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傳媒七週年國際深度端傳媒五週年

【讀端給你聽】藍色「法外之地」,回不去的討海人

為了養家糊口,他們長年累月漂在茫茫公海上。陸地上的人,看不到海平面後頭發生了什麼,很多不想被人看到的事,就選在那裏發生。

一艘中國遠洋拖網漁船漂在西南大西洋的公海上。

一艘中國遠洋拖網漁船漂在西南大西洋的公海上。攝:Cristóbal Olivares/Greenpeace

端傳媒記者 甯卉 發自阿根廷、烏拉圭

刊登於 2020-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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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本文是端傳媒七週年「讀端給你聽」Podcast特別企劃的第一集,邀請到媒體人Qing為本文讀出有聲檔,也歡迎點擊這裏,選擇你喜歡的播客平台收聽,用另一種方式打開端。

在這艘漂在西南大西洋的中國遠洋漁船上,23歲的小王是唯一一個不是來自山東石島的中國船員,他是四川人,很多時候聽不懂其他船員濃重的山東普通話,也聽不懂船上那八、九位只會零星英語的印尼勞工在說什麼。小王在船上兩個月了,這兩個月,漁船一路從山東航行到這裏;按合同,從未出過海的他,要在這片海上待兩年,中途能不能回趟家,也還沒准信。

很快,小王發現,在海上,時間是相對的。15歲就離家打工,他自覺已經習慣漂泊,只是海上的孤獨不一樣,「以前離家兩年,也不會想家,在海上,沒兩個月就想家了。」小王把毫無信號的手機緊緊拽在手中。整天盯着沒有動靜的手機看,他就想把手機給拆了看看裏面長啥樣?但是手機裏有音樂可以解悶,萬一拆了裝不回去,得不償失。

2019年年底,我隨着國際環保組織綠色和平的調研船,從南美阿根廷的馬德林港(Puerto Madryn)出發,航行數日,抵達南大西洋一角,又開着一艘橡膠艇,踩着從船身垂下的軟梯,登上了小王所在的漁船。這裏離南美大陸海岸線有500多公里——也已經不是阿根廷的專屬經濟區,而是無人管轄的公海。

這天陽光明媚,算是風平浪靜,海面的藍要比天空的藍,深上好幾層。難得有人登船探望,船員們都很輕快。小王個頭小小,留着兩溜小鬍子,貧嘴,上蹦下跳;其他的中國船員都來自石島,要比小王要年長得多,大多都有二三十年遠洋捕魚的經驗,在旁一臉和善地看着。石島在山東半島的尖兒上,世代打漁,但也已經不太有年輕一輩願意上船了。幸而像印尼這樣的國家,可以僱到廉價船員,船上的這幾位東南亞漁工,看起來不超過20歲,圍在一起,站得遠遠兒的。

這是一艘拖網漁船,看起來飽經了些風霜,甲板上堆滿了漁網;只要是金屬的物件,都生了厚重的鏽。海底的淤泥被漁網拖上船,深陷在甲板的空隙裏。稍空的地方,有船員晾着衣服。船上還有兩隻小母狗,一隻叫甜妞、一隻叫妞妞,都是剛出生就被抱上了船。

說起這短短兩個月的船齡,小王說,他也是見過風浪的了,有時明明往前邁步,船一晃,抬起的腳就不知會踩到哪兒,跌倒、撞個大包是常事;但他也知道,這在其他船員眼裏是小意思。自詡隨心所欲的小王說:「出來,就是想要來看看大海的。」接著摸了一下自己稀疏的鬍子(他說這是無聊才留起的鬍子,「扯鬍子玩、啃手指甲玩……」),年輕的他感歎:「但原來,大海沒什麼好看的。」

船上最年輕的小王,20出頭,第一次出海,合同簽了兩年。             
船上最年輕的小王,20出頭,第一次出海,合同簽了兩年。

「背朝天,面朝海」

公海捕魚,中國入場晚而增長強勁。1985年,中國水產總公司載着223名船員的13艘漁船,從福建馬尾港出發開赴西非,那是中國第一支遠洋漁業船隊。到2019年,據中國農業部,中國已有2701多艘遠洋船隊。如今,中國的遠洋捕撈船隊全球最大、生產力最高,據智庫史汀生中心(Stimson)2019年的報告,佔到了全球遠洋捕撈船隊總量的40%。

全球漁業監測(Global Fishing Watch)的數據顯示,超過一半的公海海域有捕魚活動,而在公海活躍的渔船,77%都來自中國、台灣、日本、印尼、西班牙和韓國。這個比例,安在阿根廷專屬經濟區外的這片外海漁場也成立,活躍在此的漁船主要來自中國,韓國,台灣和西班牙。

公海雖大,有名的漁場其實不多,這是重要的一處,尤其盛產作為中國主要遠洋捕撈品種之一的魷魚。綠色和平調研船上的幾位科學家,管這片海域叫做「藍洞」(Blue Hole),取這個名字,一方面是想強調這一片生態資源富饒,另一方面也想說,這片海,就像是黑洞一樣,源源不絕地吸引着各路船隊,而且監管真空。

            

受益於綿長的巴塔哥尼亞大陸架,緊貼着阿根廷經濟專屬區外的這一片海域,比大多公海都要淺得多,海底更温暖,大陸架邊緣形成水流帶來營養物質,海洋生態豐富。也是阿根廷滑柔魚(阿魷)棲息和繁衍的海域。在1970年代,西大西洋的魷魚在經歷了大量捕撈後,產量暴跌,捕魷的船隊便尋到了西南此處。自1980年代開始,阿魷成為了全球最重要的水產之一。

所謂的「藍洞」,可以具體到南緯32-44、西經48-60大約6萬平方公里的海域上,這裏的捕魷船,與阿根廷專屬經濟區內作業的漁船,目標都是同一批魷魚。不過,「藍洞」只是阿根廷專屬經濟區海域面積的十分之一,而在專屬經濟區內,2019年活躍的魷魚船,不過67艘。

換句話說,「藍洞」範圍不大,競爭卻很激烈。在這裏作業的中國漁船,違規進入阿根廷專屬經濟區捕撈的行為,時不時會出現,有時還會與近年來加緊了對自家海域管理的阿根廷海軍,發生衝突。

不過,這些海上的爭執、邊界的劃分,我們在小王船上的那天,還看不出來。魷魚季,還未開始,大批的釣魷船還未到。魷魚季在每年的1月到7月,這些年聚集此處的捕魷船,高峰時要超過400艘,其中,超過一半來自中國。

中國遠洋魷魚捕撈增長迅速。據中國遠洋漁業協會、上海海洋大學在2019年10月主辦的一場《中國遠洋魷釣發展30週年》的座談會,2009年始,中國遠洋魷釣產量連續9年居世界第一,佔世界公海魷釣產量的50%-70%。農業部的數據顯示,中國遠洋魷魚產量最高的年份是在2018年,達574,297噸。

釣魷船作業在晚上,船舷兩側掛着的燈泡打開把海面照地慘白,魷魚愛亮光追尋而至,船員們再往海裏扔釣鈎,把群聚而至的魷魚釣起。             
釣魷船作業在晚上,船舷兩側掛着的燈泡打開把海面照地慘白,魷魚愛亮光追尋而至,船員們再往海裏扔釣鈎,把群聚而至的魷魚釣起。

釣魷船與拖網船不同,船舷兩側掛着高功率的燈泡,作業在晚上,齊刷刷打開,把海面照地慘白。魷魚愛亮光,追尋而至,船員們再往海裏扔釣鈎,把群聚而至的魷魚釣起。當幾百艘釣魚船集中在一小片海洋上的時候,濃重的夜色,會閃出密集的亮光。

小王所在的船,船長姓連,也是山東人,比起每年1月才開始聚集的釣魷船,連船長的拖網船,優勢在於時長——拖網船,常年常年在海上漂着,若願意,每天都可以下網。

連船長從2013年開始在西南大西洋這一區捕魚,這次過來,還不到一週,也還一網沒下,他打算第二天若沒風,就下一網試試看。除了魷魚,其實連船長的拖網,把大大的漁網撒出去,漁船再拖着大網,「從海底的泥下面拖」,什麼都撈,船長說,「這裏的魚,種類太多了。」

連船長熱情,端出幾隻已經顏色不大鮮豔的蘋果招待我們這些不速之客。這是他們剩下不多的新鮮食材了,吃完了,就只能一年後等船回港的時候了——有時轉運漁獲的補給船,也會帶來物資,但不知道會不會有新鮮水果。

來之前就知道,中國遠洋漁船的船員,合同常是一簽兩年,一出海就會在海上待一年多甚至滿兩年都不回港,坐在連船長的甲板上,我直歎這樣的生活「不可思議」——船上生活艱苦,通常船員只會在船上連待三個月、多的不過六個月。聽到我的話,連船長也歎,「是啊,太不可思議啦,還有連待三年的。」

手握着一串佛珠的連船長,做這行已經三十多年了,家裏已有孫子,談話間幾次念叨,也許這一次,就是退休前最後一次出航了。

離開陸地幾天之後,眼前的大海和腳底的船隻就接管了一切,也成了你能夠感知到的一切。船被海浪牽引着,無時無刻不在晃動,前後、左右、上下——但是很快,這些動態又都像是假的,無論怎樣變化,身邊都只有船艙,或是海平面,太陽升了又落,升了又落。

信天翁圍着船飛,連船長歎:「一天天的,背朝天、面朝海。」

手握着一串佛珠的連船長,做這行已經三十多年了。             
手握着一串佛珠的連船長,做這行已經三十多年了。

公海捕魚,靠「人工輸血」

一年後若需要回港維修,像連船長這樣的漁船,一般會去烏拉圭。老家來自河北的劉國成,在烏拉圭生活了20多年,他經營一家船代公司,自己也有專門捕金槍魚的船隊,常年與活躍在「藍洞」的中國遠洋漁船合作,十分了解這些船隻。在烏拉圭首都蒙特維多接受採訪時,劉國成說,中國的拖網船,這幾年才開始過來,如今已有三十多條,但是,漁獲卻不如從前。「最近一次『大出』,已經是2015年的時候了。」

魷魚一年一生,為了保證魷魚長足個頭,附近的國家都會對自己經濟專屬區的捕魚進行規劃,阿根廷是1月底開始捕魚,福克蘭群島(Falkland Islands)要求2月中旬才開始。但是,劉國成說,活躍在公海的那些拖網船,「11月底魷魚還在長就去抓,抓到的時候那麼小,沒用就丟掉。」

「那些拖網船一年一年地待,整天拖,」劉國成說,「把海底拖得跟機場跑道一樣了,還怎麼長東西,哪裏還有魚?」2019年,魷魚就沒有「出」,劉國成說,「去年下水的新船,差不多100艘,就賠死了。」

2019年被稱作「絕產」。據《舟山日報》對舟山市遠洋漁業協會的採訪,2007年到2011年,西南大西洋的中國魷釣船,單產達2000噸以上,而近年來單產僅200-400噸,2019年,只有50噸。

很難準確分析造成「絕產」或「不出」的原因,水温或幼年魷魚的食物供應都會帶來影響;前一年捕撈過度,導致沒有足夠幼年魷魚,也可能造成這一年的產量下降。不過,即便沒有「大出」,拖網船還是願意在這一片海域上漂着。只要漂着,即便沒有漁獲,還有油補。

中國是漁業大國,遠洋捕撈在其中的佔比並不重,但在提升。據2015年國家統計局的數字,在6700萬噸的漁業產量中,遠洋捕撈僅134萬噸,只有佔2%;這個數字在2019年提升到了6.6%。

中國對遠洋捕撈行業的補貼極為豐厚。其中,燃料是遠洋作業中成本的大頭,且隨着燃料價格波動還會提升。2006年,受柴油漲價影響,中央財政給予遠洋漁業企業的柴油補貼資金為2.81億元——2014年,這個補貼已經增長到了42億元。

據農業部遠洋漁船船位監測管理辦法,核算漁船政策性補貼的基礎依據,便是遠洋漁船每年的「可監測船位天數」。利用加密、由政府直接管理但不公開的漁船檢測系統(VMS),遠洋漁船要以每日24次,每1小時1次的頻率報告船位信息。換句話說,在海上漂的時間越久,獲得的補貼越多。

2012年5月14日,中國青島,中國漁民攜帶捕魚網為捕魚做準備。             
2012年5月14日,中國青島,中國漁民攜帶捕魚網為捕魚做準備。

燃料補貼的存在與遠洋漁船功率的增長直接關聯。在2012年至2019年,全國的漁船數量從1830艘增長到了2701艘,相當於過去十五年的增量;其中,又以有着大力地方政策支持的山東省和福建省最為明顯,這三年間,山東和福建的漁船功率分別增加了232%和149%,而同期的產值增加僅為77%和63%。

除了燃油外,中國各級政府對於遠洋漁業的補貼還有很多。據2014年的公開文件,在福建省建造或購買一艘遠洋漁船,可以從省級財政得到最多600萬的現金補貼;此外還有幾十到百萬不等的市級補貼——在廈門,新建一艘頂級遠洋漁船最多可以拿到1400萬。此外零零總總的補貼還有更多。在山東青島,新建和購置或是將國內漁船改造為遠洋漁船的,都可獲得150-500萬不等的補貼。

這些補助的存在,在烏拉圭船代劉國成看來,便是「藍洞」漁場上,中國船會這麼多的原因。「造船有補助,如果抓不到魚,還不上貸款的話,頂多船賠給你,反正賠錢也賠不到他們。」

有了這些補貼,大海上漂着的這些漁船,有時像是無需擔心賠本的賭徒。

漁情和市場每年都有變化,據劉國成說:「如果今年魷魚大出,而船隊又有自己的凍庫,有的船隊就會把魚凍起來,賭明年沒有大出,賭對了,就賺死了,有的公司一下可以幾個億。」不過,大多的小公司並沒有這樣的資本建凍庫,還有大把的費用要付,每年的漁獲,不管行情怎樣,都要趕緊賣掉。

市場不穩定,國家補貼對遠洋作業的意義極大。據光大證券的一份報告,2011年起,中水遠洋股份有限公司和上海開創國際海洋資源有限公司(上海水產集團總公司旗下公司)這兩家國內大型遠洋漁業上市公司,就出現了扣除非經常性損益後,淨利潤為負——也即虧損的情況;但政府的燃油補貼、對外經濟合作專項資金和財政貼息等補貼幫助其實現了正的淨利潤,而其中,燃油補貼佔到了整個營業外收入的80%。

換句話說,若非有燃油補貼,遠洋漁業便不盈利。這一點,並不只適用於中國,事實上,據2018年發表在《Science Advances》上的一項研究,包括日本、西班牙、中國、韓國和美國等在內的遠洋漁業大國,在2016年,總共42億美元的政府補貼,人為地支撐了公海捕魚活動:這要比若不考慮補貼、最樂觀的經濟利潤估計值的兩倍還多。

遠洋漁業大國以「人工輸血」的方式扶持遠洋漁業的做法不罕見,綠色和平東亞森林與海洋項目經理潘文婧說:「可是,這種方式會刺激更多投資以非理性的方式流入遠洋漁業產業,使遠洋漁業整體產能過剩更為嚴重,也不利於整個行業的優勝劣汰以及整體管理水平的提升。」

在中國的一些政策文件中,遠洋船隊有時會被稱作國家「第二海軍」。漂流在茫茫公海上的一艘艘漁船,與海洋上的其他利益和影響力牽連起來,成了建設「海洋強國」話語的一部分,也刺激着國家的補貼力度。

據上文所提到對公海捕魚經濟鏈條怎樣收到補貼影響的研究,利潤最高的中國公海遠洋船隊集中在西北太平洋,距離中國大陸也最近;利潤最差的,則集中在西南大西洋,在這裏捕魚,成本要比在中國大陸附近捕魚高出四倍。而在所有中國漁船中,最不獲利的就是西南大西洋的拖網漁船——正是連船長在的這種船。

2017年11月13日,印尼漁民整理魚獲,將之送往雅加達的漁市場。             
2017年11月13日,印尼漁民整理魚獲,將之送往雅加達的漁市場。

2020年6月初,中國漁業局發布通告,擬於2020年在西南大西洋和東太平洋兩處海域實施魷魚「自主禁漁」。這是中國第一次在公海提出自主禁漁。不過,比起無法預知效果的「自主禁漁」,嗅到低產危機的漁船,行動更快。

據海鮮電商平台「華采找魚」長期對各海域漁船的跟蹤,2020年,印度洋的漁船就顯著增多——其中大量來自山東,而其背景,正是2019年阿根廷魷魚產量的暴跌。

茫茫大海,下一桶金,會在哪裏?為此付出的代價,又是什麼?

「法外之地」的便利

搭建一支遠洋漁船隊伍並不容易:油費高、人工苦、出海時間長。不過,這三個難題,都有方案:佔據成本最大頭的油費有國家補貼,欠發達國家供應着廉價勞工,而轉運船的存在,則維繫了遠洋船隊長時間的海上作業。

若把公海——佔據地球全部海洋面積64%的「法外之地」——比作充滿掘金誘惑的大西部,那麼,真正讓人們可以在這裏掘金的關鍵工具,要數19世紀末面世的冷藏船。輪船被打造成巨大的冰箱後,跨洋運輸易腐爛的物資成為可能。冷藏船還可以用來轉運,給其他船舶提供燃料、補給甚至運送船員。

這些備着冷庫的轉運船(reefers),也讓遠洋捕魚成為可能;而發生在無監管的公海上的轉運,也給「非法、不報告和不受管制」(Illegal, unreported and unregulated fishing,以下簡稱「IUU」)的漁業活動提供了便利。漁船從轉運船上獲得補給,也將漁獲轉移到轉運船的冷庫中,這麼做的不止一條漁船,漁獲因此混在一起,監控幾乎不可能。

漁船進入公海之後,去了哪裏?在做什麼?到底捕了多少魚?很難有確切數字。

國際海洋保育機構 Oceana 在2017年發布的一份關於海上轉運的報告中,舉了一艘中國漁船的例子,这艘渔船在2015年從新加坡港出發之後,一路到了大西洋,在海上停留了整整503天,超過一年半多,才第一次回到南非開普敦靠港了28天。

這期間,這艘漁船的船用自動識別系統(AIS)從未有超過24小時以上的間斷——不可能曾經回港而不被察覺。而在這一年半多漂在海上的時間裏,船旗國為巴拿馬、新加坡和利比亞的轉運船,都可能給這艘漁船提供過補給。

這是一份重要的報告,在整理研究了2012年到2016年間海上可能的5065次轉運後,報告繪製出了海上的轉運「熱點」:海很大,但轉運聚集的地方並不多,其中最為集中的是西北太平洋,緊接着便是阿根廷經濟專屬區外30英里的範圍內。

海底的淤泥被漁網拖上船,深陷在甲板的空隙裏。             
海底的淤泥被漁網拖上船,深陷在甲板的空隙裏。

報告還列出了曾在海上與漁船接觸過的轉運船最常經停的港口。對於非法漁獲缺乏監管的港口,被稱作「便利港」(convenience ports),轉運船更願意來這樣的港口卸貨。在 Oceana 報告中列出的全球便利港中,在蒙特維多(Montevideo)港經停的轉運船,排名第二。

馬亞諾(Milko Mariano)來自阿根廷,也活躍在隔着狹小海峽相望的烏拉圭,常年在海洋保護領域工作,如今就職阿根廷NGO「環境政策圈」(Circulo de Politicas Ambientales)。馬亞諾說,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港和福克蘭群島都管理嚴格且昂貴,「西南大西洋『非法、不報告和不受管制漁業活動』(IUU)的中轉站,便是蒙特維多。」

轉運指向IUU,而IUU,除了指向對海洋資源的過度捕撈,還有勞工虐待。

            

2014年,28位來自塞拉利昂和加納的船工,乘在蒙特維多回港的時候,將自己的僱主——三艘來自中國釣魷船——告上了烏拉圭的法庭。

這些船工是在尼日利亞簽的合同上了船,7個月後,漁船在蒙特維多靠岸,在等待轉去另一艘船上的時候,他們遇到了長期生活在蒙特維多的一個老鄉,加納人阿馬(Michael Ama)。船工向阿馬講述了自己在船上的境遇:每天要在甲板上工作16個小時,吃不好、生病也不能休息,甚至被用鐐銬銬在船艙底層,還被毆打、刺傷,而且7個月來並未拿到工資……阿馬是當地一個船員工會「Suntma」的成員,在工會的幫助下,其中幾位船工在港口提出了虐待申訴。

不過,烏拉圭的司法系統很快就決定,這些船工的申訴並不成立。2014年5月,檢察官 Dora Domenech 在一份發表在當地報紙《El Pais》上的申明中說,在向漁船上的中國船長和大副取證後,檢方認為,「沒有證據表明存在奴役」。又補充說,被申訴的事項「可能發生在不屬於烏拉圭管轄範圍內的公海上」,因而烏拉圭的刑事司法機構「不負責繼續調查」。

沒人能看到茫茫公海上發生的事情,但總是有很多小道消息。傳說,公海上生死由天,有時,漁船會把死了的漁工或船員的屍體,直接拋到海裏——這樣的都市傳說有鼻子有眼,因為在蒙特維多港口附近的海灘,常有屍體衝上岸,而且有時能辨認出屍體是東南亞人,當地人因而推論說,丟屍體的定是僱傭了許多東南亞漁工的外國漁船。

離開連船長所在的那片公海後,我轉道在蒙特維多港見到了馬亞諾。我們便聊了起這些小道消息。

馬亞諾說,有一次,他跟着阿根廷的海軍出海巡邏,閒時與軍官聊天,就聽軍官們說,他們有時遇到疑似非法捕魚的漁船,登船檢查時會問船長要一份船員名單,會遇到名單跟船員會對不上號的時候——少了那麼幾個人。「如果海軍向船長詢問,船長會說,他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幾個人可能不小心掉海裏了吧。」馬亞諾說,「但這些也只是傳言,我也沒有看到確實證據。」

直到2018年3月,馬亞諾當時所在的NGO團隊,給烏拉圭海軍發了一封信,追問蒙特維多港口是否接收過漁船的船員屍體?沒想到,一個月後,海軍真的回信了:「關於外籍漁船非捕撈相關的信息,2013年至今有以下記錄:火災數,4;嚴重搶劫或打架事件數,5;疾病數,11。」至今仍然覺得這份由烏拉圭海軍首長署名的官方回應讓人吃驚,馬亞諾打開電腦翻出來信件,讓我親眼看最後一條:「死亡人數:53」。

「這意味着,每個月,都有來自這些外國漁船上的、記錄在案的死亡。」

2019年1月到3月,又有三艘來自台灣的漁船,帶了屍體到蒙特維多港。其中兩艘都不是第一次在港口卸下屍體:2017年,「Yun Mao 168號」就因船長未及時尋求救護,讓一位牙疼了十天的船員在船上去世;也是在2017年,一位年僅25歲的年輕船員也因呼吸困難在「Fu Chian」號上死去。

馬亞諾開始留意這些案例,聽到的消息更多了。「好些漁船在烏拉圭的船代,會直接把屍體焚化,這樣就省下了把屍體運回他們老家的錢。」他還聽過更讓人心寒的可能,蒙特維多港港口的僱員告訴他,有時,屍體會被裝在桶裏運上岸然後當做「有毒/生物廢料」直接焚燒掉,而不會被作為死亡船員上報。

一樁樁,讓馬亞諾和同事們的工作重心,從單純的生態環境和過度捕撈議題,轉移到了人權上。「現代奴隸」定義中重要的一條是無法自由選擇離開的勞工,被剝削,但因為處在別人的掌控之中而無法選擇離開;在海上,他們的命運被完全鎖在了信息封閉的一艘艘船上。

大海,聽不到甲板上的低語。

連船長的拖網船上,僱有數名來自印度尼西亞的漁工。             
連船長的拖網船上,僱有數名來自印度尼西亞的漁工。

尾聲

烏拉圭的12月是盛夏,到了傍晚,濃烈的陽光終於變得斜了些、也暗了些,有好些艘釣魷船、拖網船就停在蒙特維多港口。船上像是有幹不完的維護,都在準備着馬上將開始的魷魚季。看船旗,有韓國和西班牙的。也有一艘中國拖網船,乍看去,與連船長的船一模一樣。在甲板上幹活的也有東南亞臉孔,見我打招呼,大約是見我長得像中國人,徑直把我領到了船長室。

船長姓董,也是山東人,剛滿30歲,圓頭圓腦,很有活力,說自己十年前從船上最底層的漁工開始幹,一路到了船長。這是他當上船長之後的第一趟,再幾天就要出發了,去的,便是連船長在的那一片公海。

正好是晚餐時間,廚房端了菜過來,輪機長、大副和船長是船上的「領導層」,伙食不錯,有魚有肉,滷了雞爪,山東菜,有饅頭有米飯。見我離開蒙特維多的輪渡還有幾個小時,輪機長便留我吃飯,還大方地拿出了幾聽青島啤酒。罐身好些刮痕,我拉開一罐,瞅了一眼生產日期,已經快一年了。一樣是一年一次的補給。

漁船回港時,船員們也會回國探親。「每年在老家待一個月,在海上待十來個月,」小董船長剛回家了一趟,已經看淡了常年在外的生活,說其實「天天在家工作,天天跟老婆孩子在一起,沒有什麼感覺,很正常;如果再來這邊工作,見不到老婆孩子,你就覺得這東西是賊可怕的東西。」

也許兩難全就是現實,小董說:「要是在家掙不到錢,就感覺說錢是最重要的;然後你來這裏了,能賺到錢了,就覺得,能跟老婆孩子一起是最重要的。」小董船長的兒子才6歲,說自己回家了又走,頭幾天還找他,問他上哪兒去了,過兩天就忘了。

輪機長也剛回過家,這天才回到船上;就着酒,大夥還是聊到了家人。輪機長開始幹這行時,小董還沒出生,比小董多出了20多年的出海經歷,都寫在了他的臉上,挖了一口白飯,輪機長輕聲說:「孩子沒有父愛,哪有父愛,跟他媽好就行了,他媽當爹又當娘。」他有個19歲的兒子,剛上大學。

船上的一名來自中國的船員。             
船上的一名來自中國的船員。

桌上人討論,船上就兩種男人:一種是攢錢給自己討老婆,一種是攢錢給兒子討老婆的。比如剛在船長室切西瓜那個貴州人,只有19歲,技校畢業就過來了,這次出來要三年。他說自己再過6、7年要結婚,而結婚最重要的就是存錢——這個年輕人有榜樣,輪機長說:「之前船上就有一個小夥,畢業就幹,幹到現在,結婚都不需要跟父母要錢。」

輪機長念叨:「如果是閨女,就不用出來了。」說給女兒的嫁妝,意思意思就行,難的是給兒子討媳婦。桌上多是山東人,便是在討論山東討媳婦有多貴。貴,主要還是在房子;為人父母,若不能給兒子買套房,過意不去。輪機長歎口氣,起身要接着下船艙幹活,何時能退休呢?「兒子結婚了,我也幹不動的時候」。

對這艘船的船員而言,漁穫只是一個數字,不管「大出」、「小出」,最重要的就是聽從公司指示,在海上不停下網。在海上沒有開銷,工資都能存下來,這是選擇出海最重要的好處。小董還年輕,孩子也還小,但給兒子攢錢依然已經是頭等大事,他笑着對我說:「你啊,你不應該寫關於魷魚的報導,你應該寫一個房價太高、媳婦娶不起的報導,全體船員都會給你發信點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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