地方,是自己的家,有大事發生,你也不想缺席。」黃勤帶養傷期間,反修例運動在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的陰霾下落幕。

被動

去年秋天,黃勤帶在大嶼山的家量度自來水溫度,等待它下降到攝氏24度的那一天。水溫對了,攝影師將底片放入載著顯影劑的水桶中,用手指掃過每一條底片,嘗試讓化學品觸碰到上面所有等待見光的畫面。

80多筒菲林都是用他自言粗糙、野蠻的做法處理,因而有部分照片未能全面顯影,留有白邊和過高的反差度。往日的黃勤帶可能會覺得這是失真,但現在他說:「再用傳統的方式演繹這事件,就太斯文、溫和了。」

《Bardo Hong Kong 2019》中的「bardo」來自佛教「中陰」(又譯作中有)概念,「述說一個狀態和另一個狀態之間的轉變,離開舊有狀態,又未到達新的。」

黃勤帶認為香港人作為一個群體,在2019年被逼離開一個舊有架構,去一個新的,而這個轉變還在進行中,因此很多人還是在一個「bardo」的狀態裡面,可能是「不知所措,不能自主,被動的。」

他又提到在佛教觀念中,一個離開了肉身,但未能覺知自己已去世的「中陰身」,殘留在現世期間會對光線、聲音、舊物和舊相識敏感。書中許多照片都再現了這種惘然和被動,畫面中沒有強烈「我要看」的意識,也沒有流露攝影師單純在美學或震撼力上的追求,黃勤帶更像是在說「我看到」,雖然一時未能看清。

脫離新聞攝影的框架和限制,黃勤帶說是一種解放。比起在天安門廣場上做一個冷靜、準確的旁觀者,他認為自己在香港現場投入更大,沒有感到隔閡。時隔三十年的兩本書中,他在新作更直接的置入個人的情感和看法,甚至試圖用連串相片組成的序列(sequence),描繪腦海中想像的未來。

「我覺得大家都在逃跑,但不知道是在去哪,路途上有很多障礙,有些追追逐逐,一些相片有種離開一個地方的感覺,」他說,「老實說,可能是一個逃亡。」

過去一年多,已有不少以反修例運動為材的攝影書上架,多加一本黃勤帶的意義為何?

他說造書的人要有覺悟面對「時間的沖刷」,要知道隨著新聞事件過去,相關的影像亦會開始被淡忘。「唯有透過事件說出人類共性」的作品,才可以抗衡時間,流傳下去。

時間

八月初一個晚上,黃勤帶在上環低調地辦了一場「個體戶攝影書展」。斗室內佈置簡單,牆上展出五張海報大小的紙,都是印刷攝影書時用到的「試稿」。這位攝影師30多年來出版的攝影集就放滿了一張長枱,當中好幾本都已絕版。

回看黃勤帶多年來的攝影集,充滿香港與中國近代歷史痕跡。包括拍下百多份英國解密文件的《Secret 香港樞密 1842-1997》;紀錄回歸前後香港與澳門景貌的《皇后旅館》;看見千禧城市新陳代謝的《香港地》;以第一身視角目擊六四事件的《89’廣場的日子》及拍攝反修例運動的《Bardo Hong Kong 2019》。

然而,黃勤帶還是覺得自己在香港拍得不夠。

在拍攝、編輯、發表可以即時進行的時代,黃勤帶依然用上以年計的日子、按自己步調來造他的攝影集。「你會清楚什麼是有價值的,有什麼是不用再做,」他說,「你說是沉澱也可以,提升也可以。」比如他在2014年佔領運動拍下的底片,就從未發表。

時間彷彿會在耳邊提醒黃勤帶,哪些底片該拿出來,重新看一遍,有什麼早已變成歷史的照片,保有超越時間的訊息。

在離島上的訪問來到尾聲,充分吸收和實踐新聞攝影價值觀,又從中超脫,走出個人風格的黃勤帶,留下一個海的比喻作為線索。

「你見到海,拍了一張海(的照片),告訴大家,這個海多美⋯⋯這是大多數新聞記者需要做的事情。」

後來,海水在鹽田蒸發,留下雪白的結晶。

「你見到白色的鹽,視覺上你看到有什麼關係嗎?」

鹽農的筢子劃過水面,把結晶拉到身前。

「它就是海,鹽就是海,你放入口,可能就是兩年前的海水。」

  • 攝:林振東/端傳媒
攝影 黃勤帶
撰文 沈諾基
策劃 林振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