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

媒體人、淘寶店主、畢業生、普通網民......自由如何被閹割?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做着幻夢,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從這可怖的幻夢中尖叫着醒來。這個國家的人心在逐漸沉下去,而上位者還泡在人血裏不斷上浮。」

圖:端傳媒設計部

端傳媒社群組

刊登於 2018-09-18

#Your Opinion

專欄 Your Opinion 精選重要報導、爭議話題底下,讀者的評論、來信、或者獲得授權的個人臉書感言,整理成文並發佈,讓更多人可以讀到你的觀點,讓聲音穿透同溫層。歡迎你繼續在端APP網站寫評論,在端的Facebook留言,或者寫信給我們community@theinitium.com。我哋實睇,一條都不會走寶。

【編者按】上週,端傳媒刊出《全面審查時代》一文,試圖通過23位中國大陸媒體從業者的口述描出那張審查大網的變遷與樣貌,小心翼翼的試探,不斷縮窄的出口,從政治到文娛蔓延的無力,在翻手禁令覆手指令的大手之下,每一篇報導都經歷著自我審查與新聞審查組建的層層關卡。

與此同時,讀者們也留下了他們的「審查故事」:他們有的同樣是媒體從業者,有淘寶店主,有畢業設計被批判「反中國」的學生,也有被銷過數次新浪微博帳號的普通網民。

過去,不少人曾期待信息時代的技術進步可以推動社會變革,然而,曾經在傳統媒體中傳達的「禁令」也迅速延伸至以《網絡安全法》為標誌的網絡平台管控。不斷增加的敏感詞列表與自媒體銷號名錄堆砌成敢怒不敢言的緘默,人們用代號暗語互相詢問著:「還有這件事?」

媒體人:從如履薄冰到面面相覷

猴紙瓦力:有一點特別有感觸,以前的宣傳口徑基本上都是我們報導了之後才發的;現在很多時候口徑下來,大家都面面相覷:原來還有這個事件?然後搜一下,什麼都沒有。

caqika:我是中國大陸一線媒體的深度部記者。話說,我們這家媒體在中國大陸的尺度應該是很大的,也以做調查報導聞名。然而,在全面審查時代,大家已經漸漸摸不清底線在哪裏,所以很多題沒辦法報上去的時候,記者只能做熱點。現在,要麼就是作不温不火的温情,要麼就是做轟動全國的狗血.....

三足烏:2008年春夏,在瀋陽華商晨報實習了半年,見識了各種宣傳口徑的封殺。

奧運會臨近,所有的負面新聞,包括車禍、火災,都不允許報。有時候接到新聞線索,剛收拾完紙筆,準備出門,領導傳達宣傳部意見的電話就來了:不用採了,不讓報。

而所有的不良事件,也同樣需要往奧運上靠。靠得好才有發布的可能,否則只能胎死腹中。 汶川地震後,國家哀悼日前,不允許任何公開的集體性悼念活動。我只記得市府廣場的一地燭淚,和一個中年男性哽咽着問我們: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讓公開悼念?你們為什麼不做自採報導?哀悼日規定發布後,一百八十度大轉向。

十年來,個人微博被封了至少三個賬號,博客、SNS 社交平台、微信公號文章,微博條目,被刪除無數。現在已經學乖了,知道什麼東西不能碰,什麼東西不能轉,什麼東西不能說。身邊有朋友觸發敏感詞,都會跑來問我:幫看看哪個詞兒又觸線了?

其實我並不想做這樣的人,更不想這麼自我審查着說話。

對於負責刪除的程序員來說,再重大的事件、再重要的記錄都不過是1和0,他們既不會心痛,也不會有負罪感。主編為了飯碗,為了避免麻煩,同樣面不改色地刪除掉一切;編輯們除了看著這一切別無選擇。

By 鹹魚姬

張__:2014年,當時我還是21網(就是沈灝的那家)的一名夜班編輯,夜班編輯的工作簡單而枯燥:轉載《第一財經日報》,貴報系《21世紀經濟報導》以及《每日經濟新聞》的當日新聞;精選能吸引眼球的新聞推上首頁。如果稿件量不夠,再從其他媒體中轉載。

當時的習慣是每天下午一睡醒就翻微信群,看看群裏都說了什麼,逐漸也就留意到了各種各樣的禁令。印象中,有一次碰到了禁令是那天晚上我將一條上海醫藥(A股上市公司)的調查稿推上了首頁顯著位置,這條稿件只活到了第二天上午10點多,然後就被撤稿了。

微信群裏也會有各種各樣的禁令,但大多是不允許報導什麼,比如那年在東莞爆發了一次規模較大的工運,南都跟進了報導,但貴網沒跟,因為禁令很快就下來說不許私自採訪報導。還有那年清明節假期前在茂名爆發的PX抗議事件,抗議者在報社門口拉起了橫幅,但很快就有禁令說不允許私自採訪報導。這樣的禁令有如家常便飯,但讓我覺得不舒服的,是那年習去了澳門,珠海橫琴實現了24小時通關,當時的禁令下來是讓我們好好報導這件事。這是第一次有禁令要求做「正面報導」。

其實最可悲的還是貴網自己的自我閹割,不為別的,只為自身利益。比如在貴網出事之後,禁令依然有下來,說有關蘇寧的「負面報導」不允許轉載,可惜我並沒有照做,相反還推上了首頁且不止一次,最後,就只好被「殺雞儆猴」了。

鹹魚姬:前東家是一家毫無影響力每天為了搜索引擎收錄量而掙扎的小型媒體公司;我不生產新聞,然而我對文中這些絲毫不感到陌生。

當時全公司最值錢的資產是已經不會再發放的網絡視聽許可證,為了保住這個證,一切都如履薄冰。上面說一句話一個關鍵詞,網站經年累月積攢起來的資訊數據瞬間就灰飛煙滅。對於負責刪除的程序員來說,再重大的事件、再重要的記錄都不過是1和0,他們既不會心痛,也不會有負罪感。主編為了飯碗,為了避免麻煩,同樣面不改色地刪除掉一切;編輯們除了看著這一切別無選擇。

這家公司一開始做社會和娛樂新聞,後來只剩下娛樂新聞,再後來娛樂新聞都沒有了,開始做起了兒童類內容。

TinoTangT:地處某二線城市,暑期做體育板面做實習生三個月。

直觀印象是體育班面也不好做,明面上是政府貼錢,實際上報社都開始鼓勵開賽事賺錢,因為缺錢,已經很少有記者能被派到外地報導賽事了。

另一方面,實習老師說任何負面新聞都不能報,上頭文件下來,國足都不能說了。而同專業某一流學府實習生實習開始已經開始自我審查了。

政治上與商業上的雙重擠壓也逐漸浸染體育記著報導空間,事實是體育與政治息息相關,未必是一片凈土。

如影隨形的審查:今天你「炸號」了嗎?

灰魚:作為一個在淘寶上賣違禁品的店主,轉戰兩個平台,被封了四五次之後,還是要繼續賣下去啊XD

臨淵:南方某知名高校,校內自發組織搞了個民間自媒體,講講段子,也噴噴學校,出了幾篇10w+,在校內影響也曾很大,公眾號上被刪過n篇稿,17年夏天,微博、公眾號全都沒了,一夜之間。

Effihhhhh:有多可怕呢,就是讓我想起了兩個月前在畢設答辯場上被勒令閹割的設計說明,明明已經自我審查了多次,卻還是被揪出來批判為「反社會反中國」。

半舊Iris:牆內網友看不到(全面審查時代)這篇文章,有些微博博主截圖發了,今天被炸號了。

NeptuneChan:我在新浪微博的草稿箱裏有一批發不出去的微博,它們也記錄着我被審查的過程。

食魚的貓:我當然不會絕望,但無可否認會謹言慎行了許多。今年初我經營7年的微博帳號,因為轉發端傳媒的修憲評論,被銷號了。我在朋友圈轉發修憲官方消息,第二天就有「好心人」勸我刪除。

為了保住微信帳號(我的工作、生活聯繫人都在微信),我也不敢在朋友圈發敏感消息了。我並非媒體從業者,也能感受到這種無形的壓力,何況真正的傳媒人?

xzzyhtg:昨天和朋友聊天,她說到現在自己的迷茫並需要宗教信仰的指引,我指出了她這種想法以及諸多和她有一樣需要的人這種想法上存在的問題:

作為當下的「小市民」,我們自己就已經給自己劃清了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可以做的界線,那麼置身於「可以做」的事情的圈子之內,一方面我們感受到空虛和意義的缺失,另一方面又感受到這個圈子在逐漸變小的焦慮和恐懼,那這時候訴諸信仰又有什麼用呢?

信仰並不是拿來解決在「可以做」的圈子裏發生的諸多不幸的,而是從頭開始,去掉「可以做」和「不可以做」的那根線的。今天媒體深陷這種處境,而且越陷越深,有人站出來告訴從業者們我們還能做什麼,並非完全無用;但真正有意義的,是反思媒體從一開始畫地為牢的困境,反思為什麼我們失去了戰鬥性和行動力的根源,這才是最有幫助的。

似乎大家在某天早晨醒來睜開眼前,大腦都接受了來自遠程的系統升級,自我審查甚至普及到了日常生活的每一個渠道。

By FrankLiuPhD

FrankLiuPhD:與「無法說話」相比,更絕望的是「不願聽」也「不願說」。

身邊的朋友越來越不願意在微信群裏討論任何有關時事政治的話題,無論是之前的疫苗,還是最近小學開學前的甲醛教室。似乎大家在某天早晨醒來睜開眼前,大腦都接受了來自遠程的系統升級,自我審查甚至普及到了日常生活的每一個渠道。

哪怕是事情的風暴中心與自己的生活工作息息相關,也少了那種想讓真相大白的渴望,卻多了把蒙在眼睛上的布拉的更緊的偏執。

「你絕望,他們就贏了。」

可「他們」是誰?

在非黑即白的世界,「他們」就是他們。可這是個非黑即白的世界嗎?

Fai:恐怖荒謬到極致的東西,就變得好好笑。

不只是媒體,各級宣傳部門都是在迎合上意自動審查吧。背後一個直覺的、隨性的、個人意志及價值導向的……還有,定於一尊的家長面孔就浮現了。說穿了,就是種「淨化」「消毒」,此人設想的是一個無菌的純潔世界。在中共建政的系譜上,這是「返祖」無疑。

怠工吧各位,有時打工太盡責反而是失格。或者,反其道而行之,把這荒誕發揮到更極致處,讓它自己暴斃。

monsoon:作為小時候常看新聞聯播,且盯着央視新聞頻道可以看一整天的人,近年來的感受有:1、國際新聞的比重與質量降低了,不知道有沒有進行縮減。2、深度報導越來越少,新聞不好看了(誰還記得共同關注曾經花了一個小時的節目時間專門揭露來賓傳銷,還是小孩的我頭一次感受到深度報導帶來的震撼)3、國內新聞也少了過去的面面俱到,剖析與追蹤似乎在消失。我已經很久沒看電視了,現在覺得真的沒有什麼可以看的。

另外一個是都市報。至少在我所處的城市,在我還是小孩的時候,特別喜歡閲讀報紙的副刊——看漫畫、看有關本土文化的解讀、看笑話。版面排布與風格也在模仿時興的微博或微信的形態,感覺很活潑,那時的頭版還可以做出很多花樣,沒大事件的時候,都是拿各自跑的新聞作為頭條,即便是同一則新聞,標題與配圖也可在有限的空間裏做出不同花樣,廣告也很多,國際新聞與文娛新聞、體育新聞都會有相當的版面。一份報紙可以慢慢看一個小時。

後來就不怎麼看報紙了,最近翻了翻,許多本地都市報的副刊消失,頭版就不說了,廣告少了很多,內容少了很多,報紙薄了很多很多,開數也減了。刨開時政、社論、氣象信息、政策解讀,外加一丁點社會消息後,基本就沒什麼看的了。原本的國際、文娛、體育,壓縮到只有一兩個版面排完了事。一份報紙,掃一眼就行了。

我自己對此變化的直觀感受是,原本心境開闊,欲探索世界萬千的小孩,逐漸逐漸窩在了自己的小天地裏,自娛自樂,剛開始還有其他小孩想要邀請你一起玩耍,但你就是沒去。之後慢慢長大,進了學校,隨着你年歲的增長,你有了想跟同齡人玩耍的慾望,但你不知道該怎樣融進大家的世界,於是繼續在自己的世界裏沉浮,然後你越來越大,越來越想與世界接觸,但還是不清楚如何接觸世界,於是像個小孩那樣哭鬧,而不是壯着膽子,厚着臉皮,向同齡人討教,表達出自己的想法和願與他們交友的慾望。

我不清楚,我自己的記憶是否出了偏差,就直觀感受而言,我真的覺得電視報紙對我的吸引力已經沒了。除了在電視上看紀錄片、看電影、看體育之外,好像也想不出還有哪些值得留戀的理由。

「新時代」:一切都是景觀

公眾輿論在集體主義,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意識形態的擬態環境中持續發酵,放大,回聲。在這裏,新聞事實已經消解,理性的證據辯論沒有空間,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可以重構,一切都是景觀。

By 荷蘭城記

Mary_Li:張着嘴卻無法出聲。

sunnyji0523:一聲歎息,但迄今為止,新聞媒體所有的「抗爭」,都是基於對權力的承認。

範鏘楠:話語權下沉可以討論,討論其成因,與其說大眾決定媒體人寫什麼,不如說是由審查決定。

藏鋒:以前我們極力避免記者造新聞,現在,我們好像只能採訪記者了,記者自己就是新聞。

lisaW:我感到窒息,感到絕望,我無話可說……表面純潔到了極致,反而更容易被窺探出荒誕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做着幻夢,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從這可怖的幻夢中尖叫着醒來……這個國家的人心在逐漸沉下去,而上位者還泡在人血裏不斷上浮……

lemonlhwen:曾經記得高中政治書很明確地寫着要積極參與政治生活。後來漸漸長大,便發現我們只能活在官媒宣傳下的政治生活,漸漸失去知情權,漸漸變得敏感而懦弱。一有風吹草動,則全民心慌。

95後的年輕人似乎在邊緣中不斷曖昧試探,不知是年輕人所具備的叛逆還是真的在試圖改變些什麼。曾幾何時我也憤怒過也冷漠過,如今還是選擇無奈,後來想了想,算了吧,年輕人的想法是最活躍但卻最沒有自主權,然後慢慢又變成聽話的大人。我們能改變什麼,似乎這個社會所有人都忙着賺錢忙着娛樂,漸漸那些敢於發聲的人便被真糊塗與假糊塗的人殺死了。

在這個祥和的社會裏,人人自求自保,這無畏也無謂犧牲似乎也沒有會記住,激不起火花,只會留得一襲笑話。

太記得一句話了,都說中國人忍耐度是最強的。

也許要等到中國人忍無可忍的日子,也許要等着有人和袁世凱一樣的下場。在那之前,我們都只能表面笑嘻嘻歌唱社會主義新時代,假裝自己是又蠢又傻的人民,任由擺布。

who先生:大陸的網絡用戶永遠都面臨一個問題,牆內的新聞內容全是盛世太平,牆外的新聞內容全是人間煉獄。

牆內的新聞說牆外的是境外煽動勢力,牆外的新聞說牆內的是黨國政治洗腦。我們該相信誰,或是誰也不信?

我一直認為,共產黨在宣傳方面是極度自卑的,它永遠都害怕自己底下這一群人民會將自己吞噬,於是把每一個看起來會帶動情緒的口號掐死在搖籃裏。

久而久之,人民面對政府的文章也都是一笑了之。哪怕政府擺出了再多證據,人們也不相信它的話。

紅黃藍如此,深圳工人抗爭也是如此。

荷蘭城記:政府的非公開公文管制還是可以在中國數字數字時代上找到。今年中央宣傳工作會議的落幕顯示的是全面管制時代的來臨。

經濟下行是真,美國對華戰略調整是真,內部工人維權聲浪湧現是真,民間金融暴雷是真,內有外困的時代,政治強人需要塑造共識,凝聚人心;只可惜雖然以新常態,新時代來調整公眾的預期,但宣傳手段,指導思想依然落後迂腐。我們無法奢望大陸媒體在如此艱難的處境中堅守沒有憲法保護的出版自由和新聞價值,我只是感傷,同樣在美國,白宮試圖干預民間出版自由(關於越南戰爭的政府秘密文件的報導),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和眾多大小報社挺身而出(當然是私有資本)的場景是多麼有價值上的感召力,以至於我看電影時無法抑制淚水奪眶而出。

我並無意在此做民主制度下新聞自由的辯護,我只是感傷,在中國,如今堅守在職的懷抱新聞理想的調查記者不足175人;每日的新聞話題被刻意的塑造成隊形整齊的,官方定性的事實或是通稿;熱搜話題充斥着水軍購買的娛樂話題。

公眾輿論在集體主義,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意識形態的擬態環境中持續發酵,放大,回聲。在這裏,新聞事實已經消解,理性的證據辯論沒有空間,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可以重構,一切都是景觀。

最近美國的蘭德公司對俄羅斯新的媒體宣傳策略的披露(Firehose of Falsehood), 同樣可應用於極權社會下的宣傳生態:1 高密度和多管道的信息輸出;2 快速,持續,重複的信息轟炸;3 對客觀事實缺少尊重;4 對新聞事件發生的邏輯連貫性不重視。

顯然,這個就是我們每個個體都需要面對的新時代。

本刊載內容版權為端傳媒或相關單位所有,未經端傳媒編輯部授權,請勿轉載或複製,否則即為侵權。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