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曝光:十個鏡頭前後的八九六四

  • 撰文:楊德銘
  • 2019-05-28

反覆訴說,歷史終不會消失於黑暗之中。

1989年5月20日,總理李鵬把學運定性為「動亂」,宣佈北京實施戒嚴。在香港,大批市民冒著八號風球到維多利亞公園示威,有人舉起「李鵬投降」的標語。攝影:余偉建

將同一格底片進行多次曝光,來獲得重疊的影像,攝影中把這種手法叫「多重曝光」。

六四事件三十年了,我們每一回紀念,就是要把歷史再一次曝光:把記憶拉回當下,留在當下,也讓記憶的場所一次次添加複雜紛陳。複雜不在於歷史的是非功過,而在於其多元和開放性——不論是受害者、旁觀者、參與者、報道者,都可於世界留下紀錄,成為歷史的一部份,給未來一份省思和教訓,當然,這三十年來,從來獨欠的,是黨國明確的說法和反省。

今年,我們邀請十位香港攝影人再一次曝光歷史。他們其中有攝影記者、商業攝影師,有的曾經身處六四現場,有的是年青的後來者,他們從觀察者的角度,分享鏡頭之下的八九六四影像,以及背後的經歷或創作,技術或想法。

他們的故事裡,有命運的偶然,人與人一刻的交叠,曾經的希望,模糊的印象,回不去的歷史現場,永不磨滅的傷口,一念之間的決定,收不回的一句笑話,不該吃的一頓早餐,那場大雨、那陣風沙、那響槍聲,走過的胡同,半吊的肖像,大板車上的屍體,傳世的影像……

正如多重曝光的照片一樣,時間和空間交錯在一起,影像和記憶又重新再次交會,反覆訴說,反覆曝光,歷史終不會消失於黑暗之中。

黃勤帶

  • 「那時大家都認為運動會對社會產生變化,那是很夢幻的時刻,很嘉年華式的,就像去了天堂。」

89年4月,胡耀邦過身,群眾原本是悼念,後來慢慢聚集。當時我在報紙做攝影記者,採訪台灣女子體操隊第一次到中國,已經聞(smell)到有事會發生。回港後我就立刻請假再上去拍攝。

這張照片正是學運的高潮,整個城市好像很有希望。聽說周圍連小偷也沒有,人們還會帶一些食物到廣場給眾人分享,不同的政府單位會出來遊行,連北京的武警都有駛車出來支持,學警也會手執標語出來,參與運動的民眾會跟武警揮手示好。當時北京的武警很友善,一般只是維持秩序,有時會看到學生走過去跟他們聊天,感覺他們都有點無奈。那時大家都認為運動會對社會產生變化,那是很夢幻的時刻,很嘉年華式的,就像去了天堂,秩序井然,又有救護車隨時候命。那一刻整個國家好厲害,如果能一直維持下去,保持著這份純粹,而沒走到這個結局,一切也會很好……但,沒法子了。

後來氣氛開始沉滯,運動缺乏方向感,天氣又開始熱,政治的氣氛變得險要。6月5日早上,我在北京飯店酒店房間的陽台待了很久也沒事發生,便與幾個行家走到街上,然後見到幾架坦克車駛來,我們隨即躲入小巷,過了好一陣才走,事後才知發生了有人擋坦克的事情。如果我仍在那陽台,我應該會拍到「坦克人」的照片。但我沒有後悔,攝影總是帶點因緣際會。

回望六四,我記得最早有人群在天安門聚集時,訴求是很簡單的。我在廣場上拍過一張照片,裡面影到一條橫幅,寫著「社會最不安定因素是貪官污吏」,零零舍舍就只有這句標語。這刻回想,現在的中國政府依然是談反貪,跟那時學生的訴求有什麼分別?若三十年後你仍在做當時學生要求的事,那這三十年政府在做什麼呢?三十年也很長時間了!還有,當時《人民日報》的老記者都走上街,各式各樣的人也要求「報紙要講真話」。三十年後的今天,人民的訴求有沒有達到呢?是否真的可以講到真話呢?究竟這三十年來有什麼進步了,可讓政府這麼自豪呢?

冼偉強

  • 「我好留意自己只剩一筒菲林,所以每按一格都是非不得已、要覺得很好的時機才按下快門。」

1989年我在《星島日報》做專題記者。4月15日胡耀邦逝世,數千學生在北京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悼念,於是上司委派了我和其他記者上京。由4月17日至6月5日這段期間,我絕大部份時間都留守北京,期間只曾兩次回港補給菲林、工具和匯報最近情況。學運裡最關鍵的幾件事:四二六社論、五四大遊行、學生絕食等,我都有參與採訪。但北京很大,一個人在這裡好像一粒沙在一個海裡,會錯過很多。例如後來軍隊從四方八面來到城外,我便未能夠東南西北都去到。

6月5日早上,我在北京飯店向著長安街的陽台,這是其他傳媒的房間,我記得大約在七樓,當時不少記者也在場,陽台上有大約4至5人,行家都出出入入。因為當時大家都不能外出,所以就在房內觀察長安街情況。較早時候,天安門城樓前已經架起了軍事封鎖,有個別民眾會踏單車或走路去城樓及天安門廣場方向,但稍為接近時,軍隊便會開槍,有人中槍後,附近隨即有人用大板車運送傷者離開。如是者,整個早上發生過好幾次類似的事。直至我忘了是甚麼時候,有坦克車開始駛出來,當時房間內少了人,印象中除了我,便只有當時《新報》記者張炳玲。然後那排坦克駛出來,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大家都很清楚。

我當時全身只有一卷菲林,是柯達的100度幻燈片(Slide),因為所有其他負片和菲林都用光了,只剩下這一筒。其實我器材不太足夠,我的相機是佳能(Canon)T90,最長的變焦鏡頭是70-210mm。開始拍攝大特寫時可拍到8至10 架坦克左右,這個我拍了一至兩張,但我自覺拍一個全景很重要,因為可以說明一個市民在阻擋一整列坦克前進。當時我沒換鏡頭,應該是把鏡頭推到較闊、我認為較好的距離來拍,那軍隊就成了一條斜角線,然後就是那個人。

這張照片能拍到已倒下的民主女神像,兩架直升機和後排的軍隊和軍車。這是我拍坦克人的最後一格,過程中我大約拍了五格左右,最後大概只剩下半筒菲林。我好留意自己只剩一筒菲林,所以每按一格都是非不得已、要覺得很好的時機才按下快門。拍攝的時候要站著,因為要高過陽台的欄。當坦克人被人拉走後,坦克車駛經北京飯店時,有冷槍打上來陽台,子彈打上牆的聲音很近,我們要蹲下閃避,最終沒打中人。坦克過後,我繼續留在那裡觀察一段時間,確認沒什麼其他舉動後便開始處理菲林和文件,後來知道當天要走,便開始收拾行裝,於往機場的大巴士上把菲林從相機中拆出來,但忘記了收藏在哪個位置,慶幸在過關時也沒被搜出。

整個採訪過程最遺憾的,是在軍隊開槍之後,沒有到醫院採訪市民的受傷情況、嚴重程度和方式。一來當時自己沒有概念要到醫院,二來是當晚回到飯店也已經是清晨四、五點了,結果沒有到醫院。

拍攝這張「坦克人」照片時沒什麼想法,後來覺得這張照片很重要,表現出軍民對決。這照片對我個人來說沒什麼意義,但如果照片可讓人知道實際發生什麼事,從而產生象徵意義,突顯民不懼死地爭取自己理想,這照片的意義便很大,我在乎的是它的傳播價值。

作為記者,我其實相當冷漠,不太激動。但作為一個人,我卻覺得中國發生過一次很多人很有熱情地爭取改變,卻被暴力鎮壓,這是很傷感的。但我沒有死心或灰心。我總是期望中國的制度會出現變化,向好的方向發展。

謝明莊

  • 「若把整件六四事件拆開來看,這照片包含了一個很重要的隱喻,正是撼動了權力的核心。」

1989年,我在酒店當商業攝影師,除了拍攝房間或食物的宣傳照片外,也會拍攝宴會,例如扒房有客人慶祝生日,我們需要拍一張照片送給他們。那年我28歲,返夜更,在電視看了很多北京學運的事態發展,感覺在香港沒什麼可以做到,又覺得要去現場親身觀看。始終自己曾接受紀實攝影的訓練,也知道傳媒會過濾了部份事情,究竟我們接收到的訊息是否真實?就想對照一下。於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向公司請了一星期假期,然後與當時酒店的美術總監一起上北京。

5月23日來到北京,天氣很差,整個城市也好灰濛。到埗後,我便去了北京飯店找我最相熟的同學,他在亞洲電視(ATV)做攝影師,還有記者謝志峰。一踏入北京飯店便看到學運領袖吾爾開希與其他人在餐廳開會。那刻由香港看電視新聞一下子跳到現場,突然有種很直接很近的感覺。

傍晚時分,我們由北京飯店走到天安門廣場,便見到這一個瞬間。因為我當天才飛到北京,不知道原來在那天下午,毛澤東的畫像曾被人潑油。而這一刻最震撼我的,是從來未見過這幅肖像畫不在原來的位置。我當時帶了兩部相機,一部拍黑白,一部拍彩色幻燈片,在很短時間內拍了數張照片。

隨後的整個星期,我們清晨日出前就會走去天安門廣場,沒有事發生,大家都很疲累不知在等什麼,當時的氣氛是這樣的,就像亂葬崗。印象中也跟過行家到大學宿舍和學生談天。身處現場,我感受到學生正爭取什麼,例如見到好多人絕食,救護車也偶然見到。在香港雨傘運動的金鐘現場,也有少許這種感覺和氣氛。最終我只拍了四、五筒菲林,那時的心情不是拍照片的心情,是想到現場去看的心情。

回到香港不夠一星期,便發生了六四鎮壓事件,我當時慨嘆:為什麼不待久一點呢?之後我們在一個月內快速出版了一本明信片形式的攝影集《1989我們不會忘記》,想快點把事件傳播出去。

若把整件六四事件拆開來看,這張毛澤東畫像被再次掛上的照片,包含了一個很重要的隱喻,正是撼動了權力的核心,那毛澤東畫像正是權力的象徵。雖然我沒有很仔細跟進1989年後中國的政治環境,但三十年來,始㚵看到越來越多人嘗試去爭取一些東西,也越來越多不同聲音出現,只是政府不斷打壓,當然我也認同這個過程很緩慢。這照片雖然只是整件事的其中一個瞬間(Moment),但卻代表到一個象徵。我希望我的照片不停留在事件本身,而是能提昇到反映一個時代。

葉紹麒

  • 「這張擋坦克照片只是西方媒體將整個歷史事件標誌化罷了,但是否我們的印象呢?絕對不是!」

我應該是在五月底上北京,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到北京,也是第一次坐飛機,我還保留了那天的登機證。我當時二十三、四歲,在亞洲電視(ATV)做攝影師。早在三月報道台灣體操隊訪京開始,到後來胡耀邦逝世,亞視攝影部已有派Senior的同事上去,怎料北京一直有事發生,於是要不斷換班,Senior一批又一批地上去。直至五月底,已經沒有Senior可以輪班,便到我們這些Junior頂上。

我們到達的時候,天安門很和平,但有點臭,始終有這麼多人長期住在那裡。我印象中有一天,我們在天安門廣場訪問台灣歌手侯德建,拍攝他在創作一首歌,他一直在彈結他。彈完之後,廣場突然刮起風沙,十分鐘後天空全黑,然後就有人謠傳:政府用陰謀以風沙趕走留守的人。我只想說,風沙之後,廣場更臭更髒。

6月5日早上11時左右。我們一隊人已從西交民巷回到北京飯店休息。我們當時已沒有拍攝,器材儲存在另一房間,那時年輕不懂事,準備離開時與另一位同事麥藝康走出房間的陽台拍合照留念,那一刻還未有坦克車出來,但其實都挺危險,外面會有流彈,也聽到槍聲,槍聲很近,在長安街有人向四周開槍。後來聽到坦克車很嘈吵的聲音,它們一整列的駛出來,便本能地拍了幾格。我手上的是Olympics OM-3相機和兩支鏡頭,一支是21mm,另一支是100mm,拍到坦克人那張是100mm。但其實真的很遠,拍的時候看不到那個人,後來才發現有個人,但不知他是否在擋坦克,是之後回香港看新聞才知道。拍到這張照片其實只是一個偶然,只是我Selfie時,旁邊發生了的一件事而已。

我一直知道我拍到坦克人這個瞬間,但如果不是最近某相機品牌的廣告,這麼多人討論,我不會特別提出來。因為我覺得整件事不是你們想像中這樣,那只是那些品牌製造的浪漫,我們只不過在消費這件時事。這張擋坦克照片只是西方媒體將整個歷史事件標誌化(Iconic),但是否我們的印象呢?絕對不是!我不太關注這個擋坦克瞬間是否代表到六四,我最關心的是這個人去了哪裡?擔心他有沒有被人逼害過?他現在生活好嗎?我想發一個空中的問候給他,我希望他健在,生活得好好。

若你問我最深刻的瞬間,是6月4日的早上到6月5日的早上,整整24小時,我們都在西交民巷的一個民居裡避難,外面不斷有槍聲,晚上完全睡不著,眼睛一直盯著那塊幕簾後面會否有一班軍隊衝入來。那段時間大家的心理狀態都很繃緊,我們都不知道是否可以安全返到香港。

一行人中有個英文台記者叫「鬼佬Nick」,他走過來和我聊天,說他的女兒出生不久,年紀還小,剛長了三顆牙齒。我就說,不用擔心,可能你回到香港的時候,你的女兒也是剩三顆牙的樣子。那時年少,以為自己好幽默,但那一刻他真的生氣,黑臉了好長一段時間,因為我們真的不知什麼時候能回香港。

6月5日我們知道司機可以過來載我們返回北京飯店,但需要從西交民巷的那個民居走一段好長的路,才能上到車。幾年後,我曾經回北京再走這段路,路程接近二十分鐘,但當日感覺好像走了一小時。我們當時還要找衣服包著攝錄機而行,我們一直走,一直有槍聲,過程中也見到不少載有血淋淋傷者的三輪板車在你身邊經過。血淋淋的一板人這個景象,後來在我幫崔允信拍的一套實驗電影《憂憂愁愁的走了》,我們嘗試在一條胡同的場景裡重構出來。其實只是一個意象,一些光和影的意象。但若你問我六四對我的影響,便是這個意象,不是坦克人的意象。

余偉建

  • 「之前我從未去過北京,第一次到北京便是因為六四。我連天安門廣場在哪都不知道,這是最差的情況。」

1989年3月,我剛加入美聯社當攝影記者,那時才24歲。6月4日前,我一直在香港,拍攝了全部有關八九民運的新聞事件,但記憶很少,印象最深的是八號風球那一晚,當天應該是李鵬把學運定性為「動亂」,宣佈戒嚴。很多市民晚上走到維多利亞公園示威,好突然。我在涼亭等候,本來不太大雨,但拍攝途中變得大風大雨,我的相機全部濕了,我整個人也濕透,但都要繼續拍攝。當時市民的反應好激烈,全部人包括記者在內都覺得好震撼。

我當時其實也很想上北京採訪。六月初,我在辦公室留意著Wire(通訊社)的照片,我在打印出來的傳真照片裡見到坦克車,也收到訊息說坦克車要入城。我隨即便跟我上司說:「Tank! It is tank! (坦克!這是坦克!)」然後我問他,可否派我去呢,我說:「This is very important to me(這對我很重要)。」我的上司卻答道:「This is very important to everybody(這對所有人都很重要)。」結果,他沒有容許我去。事實上,當時香港也需要人來採訪,如果我走了,那誰人拍攝香港的新聞呢?

結果,我6月4日突然收到通知,公司要我上北京,任務是運送100筒菲林。我6月5日出發,因為擔心過關被審查,途中先經上海,再轉乘內陸機到北京,去到北京機場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關好鬆,沒有檢查什麼。到達後便直接到建國飯店取房,然後便一個人外出拍攝。

我走到街上,問人才知走路去天安門廣場要一小時。但街上沒有車,只好走路。一直走到南池子外,見到一排解放軍守著,然後他們突然衝出來,所有人都雞飛狗走,我也跟著跑,當時解放軍應該有開槍,我也聽到槍聲。之後便見到劉香成,是他帶我周圍看情況,就像導遊一樣。我印象中當晚還去過醫院,我記得我見過屍體。

之前我從未去過北京,第一次到北京便是因為六四。我連天安門廣場在哪都不知道,這是最差的情況。我事後經常想,如果我之前去過北京會否好些?沒有那種陌生感,是否可以做好更多工作?

有個記憶很深刻。第二天,我在美聯社的駐京辦公室,遇到Jeff Widener,他拿著他拍攝的坦克人照片給我看,然後問我:「Vincent,這張照片好不好?」我當時說:「OK呀!」我覺得這件事很有趣,我想他當時給我看什麼我都會說「OK」,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來的。

6月7日,公司派我去美國領事館,叫我了解下是否有美國人撤僑。到了領事館,我見到周圍都是解放軍,當時很驚慌,但都想起讀書時一個理論,找一個位置是我看不到他們的,他們自然也看不到我,就在那裡蹲下拍攝,真的給我拍到有領事館的人在撤僑,還有人抱著嬰兒。我那時年青,不知道原來撤僑很重要。翌日,我已返回香港,有行家告訴我那張領事館照片在《國際先驅論壇報》(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的頭版刊登了, 我還不敢相信。

最終我在當天離開,在北京只留了三天,但我也不想留低,在北京只有一個「驚」字。最後的記憶,是6月9日,那天是我的生日,鄧小平終於露面發表了六九講話,接見了戒嚴部隊,指事件是「反革命暴亂」。那天我要拍攝大球場的悼念集會,很痛苦,很有情緒,現場所有人都很有情緒。我很不開心的另一原因,是當時還未適應通訊社的發稿方式,因為要趕發照片,不能夠採訪整個新聞便要中途離開,心情實在很矛盾。

高志強

  • 「我的照片,是想借景來表達自己的情緒。我不一定要拍攝那個事件,我是追求內在一種好悶好悶的不快心情。」

小時候我會跟爸爸回鄉掃墓,見證過國內很多運動,甚至是文革時代也有,我在羅湖橋曾被人攔著,要唱完革命歌才可以通過,或者他唸一句我唸一句毛語錄等,這些我都經歷過。1977年我從加拿大回港,1978年我便開始返中國做商業攝影的工作,耳濡目染,其實都見識到很多中國的現況。那年紀,感覺中國是有希望的。

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簽署,我開始思索香港的前途和自己的身份問題。我還很記得1987年胡耀邦被逼下台,我剛好在上海有拍攝工作,當時聽到有學生在復旦大學遊行,收工後便去看看。我去到已經是尾聲,大約一、二百人左右,人數不多,但這件事卻一直在我的心裡。所謂「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我開始留意,原來有學生正思索這個問題。

兩年後,胡耀邦去世,我在香港假扮記者衝入去新華社設置的靈堂,我拿著銀包卡片就蒙混過去。我也不知為了什麼,總之我進去後便四圍拍照,這揭開了我輯照片的序幕。隨後,北京天安門開始人群集結,我一直有留意新聞,也在香港開始拍攝相關的事。那時代的商業攝影師對這事都沒有反應,或者我是相對奇怪的,我不是一個100%做廣告攝影的人,我去加拿大前也在《南華早報》做過攝影記者,後來是因為生計才轉投商業攝影。

1989年五月中旬,我曾與天安門的民主運動擦身而過。當時我在北京,有公司聘請我拍攝剛剛落成的國貿,就在長安街的十字路口。那個拍攝項目是用來做宣傳國貿的廣告,我拍了很多漂亮的國貿建築照片。我記得有一晚我想去天安門看看,但到了北京飯店已有人攔截我,說不能進去。那時有很多便衣公安,周邊也發生很多事,開始變成了政治鬥爭。我在北京只待了三天後便回港。後來6月5日我在報紙看到一張照片,指國貿的窗有幾個子彈洞,哈哈。結果我拍的國貿照片被全部收回,那些廣告也沒有刊出。

6月4日那天早上,即是北京清場那晚,我在香港新華社附近一個人真的很「戇居」,很閉塞。香港那天好怪,我一個人由新華社走到碼頭,整個城市很靜,整個香港好像很消沉的樣子。其實平日灣仔早上九點會有很多人,但那天街道上卻出奇地平靜,結果就在碼頭拍了這個美國軍艦的畫面。那一刻我已超過24小時沒有睡覺,好累,整個人簡直麻木,電視新聞不斷播著清場的片段。但激動的感覺已過去,我像在發夢似的。

我的照片,是想借景來表達自己的情緒。我不一定要拍攝那個事件,我是追求內在一種好悶好悶的不快心情。我也不是因為六四發生後而走去紀錄那類型,我不是記者,我沒有任何身份,我又不用交功課,又不用交相給報館。攝影是我表達的最高工具,於是我就取相機出去拍攝,如此而已。八九是整件事的高潮,九七則是一個限期,所以我用九七年的回歸照片作為一個終結。

六四事件後,我下了兩個決定。一,我決定不需要再談什麼愛國情懷之類,直接跟共產黨決裂。如果沒一個制度來箝制它,這頭怪獸是控制不了。二,我決定把我的兒子送到加拿大,讓他有個自由的空間長大。

陳木南

  • 「我以前以為我是一個不怕死的人……但自從六四後,便完全推翻了自己英雄主義的心態。」

關於六四,我想說一些「我拍不到的照片」。我整個生命的改變,可以說是由六四幾個重大錯誤決定引起。

我當時是《大公報》攝影記者。6月3日晚,我在北京長安街拍攝,聽到有傳言說軍隊在長安街西衝入城。我本來想到天安門廣場,後來到北京飯店門外聽到槍聲,開始怕死就走進了北京飯店避一避,怎料店內有很多便衣公安,他們不准我再外出,更聯手搶我的相機,拉扯間我被推跌地上,最後連相機也被搶走了。結果我唯有返回自己房間。那晚我在露台拍到有人用三輪板車載著傷者在跑。直至凌晨時份,我在酒店房時,當時天安門廣場還未關燈,我猶疑過想回去廣場,但我沒這個膽子。我以前以為我是一個不怕死的人,也響往做戰地記者,總是覺得自己可以做一些槍林彈雨的採訪。但自從六四後,便完全推翻了自己英雄主義的心態。那種懦弱和怕死,簡直是聽到子彈打到建築物的聲音,便即刻要躲入北京飯店的程度。最終,我整天留在房內。

6月4日早上,那些坦克排了陣,直昇機上上落落,這些我都有拍到,並已發了照片到香港,成為翌日《大公報》的頭版照片。但到了6月5日早上,我又犯了一個重大的失誤,對自己來說簡直不可原諒,甚至後來有段時間不能重拾相機,覺得自己不配做攝影記者,只能行屍走肉的工作。

那天早上很平靜,於是我到北京飯店樓下西餐廳吃早餐。吃完早餐回房,才知道剛才有個人出來擋住一排坦克,發生了這麼一件重要的事。當我看見的時候,坦克已陸陸續續駛離現場。這種完全不敏感、鬆懈、不稱職的行為,令我自我否定得好厲害,也帶來其後的反思。後來我去流浪,算是自我沉淪的過程,其實想找個地方安置自己。

最後一個放不下的失誤,是我要離開北京的時候。那時其實我很想留低,一來是六月三日晚和坦克人照片的失誤,令我更想留下來。二來當時所見,並不是非常危險,而且我知道還有一些行家老友正上來。為什麼當時在北京的香港行家硬要拉其他行家一齊走呢?這是我最氣憤的,但我最後也軟化離開。若我當時留下,可以幫忙剛上京的行家,做支盲公竹或並肩作戰也好,但現在感覺好像離棄了老友似的。那種心情好抑鬱。

後來六四二十周年,我有份參與了「我要回家運動」裡的《回家》拍攝項目。整個運動是由王丹的一個概念開始的,目的是去探訪一些不太高姿態、較少新聞性的流亡海外知識份子。2008年夏天我們走訪了歐洲多國。在出發前我已決定用兩種攝影方法來表達他們:正照和視平(eye-level)。正照的意思是他們全部都是正面向我的,跟我面對面,我也不會叫他們做任何表情。視平即是不論他們是站是坐,我的相機和眼睛跟他們的眼睛都是同一個高度和水平的,令照片的感覺較舒服。我想用最單純和原始的方法來還原他們,好像照鏡子一樣,我覺得我能捕捉到他們性格的神髓。他們有些嚴肅,有些溫純,那沒經指導的表情,正是我認識他們的性格本身。但總體來說,他們都一致地有返回中國的強烈盼望。

回望過去,我想起那張在6月5日拍攝的封條照片,這三十年來這個封印還未解封,中共政府還未有膽量把這件事浮上來解決。中國現在是極權統治下盛行資本主義的,再加上沒信仰,是很危險的墮落,人失去了金錢以外的道德標準,我形容現在是中國歷史上最墮落的年代。

李澤彤

  • 「當年的這一幕,我見到不少大學生義無反顧地冒著暴雨,守護燭光。但時至今日,這一幕好像已不復見,感覺很「唏噓」。」

六四事件發生的時候,我只有三、四歲,唯一的記憶是在家裡看電視,記得聽到一些槍聲,家裡的人會談這件事,還有些很模糊的記憶,爸爸好像有參加遊行,媽媽教我唱血染的風采,還在她的朋友面前「演唱」。整個童年我都沒去過維園的六四燭光晚會,直至讀大學時才開始參與和留意相關新聞。

2009年我開始做攝影記者,入行第一年已開始拍攝六四燭光晚會,是我主動舉手說要去做,想以記者的身份出席這個活動。今年剛好是第十年了。這張照片是2013年拍的,當時我在《明報》,還記得我很早便到達,要放一條七級梯預留位置,那個拍攝位置是向著台的左邊第一區,拍攝目標大概就是各大專院校學生集結的區域。

晚上八時前集會還未開始,當時我和幾個行家站在電視台的太陽傘下,突然下很大雨,我想拍一些天氣現況用作即時新聞形容現場,便爬上五、六級的長梯上,心想會拍到一堆雨傘的畫面。起初我看到在場的人都很狼狽地避雨,卻驀然見到中間有些燭光,原來有兩三個學生正在雨中保護著那幾點燭光,那一刻突然感覺自己身體好㷫,好感動,好激動,很快速地找好構圖又多拍幾張,拍完後又回去太陽傘下避雨。

那時,我背著兩部相機,一部公司的,一部自己的,那一瞬間是完全沒有防避的,既沒撐傘,也沒穿雨衣,全身濕透。我是滴著水衝向旁邊的中央圖書館傳送照片回公司。我到現在也覺得奇怪,其他行家的相機不少已經因雨水弄壞了,但我的是完全沒事,也覺得自己很幸運。之後,我也嘗試在圖書館拍一張高角度的照片,但準備要拍攝時,會場內突然開燈,才知道支聯會因為雨勢太大而要腰斬晚會。

拍了接近十年維園燭光晚會,我看到中間的變化很大。以前我還會見到很多大學生坐在晚會前列,但幾年下來,晚會所見的大學生人數已銳減,也少了大學學生會的旗幟在會場飄揚。當年的這一幕,我見到不少大學生義無反顧地冒著暴雨,守護燭光。但時至今日,這一幕好像已不復見,感覺很「唏噓」。我覺得即使未爭取到,也不代表不應該堅持。雖然我沒親身經歷過六四,但政府是應該給那代人一個交代。

楊德銘

  • 「一本最個人的家庭相簿,能否反映出大時代的氣氛呢?家庭照片能透過『不展現』具體社會事件,來『展現』歷史嗎?」

我的記性不太好,年輕時的記憶都十分瑣碎模糊,照片便成為我探索自己過去的一點憑據。1989 年6月,我只有十歲,我隠約記得有三件事和六四有關:一,我自己親手做了一本剪報硬皮簿,裡頭貼滿了關於八九民運和六四鎮壓的新聞消息,還在旁邊畫滿了公仔和圖案。到底我當時為什麼會做這件事呢?我到現在也一頭霧水。二,爸媽曾帶我去看「民主歌聲獻中華」,那是香港的演藝界支持民運的大事。但其實我對這事幾乎沒什麼記憶,是後來看到舊照片才想起的。三,小學中文科趙老師在課堂上突然激動地哭,然後衝了出班房。

到了2014年,我已是一名自由攝影師。我完成了一系列照片,名為《八九風光如此美好》。一開始的想法很簡單,便是想了解自己在1989 年的生活。我翻開家裡沉重的相簿,想追索一下在這個所謂的歷史大時代裡,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透過照片的「溫馨提示」,我知道,原來當年我曾去過別人家裡慶祝生日、曾與弟妹在坪石邨樓下踏單車喝汽水、也跟家人參與過爸爸公司的遊船河旅行等。

最令我驚訝的是,在一張1989年6月3日的照片裡,我發現自己在大會堂的書展看書,還在眾書前拍了一張單人照。6月3日的晚上,正是北京軍隊進城鎮壓的時間。

我當時一直在思考,一本最個人的家庭相簿,能否反映出大時代的氣氛呢?家庭照片能透過「不展現」具體社會事件,來「展現」歷史嗎?這些家庭照片,大都是由我爸親自操刀,那顯然是我爸想為家人拍照留念的一種情感舉措。但同時,這可能也是一種家庭記憶的建構?那些廣告經常賣弄的「留住動人一刻」宣傳口號,那些微笑、心心手勢和為拍照擺出的誇張動作,是建構、是表演、還是反射動作?

記憶中,2012年前後也有些新聞指有教科書竄改或刪減六四歷史,我突然靈機一觸,決定擔當一個獨裁者的角色,竄改自己家庭照片的歷史。所以,你看到的每張照片的影像內容,其實都經過後期電腦修改,被我加插了一些理應不在那個時代出現的東西。在展覧或展示時,我刻意先不告訴觀眾,以了解他們能「看到」多少謎底。

概括來說,我察覺到越年長的觀眾越容易發現照片中的不妥。我相信,這種發現的能力並不單單在於觀察,而更是出於他們對社會歷史和事物的認知和記憶。這更讓我想到:二十年後的年青人還知道「面書」是什麼時候出現嗎?還知道手提電話是什麼時候普及嗎?還知道香港曾經是英國殖民地嗎?還聽說過「六四」這件事嗎?

最終,讓我意料不到的,這輯照片好像變成了一個實驗,來考驗觀者是否察覺到照片曾被竄改。如果有,是什麼?如果沒有,又為什麼?如果我們的歷史被篡改,而又一代傳一代;又或歷史被遺忘而沒傳到下一代,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成為無法察覺自己被蒙騙的觀者。可惜現在卻有人指出不用悼念六四,甚至主動拒絕認識,對我來說,不可謂不諷刺。

林振東

  • 「我做了這麼多年攝影記者和圖片編輯,都會想盡力在自己能力範圍內,用影像來述說六四。」

1989年的時候,我大約10歲,其實沒太多印象,因為家庭成員都沒有參與社會運動的習慣。我最記得的是在6月5日那天,全校的人都要手臂纏上黑紗,以及我們的社會科老師很激動。第二個畫面是在幾年後臨近六四,我已升到中二,一位接近退休的數學老師,以前他從來都不會講半句教書以外的事,突然間卻在課堂上談六四,還好像說了一句:「那一年差不多便能改變到中國,很可惜最終失敗了。」

後來我當了攝影記者。2015年我在免費報章《am730》工作,接近六四的時候,很想做一個六四影像專題來回應。那年是雨傘運動半年後,當時多了很多聲音說不會出席支聯會的六四燭光晚會,學聯不入支聯會,香港大學又自己辦集會,社會並開始出現「中國的事與我何干」的論述,本土價值開始萌芽。我當時便思考,我們香港人由從八九民運發生開始,便一直好像有責任地去紀錄與紀念。現在年青人竟然有一種與中國割裂、不關心六四的想法,我是有點不快和憤怒。後來再引伸下去,被官方建造的防火牆隔離於六四之外的中國年青人,又怎麼想的呢?就想找一些在1989年出生的中國人,他們在這中國發展蓬勃的二十多年裡,是怎樣接收六四的訊息呢?他們又有什麼看法?

記者透過不少朋友的聯繫,火速在兩星期內約好人物,便起程去北京、上海、廣州和香港進行採訪。我們總共訪問了七人,但因為籌備時間太短,我們沒法找到農民、工人等多元背景的人來採訪,現時被訪者的背景或會相近。不過這個計劃還會繼續做下去,未來希望找更多不同的人,慢慢能深入地了解六四後的這一代人有什麼想法。

當時我用中片幅菲林相機拍攝,但整輯照片最大的考量,是如何隱藏他們的臉。作為一個以肖像為主的攝影計劃,但不能把他們樣子曝光,這點曾經很困惱我,但很快就釋然了,這樣也很能反映真實的中國。雖然他們都非常有勇氣談六四,但礙於形勢,也需要保護自己,那「遮臉」便構成了當下中國一種有意義的呈現方式。

事實上,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如何一方面不用拍他們的臉,而又有訊息或隱喻埋藏在相片中,例如有一位被訪者喜歡聽有反叛精神的Bob Dylan的歌曲,所以便用Bob Dylan 唱片封面擋著他的臉。有些則臨場發揮,利用當時的環境或家居物件來構思。當然,這組作品圖片也只是整個作品一小部份,文字記者所寫的有關他們故事其實更為重要。

採訪中發現他們對六四的看法不一,但他們全都知道六四,只是認識的深淺有別。他們不少是在大學時代知道的,可能是老師談及,或者自己找資料來看。我也聽聞當時內地大學生會分享一些網上資源連結,包括被禁的六四紀錄片,有些被訪者便提及是透過《天安門》這齣紀錄片而認識六四的。

我認為香港人紀念六四是一項責任。做了這麼多年攝影記者和圖片編輯,都會想盡力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嘗試用影像來述說六四,這都是作為記者的一種責任。六四本身這件事,無論創作或報道來說,都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題材,但覺得只要找到一個還好的切入點,再訴說一次給大眾知道,這個行為本身還是很重要,而不需要每次都要找到新的點子才去做。

撰文 楊德銘
策劃 林振東、楊德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