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陳榮輝,中國最年輕荷賽得獎攝影師的成長與轉型:慢下來就是破

  • 撰文:難分
  • 攝影:陳榮輝
  • 2020-08-22

「尋找自己的過程很累,但也很迷人。問問自己,為何要拍照?是不是一定要拍?」

攝/陳榮輝

「坦白說,我在拍攝這肖像的時候,注意力並不是在小男孩的背後故事上,更多注意的是他本人傳遞出來的情緒和那現場形成的一種張力。」陳榮輝在《空城計》拍攝14歲男生林子。

林子依靠在網路上直播反串表演來維持生計,有接近100萬位粉絲,陳榮輝透過國內火紅的直播App「快手」與他聯絡,相約在一間他經常進行直播的咖啡館,使用大型的 8x10 菲林相機拍攝,兩人挪動了沙發,讓背景更加協調,「他重現了日常做表演的狀態,很迅速地畫好了妝,戴上了假髮,然後就是休息。在他休息的時候,我才開始正式拍攝,我並不想拍一個網紅做直播,我想拍的其實是一個年輕人的孤單和不安。」

後來他才知道林子背後的故事,父母在很小的時候就遺棄了他,跟隨養父養母生活。「直播給他帶來了一種新的可能性,讓他有機會成長。但也要承擔成長的代價,比如很多人說他是變態等等。我很高興自己拍攝下了他人生中的某一個很微妙的階段,我覺得我也處於很微妙的一個階段。」

另外兩位在黑龍江認識的高中生,和陳榮輝來到在江邊尋找合適的視覺場景拍攝,「最後這個姿勢是意外,我沒有進行這個構思。而是他們主動做了這個姿勢進行點煙。這也是大畫幅攝影有趣的地方之一,我在冠布裡拍攝的時候,拍攝對像其實不知道我是怎麼看他的。後來,那兩個小男生告訴我這個姿勢是在網絡上看香港電影《志明與春嬌》學來的。也是側面反映了互聯網對於很多三四線年輕人的影響。」

耶魯攝影學派

這樣的拍攝方式與陳榮輝心儀的美國耶魯大學攝影流派相似。從去年秋天起,他決定暫時放下事業和剛上軌道工作,離國追尋攝影創作的路。陳榮輝從容地說自己把事業看得比較輕,「我要花兩年時間,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一邊上學一邊創作。我覺得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個非常藝術的事情。」他來到該校唸攝影碩士,耶魯大學攝影是一個具有重要影響力的當代紀實攝影流派。1965年,美國攝影家埃文斯(Walker Evans)加入耶魯大學任教,這位曾為美國農業安全管理局 (FSA) 紀錄大蕭條時代而聞名於世的攝影師,其充滿詩意的紀實攝影風格揉合了紀錄和個人觀感,啟發了後來眾多攝影師。

與傳統的紀實攝影有所不同,例如以馬格蘭通訊社(Magnum Photos)創辦人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為代表的紀實攝影,強調抓拍、使用輕便器材與決定性瞬間(decisive moment)。陳榮輝指出,耶魯攝影不拘泥於這些特點。

他們相信,攝影是個製造虛構的媒介(fiction-making medium),唯一目標是去傳遞「真相」,而沒有責任去展示「事實的外表」。因此,這派別的攝影師會以擺拍、指導主體、使用戲劇性佈光、大片幅器材、虛構的人物或場景、或有大型拍攝團隊來協作進行創作,紀錄他們心目中認為的真實。

新冠疫情初期,困在校園的他開始每天在Instagram上載自拍照片系列《Dual Self Portraits》,頭髮長長的他與求學生涯遇上的人事物合影,附以個人的生活隨想,文字中他提到思鄉和身體不適的情況,讀着令人擔心。然而看到最後會發現,所謂「日記」竟然是節錄自1854年一位耶魯中國留學生的文本,原來那只是他嘗試探索文字和攝影之間虛構關係的作業。

「創作本身不複雜。尋找自己的過程才更累,但也很迷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問問自己,我為什麼要拍照?是不是一定要拍攝?我想自己的內心已經告訴我答案。」他又說:「創作是一個不斷詢問自己的過程,我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個體?這樣的問題我們一生都在尋找答案。」

獲得荷賽榮譽之後

2015年,他憑「聖誕工廠」作品,以中國最年輕攝影師身份奪得「世界新聞攝影獎(荷賽)」當代議題類別二等獎,在攝影界聲名鵲起。在獲得荷賽獎項的第二天,陳榮輝繼續跑日常新聞,開電單車和文字記者報導一宗交通意外,他開始覺得在反覆尋覓的工作中,自己的想法變得片面與零碎,「做攝影記者沒有太多時間思考自己的事情。」

後來他明白到攝記工作的定位不是做攝影而是做記者,從此找到了著力點,他多了時間思考攝影,幾年間分別完成了幾個深入中國社會的長期項目:《石化江南》、《脫韁的世界》、《空城計》和《摩登上海》。

「記者行業也是一份非常直接而又赤裸的行業。」獎項讓他得到了名氣和獎金,也增加了轉職的籌碼。30歲不到的他,從一間地方小報轉職到大城市上海《澎湃新聞》的英文網站《Sixth Tone》擔任攝影總監,領導十多人的團隊進行視覺創作。

陳榮輝在加入《Sixth Tone》後的第一個多媒體拍攝項目,是紀錄歐洲難民潮的《一路向北》,他花了15天的時間,跟隨一個阿富汗家庭,拍攝他們從剛登陸的希臘前往奧地利,最後抵達德國的逃亡之旅,路程跨過近4000公里。他與同事合作,以文字、照片、音頻和圖表等多媒體的方式來呈現故事。陳榮輝指,多媒體的工作方式,對他日後進行更深入的藝術創作有很大幫助。拍攝《空城計》的時候,他也會錄製一些音頻和城市空鏡的畫面,希望在展覽上能夠更多元化地呈現。

雖然享有更大發揮空間,他覺得自己的作品還不夠好,他說只要將照片放在「更大的攝影領域」去審視,就會知道自己的水平,覺得需要放慢腳步,投入更多時間空間去創作。「『慢下來』是幫助我重新認識攝影的過程,攝影的作用不僅僅是快速紀錄,還有其他可能性。慢下來意味著一種刺破『不破不立』的狀態。慢就是破。所以對我而言,這一點非常重要。」

告別舒適轉型

從攝影記者轉型成藝術家的不只陳榮輝一人,例如嚴明和張曉也有相近背景,他們的經歷令陳榮輝感到鼓舞,不過轉變過程並不容易。「我是一個比較認真的人,一旦選擇了這個專業,我就希望做到這個行業裡面的頂尖。這樣的執著,有利有弊。所以轉型對我而言,要放棄的東西其實很多。捨棄意味著在某種程度上是和過去的舒適告別,在當下這樣不確定的時代,充滿欲望的時候,非常難。」

他形容兩種身分的最大分別是:「一個是向外看,一個是向內看。做攝影記者,我們總是去拍攝他人的故事,通過外面的世界去敘述。而且這個故事不可以片面,不可以主觀,要盡量客觀。但是做藝術家,其實是往內看,雖然手法或許也是拍攝外面人或者事物,但是核心表達的是自我的觀點。越是向內看,越是主觀,或許越有價值。」

用4個冬天拍攝東北收縮城市

2016至2019年間,陳榮輝共花了四個冬天,來到中國東北嚴寒地區拍攝《空城計》,在零下30多度的環境下,他揹上40多斤重的大片幅菲林相機在戶外取景。探索這片一度是共產中國最富裕繁榮的工業重地,漸漸變成經濟衰退、人口收縮的城市,以及紀錄在這片土地上生活、掙扎、克服困難的年輕人。

「冰天雪地帶來的體驗很刺激。現在的社會太舒服了,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我們的身體失去了很多感知。」陳榮輝來自溫暖的江南,8歲前跟外公外婆在一條普通不過的小農村生活,童年的他「夏天的時候,白天就是去田裡幹活,晚上的時候就去追逐螢火蟲。小時候的我沒有學過鋼琴,沒有學過繪畫,那些都是城裡的孩子的事情。」、「最大理想是擁有一把符合自己身高的鋤頭和解放牌鞋子。」他回憶說:「我唯一學會的就是和自然相處。」東北地區氣候與江南截然不同,他認為藝術家應該將身體的感知,和人在極端條件下生存的那種感受都放在作品裡。

第一次拍攝後,快遞人員不小心把底片曝光,失去一半的照片,但他沒有難過太久,「因為我知道我的體驗還在。」他說,藝術家本身的感悟是最重要的,只要不斷去感悟,那些照片就會再次回來,「而這感悟應該就是在我四年來在東北的孤獨感和無助中不斷強化。」

由自己出發才能引起共鳴

之前兩個拍攝計劃,探討工業發展帶來環境污染的《石化江南》,和紀錄中產階級的興起及其消費模式的《脫韁的世界》,均引起不少迴響。陳榮輝說他不刻意拍攝話題性事件,選題應該由自己關心的事情出發。

起初,記者出身的他從社會價值發展,選題會有較強的新聞元素,後來他表達方式漸漸成熟,變得多元化,開始嘗試採用與新聞攝影不一樣的方式去創作,「我在拍攝《空城計》的時候已經把新聞放到一邊了。」他覺得文字記者的文字足夠表達了新聞要素,「那麼我的攝影就是做攝影的事情,因此我就徹底以自我表達為主。」

「最後,項目呈現的時候有很多社會背景在裡面,也有很多共鳴。但是我覺得這個共鳴的前提是藝術創作要足夠好,而不是我拍攝了一個有話題的新聞。」他說:「攝影是一種表象的視覺藝術,表像不夠好,等於沒有。」

他近年愈來愈重視作為藝術家的自我表達,「我一直在講述我自己的故事,一名小鎮青年隨著中國巨大的城市化變革中所成長及經歷的一切,這個其實從來沒變過。人們的個體經驗在巨變中處理事情是有局限的,我也感到迷茫和困惑,於是攝影成為了我的表達方式,讓我可以用一種很自我的方式表達。」

器材愈來愈重,眼界愈來愈闊

心態上的轉變反映在他使用的器材上。起初做記者時,陳榮輝使用機動性強的135單反相機到處採訪。《石化江南》開始嘗試用中片幅相機,由於題材敏感,120底片的細節正好能讓他在較遠距離拍攝工業污染。來到《脫韁的世界》,他使用更大的4×5大片幅相機,還帶上3米高梯子,在航拍機未興起時用「上帝視角」拍攝中國各地的遊樂園。

到近期的《空城計》,就用再大型的8×10大片幅相機,陳榮輝一方面以拍攝地景呈現東北的蒼涼,亦以平視的角度為同齡年輕人拍攝肖像。雖然運作大片幅相機較緩慢,技術要求更高,因此只能拍攝較靜態的影像,但它的刻畫細節能力更強,更細緻。

「我個人覺得拍攝工具對於創作影響很大,需要花很長的時間去學習和掌握這個工具,過程中仿如武俠小說中的習武階段,需要融會貫通,最終令攝影成為身體的一部分。」陳榮輝相信器材是攝影師眼睛的延伸,大片幅某程度拓寬了他的視野,「每個人觀察世界的方式是不一樣的,我最後發現大片幅相機是比較符合我的觀察方式。」

有思考的觀看,真正的批判精神

每次創作,陳榮輝總會花上很多時間做資料搜集,拍攝《石》前看了普立茲獎得獎作品《湯姆斯河》有關美國癌症村的故事,拍攝《摩登上海》時參考作家李歐梵的《上海摩登》。《空》就與清華大學學者合作,根據他們於中國收縮城市的研究數據,分別來到撫順、伊春、龍井、富拉爾基和雙鴨山等地拍攝。

「做記者的經歷,讓我學懂聆聽,去嘗試理解他人的故事。」他盡量吸收相關不同的知識,再將知識視覺化地呈現。拉丁美洲經典魔幻寫實小說《百年孤寂》的作者馬奎斯是他的偶像,「記者經驗給他的寫作帶來很多可能性,他用自己的方式闡釋新聞。嘗試把那些值得思考的項目和問題進行視覺化呈現。當然,思考不可以代替觀看,但是有思考的觀看是很不一樣的。」

傳統紀實攝影的內容總是圍繞悲情的人與事,或對社會有深刻的批判,陳榮輝的照片則越趨 平靜和詩意,盡量不靠銳利的畫面來吸引眼睛。他說自己的作品儘管表面看並沒批判成份,但本質上對城市化卻充滿批判性的。

他說想要的不僅是關注表象,而是希望更深入,或更深情一點。他分享德語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的文章:「如果你覺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貧乏,你不要抱怨它;還是怨你自己吧,怨你還未能以一個詩人來呼喚生活的寶藏。」

「創作是一個不斷詢問自己的過程,我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個體?這樣的問題我們一生都在尋找答案,」陳榮輝說。

撰文 難分
攝影 陳榮輝
策劃 林振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