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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傻瓜」甄江華:黑暗中行走的抗爭者

32歲的他,已經為坐牢做了很久的準備。幾年來,他將物質需求降到最低,每天保持鍛煉,疏遠親戚朋友。為了不讓抗爭者成為孤島而努力救援的他,將自己逐漸活成了一座孤島。

1985年出生的甄江華是NGO組織「權利運動」的負責人,權利運動網站的日常工作是蒐集發布中國人權打壓的最新信息,也溝通外媒,整合救援資源,乃至參與行動,為身在獄中的人權捍衞者提供援助。

1985年出生的甄江華是NGO組織「權利運動」的負責人,權利運動網站的日常工作是蒐集發布中國人權打壓的最新信息,也溝通外媒,整合救援資源,乃至參與行動,為身在獄中的人權捍衞者提供援助。網上圖片

特約撰稿人 荒嶼

刊登於 2017-12-12

甄江華被抓的時候是午夜,還沒睡,珠海的警察給他戴上手銬的時候,他對室友說了聲,「告訴小麗上淘寶幫我收快遞」,神情鎮定。

小麗是甄江華的前妻,這句話的意思是向外擴散消息。那是2017年9月1日夜裏。一天之內,警方「抄家」兩次,電腦、文件資料等都被抄走。隨後家人收到刑事拘留通知書,罪名是「煽動顛覆國家政權」。

1985年出生的甄江華是 NGO 組織「權利運動」的負責人,這是一家成立於2008年10月的機構,在2015年10月由甄江華接手,完成了機構在香港的註冊,全名是「權利運動人權服務中心」。權利運動網站的日常工作是蒐集發布中國人權打壓的最新信息,也和外媒溝通,整合救援資源,乃至參與行動,為身在獄中的人權捍衞者提供援助。

在中國境內做人權救助原本已是極小眾且危險的工作,甄江華更是這一小眾群體裏為數不多的堅持用實名方式工作的人。以這樣的方式堅持在這條路上,不僅給他帶來了牢獄之災,在此之前,也給他的社會生活狀態帶來常人難以想像的代價。

才32歲的他已經為坐牢做了很久準備。幾年來,他穿衣服只穿黑色,同款黑色的T恤,皮膚風衣,買兩套用來換洗,黑色鞋子也是兩雙。每晚睡前,要做五十個俯卧撐,五十個深蹲,五十個引體向上。他日常吃素,甚至吃代餐粉,保持極度簡單的生活,物質需求降到最低,簽了若干份空白的律師委託書交給朋友。他的個人 Google 帳戶設置了兩天不登錄就清空信息,電腦、手機數據嚴格定時刪除。

自從選擇這條道路,他主動疏遠了大多數朋友,逐漸把自己活成孤島,「在國內沒有任何平台是安全的,你怎麼知道誰把你賣了呢。」為了自己考慮,也為了對方考慮,他跟志同道合的「圈內人」尤其少聯繫:這樣日後被問及,都可以說不知道。

「我們互相看到就好了,沒必要聯繫的」,這是他被抓前常說的話。事實上,黑暗連「看到」都吞沒了。

2014年9月28日,香港宣布啟動佔領中環後,甄江華在網上聲援。
2014年9月28日,香港「佔領中環」運動開始後,甄江華在網上聲援。

「南方傻瓜」

他給自己的網名是「甄江華你這個大傻瓜」,Facebook帳戶簽名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幫助那些為夢想已經付出了很多的人,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他被抓後,朋友們註冊了一個 Facebook 專頁,名為「南方傻瓜關注群」,發布和他相關的信息。

這位「南方傻瓜」出生在廣東江門,中專電腦專業畢業後便開始工作,2005年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珠海的互聯網數據中心,憑着努力,一直做到技術主管。他沒有想到,程式員的單純生活,漸漸被日益顯形的互聯網審查擾動了。

尋常工作的一天,一位老伯伯帶着女兒找上門來。老人是畫畫的,自己搭了個論壇,發了一些跟毛澤東有關的言論,比如「對毛的綜合評述」之類,當時老人使用的是甄江華所在公司提供的伺服器,結果突然被關掉了。他當時想,這是很敏感的,不能講,被關也正常。但又很同情老人家,覺得上年紀了不容易,想幫他一下。公司後來從香港買了伺服器,把這些類似遭遇的網站都移過去,多活了一陣,當然最後也逃不過被關的命運。

後來,網監部門打電話到公司通知關閉某某網站的事越來越多。活躍的南京大學小百合 BBS,水木清華 BBS 也都被禁止校外訪問,中國網民終於意識到了管制的存在。甄江華所在的公司,這時也開始自上而下地自我審查,自己開發程式檢測伺服器內容,檢測到「不好的流量」,就直接封掉。再後來,工信部發了「43號文」,沒有備案的網站,IDC 公司不敢再提供服務。

在這一段時間,甄江華同時擔任了維基百科推廣大使,開始參加 Google 開發者的技術活動。一邊是越來越嚴的審查制度,另一邊,在社群活動中,他接觸到了一些草根民眾,教會他們使用互聯網為自己的利益發聲。世界在甄江華眼前呈現出越來越不同的兩個樣子。

有段時間,他常去香港出差,並因此知道了每年6月4日維園會有的紀念活動。他見到了「天安門母親」的橫幅,覺得非常敬仰,「那是閃着光的人」。他開始每年都去維園,有次還拉了朋友一起去,幫忙發了幾張傳單。結果朋友回來就被國保(編註:國內安全保衛大隊的簡稱)問話,不僅工作受影響,還被限制出境長達五年。

這時開始,甄江華意識到,如果是跟公權力對抗,自己的生活狀態會完全改變。而為此付出代價的人,其實也不會被記得,比如自己的那個朋友。

在對抗之前,他嘗試做過不少不危險的努力。比如,他做過珠海紅十字會全職社工,工作主要是探訪「困難群眾」,送米送油送面,後來還加了洗衣粉。體制內的社工,工作內容通常是與服務對象保持聯繫,「維護情緒穩定」。這份工作沒能維持太久,因為參與艾未未在網上發起的聯署,他被警察從同事身邊帶走問話。事後,甄江華自己決定離開,「免得對紅十字會帶來影響」。他也做過南青村的社工主任,常常有被家暴婦女找上門,甄江華能做的大多是勸人離婚。

12月10日國際人權日,甄江華被羈押第100天,湖南株洲公民於網上聲援敦促當局立即無罪釋放甄江華。
12月10日,國際人權日,甄江華被羈押第100天,湖南株洲公民於網上聲援敦促當局立即無罪釋放甄江華。

短暫的體制內社工經歷,讓他厭倦:「在國內做社工太憋屈了,一天到晚歌功頌德,搞活動,敏感的議題不能談,村民為什麼窮啊,教賦權又不現實。」甄江華開始懷疑,社工式的送米送油回應不了根本問題,而在系統內部,更難以進行結構性的思考。

社工不能迴避敏感議題敏感人群,那不是社會工作的初衷。想通了這一點後,他開始以個人身份,參與對「良心犯」的援助。他幫過趙連海(三聚氰胺毒奶受害者集體維權聯盟「結石寶寶之家」發起人)做聯署、信息發布,也幫過葉海燕(大陸維權人士)存電話費,都沒有見面。後來與維權律師江天勇第一次見面,甄江華自我介紹,「我網名是 guest」,江天勇說記得,「你是好多好多年前經常發信息鼓勵我們的人。」(江天勇於2017年11月21日被判顛覆國家政權罪罪成,判囚兩年,目前仍在獄中服刑)

2010年底,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關心此事的網友們打算慶祝下,原本大家只通過 Twitter 聯繫,但一位常被監控的維權人士大意了,打電話叫甄江華來參加聚會,導致網上的 guest 和現實中的甄江華,第一次被聯繫起來。這之後,警察開始頻繁地找他,每逢關鍵節日帶他去「旅遊」,維園也不能再去了。但這樣的身份曝光,反而讓他更有種「豁出去」的感覺。

他開始越來越多以個人名義推動一些項目,多半與記錄和技術支持有關:統計公民被盯的 "Big Brother"(老大哥)項目,記錄民眾被國保威脅的「喝茶網」,幫助網友翻牆的「翻牆網」。

2013年,北京理工大學珠海學院的學生社團邀請他去講「翻牆」議題,學生膽大,直接把「科學上網」(「翻牆」的另一稱呼)做成海報在學校內到處張貼。

結果活動被禁,校領導找學生談話,「你知不知道你們請的甄江華是什麼人?」

甄江華不太在乎自己的麻煩,國保找就找了,不讓進學校就不讓進了。但當學校保衞處以不給畢業威脅學生社團負責人時,甄江華憤怒了,他直接找到國保,「我可以離開高新區,有事找我就好,不要再找學生,他們也快畢業了,如果不給畢業影響蠻大。」國保默許了他提出的「協議」,並勒令他從此不再進入那個學校。

「但其實我後來還是經常去的,畢竟北理工搞互聯網的多。」甄江華覺得,自己主動跟國保溝通,還是有籌碼的,籌碼就是放棄自己的工作,給對方台階下。

與此同時,支持良心犯的工作也還在悄悄做。「他們是站在陽光之下的人,我們不應該並行,他們願意走出來,我們給他們提供支持。」甄江華自己,則站在「黑暗」中。這也是一條「越走越黑」的路。

從幕後到前線

2010年開始,甄江華在珠海的居所開始不斷被逼遷,平均一年一次。每次都是剛到一個地方安頓下來,國保就找上門,給房東打電話,最終不得不搬家。

甄江華喜歡小動物,曾經在家中收養20多隻貓。
甄江華喜歡小動物,曾經在家中收養20多隻貓。

跟着他顛簸的是他當時的妻子小麗。小麗和他因為一起收養流浪貓狗結緣,在流離的生活裏一度相當浪漫:每年的12月31日都要一起去海邊的燈塔看日落,1月1日要看日出,聖誕節會一起上街派糖,順便宣傳義務獻血,兩人獻血總次數超過一百次,收養了20多隻流浪貓,因為沒錢,兩人一起動手給貓咪做絕育手術……

在珠海的生活備受騷擾,於是兩人一起去了澳門的非盈利機構扶康會工作,為自閉症人士提供社區服務。這是一段難得寧靜的生活,直到2015年「7·09案」的爆發。

709維權律師大抓捕事件

709維權律師大抓捕事件是指2015年7月上旬,上百位中國大陸的律師、民間維權人士、上訪民眾及律師和維權人士之親屬,突然遭到公安當局大規模逮捕、傳喚、刑事拘留的事件,部份人士則下落不明。被刑拘、帶走、失聯、約談、傳喚、或短期限制人身自由,涉及省份多達23個。2016年1月12日,鋒銳所主任律師周世鋒、律師王全璋、實習律師李姝雲、律師助理趙威被控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被逮捕。[11]同月,為總部設在美國的人權衛士緊急救助協會工作的瑞典人彼得·達林,因與鋒銳律師事務所有關而在北京被拘。(資料來自維基百科,百科內容以 CC BY-SA 3.0 授權)

2016年6月初,因為尋找「7·09案」中失蹤的丈夫,李和平(被捕維權律師)的妻子王峭嶺、王全璋(被捕維權律師)的妻子李文足被抓到了天津掛甲寺派出所,進派出所前,王峭嶺向外界發出了自己一行人被抓的消息,隨後甄江華負責的權利運動網站核實併發布了這一消息。問話中,天津的警察拿出手機,打開 VPN 翻牆,點擊「權利運動」網站,向王峭嶺一行人出示:「看看,你們才進來不到一小時,外面已經傳得到處都是了」。

這背後是甄江華極高的工作效率。從「7·09案」開始,他開始不停歇地運轉,同時做三件事:

一、對人權打壓事件快速反應,以社工的身份與家屬聯繫、探訪,試圖在每個案子周圍構建支持性的社群;

二、推動「無罪化」的概念,希望家屬和更多人了解到,因為政治原因被抓的人,並不是有罪的;

三、根據之前的行動經驗,逐步進行信息公開,在社交媒體做動員,聯絡國外的人權官員向國內施壓。

這樣的工作,不像之前教人翻牆、組織活動那麼好玩,壓力驟增,也沒有了當年的成就感——那時候還有「公民社會」的希望。朋友描述他工作的狀態,一天跟進兩、三個案子,要處理核實信息,寫稿,發布,聯絡,必須坐下來把工作都做完,中間不允許自己休息,「拼命一樣」。

自此,通宵熬夜常見,白天也無法好好休息,若某地有事件突發,人被抓,家屬需要支援,買張車票就去了。去哪裏,做什麼,為了保護身邊人,什麼都不能說。小麗也漸漸習慣了,相處的時間變少。前年他過生日,小麗親手烤了蛋糕,甄江華匆匆吹了蠟燭,吃了幾口,就繼續工作。

他原本為自己設定的工作期限是兩年,希望用兩年的時間把「權利運動」理順,然後交出去。「目前看甩不出去了,沒有人願意接盤。」今年8月,甄江華還和朋友開玩笑。

這讓小麗很鬱悶。她描述甄江華的人權工作:做這種工作的人都是在走鋼絲,只有他不留後路,別人都會往後看一下,他只會往前,所以越走越窄,鋼絲越來越細。

他也是從這時開始,為坐牢做準備。做身體訓練、節衣縮食、簽律師委託書。朋友問他這種生活狀態是否值得,他回答:「有些事情,總要有人做的。」

評論人黎學文認為,甄江華近十年的經歷,正是大陸人權活動者從幕後到台前的軌跡。他前期多從事救援、傳播的幕後工作,但隨着體制高壓和人權環境的迅速惡化,他一步步走向前台,從到維權現場、參與舉牌聲援到與良心犯家屬並肩,最終面對自己的牢獄挑戰,這種變遷也折射出大陸人權環境的變化:過去衝鋒在「前台」的活動人士基本都抓了一遍後,就輪到幕後的活動人士。黎學文說,「甄江華的被捕是當局給他多年堅韌勇敢的人權工作的加冕」。

「公盟」發起人許志永在2013年被逮捕,後獲刑,2014年郭玉閃創辦的傳知行機構也被打壓,到2015年的「7·09案」,中國政府對 NGO 社群的網越收越緊。

2017年過年,甄江華沒跟小麗在一起,而是自己去了北京,與「7·09」家屬一起度過。大年初三告別,李文足看着他的背景,覺得寫滿了兩個字:孤單。

32歲的甄江華,已經為坐牢做了很久準備。幾年來,他穿衣服只穿黑色,保持極端簡單的生活,簽了若干份空白的律師委託書交給朋友。他的個人谷歌賬號設置了兩天不登錄就清空信息,電腦、手機數據嚴格定時清空。
32歲的甄江華,已經為坐牢做了很久準備。幾年來,他穿衣服只穿黑色,保持極端簡單的生活,簽了若干份空白的律師委託書交給朋友。他的個人谷歌賬號設置了兩天不登錄就清空信息,電腦、手機數據嚴格定時清空。

鋪路者

除了程式員,他還是攝影師、跆拳道教練、廚師和社工。在這些身份中,他最看重的,還是社工。

公益人小茗跟甄江華有過一次合作,請他幫忙拍攝一段講述職業病受害者家屬的短片。拍攝對象在講到去世的爸爸時情緒波動,無法完整表達,甄江華就拿出紙筆,幫助記錄,隨後半跪在講述者身邊,安撫情緒。小茗當時有些吃驚,從來沒見過攝影師這麼做,「他的專業、善良、細膩、同理心,給人印象深刻。」

那時距離他被抓,不到一個月。

他對工作也極有耐心。這些年來,他曾寄出過一百多份政府信息公開申請,對侵犯個體權利的行政行為進行質詢。2016年7月,中央網信辦責令新浪、搜狐、網易、鳳凰等商業門戶網站關閉原創新聞報導欄目的指令。甄江華寄出了七份信息公開申請,要求公布整改的具體內容。在持續的電話催促下,終於在10月收到了網信辦的答覆,對方給出了關停欄目明細,至於「要求刪除新聞的數量」,答覆是「未製作、未保存」,甄江華將答覆全文公布到了網上。

他清楚揭露政府侵犯人權行為、幫助受害者爭取權益,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風險,也清楚自己或許不能改變時代,但還是可以讓人們看到,公民社會還有喘息的空間。他在一段自述中寫道,「讓他們走到這個路標前,回頭看看那些我們墜落的坑,那些屍骨累累的坑。也許這樣就很不錯。」

「孤島」

與小麗離婚是甄江華提出的。那是2016年9月初,甄江華去烏坎探訪村民,被抓,妻子小麗發消息傳播,相關朋友跟進關注。這一次甄江華被放出後,去和小麗辦了離婚手續。七年婚姻告一段落。

小麗一開始並不同意離婚,雖然兩人的感情變淡是事實。

甄江華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他能給小麗什麼呢?瑣碎日常變成一地雞毛,因為精力全在工作上,原本一起分擔的家務無法顧及,交代好讓他把髒衣服放進洗衣機,轉眼就忘了。常常一出門就是好多天,不能說自己在哪裏,不能說在做什麼。時間久了,小麗也有怨言,「告訴我怎麼了,我的口也很密的」。

最低落的一段時間,小麗下班回家,七公里的路,寧可選擇走路回去,也不願意坐車,因為不想早點回家,她從晚上八點走到晚上十一點。

雙方的家人都被國保騷擾,他們沒有在一個住處生活超過兩年。隨着每一次搬家,行李越來越少,直到一隻行李箱能裝下全部。自己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全職接手「權利運動」開始後半年,小麗發現他睡眠困難,精神沮喪,長時間處於疲憊中,健身也無法改善。甄江華不願去看心理醫生,也不想牽連身邊的人。

他的性別觀念毫不保守,他常說,男權社會下,婚姻對女性的壓迫更重,小麗因為他,生活狀態被改變了太多,她應該尋找真正的自我。最後,他選擇了離開。

兩人的最後一次聯繫,是今年8月。甄江華給她打電話,問她有沒有時間幫忙照顧貓,她拒絕了。事實上,她早就刪了甄江華的聯繫方式,因為離婚後不久,甄江華打電話告訴她,自己已經和一位女性朋友開始交往。

9月1日,他被警察帶走。9月29日,甄江華被抓將滿一個月的深夜,小麗去珠海第一看守所牆外,發了會兒呆。她當天的日記寫着:「在這一刻,我們一牆而隔……無數次的心理演練,抵不過現實抨擊。」

不只是小麗,甄江華也逐漸疏遠了父母。此前每次回到家鄉見父母,國保就隨之而去,找父親談話,勸說兒子「改邪歸正」,久而久之,不堪騷擾,索性不回家。出於安全考慮,他也疏遠了大多數堅持行動的「圈內人」,「我們互相看到就好了,沒必要聯繫的」。

漸漸地,為了不讓抗爭者成為孤島而努力救援的他,自己逐漸活成了一座孤島。

這些年的救援工作,他參與援助的維權者,包括女權五姐妹、公益機構益仁平的郭彬和楊占青、「7·09」家屬、勞工維權者孟晗、劉曉波海祭案的祭奠者等,也包括多年來大大小小被判重刑的政治犯。他相信「我們必須自己站出來做,才能帶動更多人做」。然而黑暗越來越濃,同路人越來越少。

甄江華被抓後,父母被告知,如果用甄江華自己之前委託的律師,兒子會被判無期徒刑,要用公安指定的律師才有可能輕判。姐姐寫文章回憶兒時經歷和成長過程,文章快速被刪,國保找上門威脅。

小麗很遺憾自己現在成了「前妻」——如果自己還是家屬,就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寫文章、傳播、動員、委託律師要求會見、找官方要人、以家屬身份接受採訪等等。但轉念一想,又如何呢。「文字和圖片以前還能維持48小時,現在2小時不到就被定點清除了。」多次參與救援傳播的阿白說。大數據年代,「老大哥」強大和聰敏到無處插針。

甄江華把「無臉男」內化成了自己的人格。身穿一襲黑袍,獨來獨往,戴着低眉的面具,表情無悲無喜,這個形象,成為了他自己。
甄江華把「無臉男」內化成了自己的人格。身穿一襲黑袍,獨來獨往,戴着低眉的面具,表情無悲無喜,這個形象,成為了他自己。

被抓前,在珠海生活了12年,甄江華最喜歡的地方是燈塔,從港口翻欄杆走過去,大約一公里多路,高高低低的岩石鋪就,尖鋭支稜,要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一步一步走過去。

11月底,甄江華的生日快到了,小麗在燈塔邊,小心地擺放了四個「無臉男」公仔並拍照,能做的事只有「遙寄」了。「無臉男」是她給甄江華取的暱稱,5年前,她和甄江華第一次參加廣州漫展,兩人分別 cosplay(角色扮演)了宮崎駿動畫片《千與千尋》裏的「千尋」和「無臉男」。此後,甄江華把「無臉男」內化成了自己的人格。身穿一襲黑袍,獨來獨往,戴着低眉的面具,表情無悲無喜,這個形象,成為了他自己。

燈塔只是孤單一盞。它知道遠方也會有同類,但看不見在哪裏。就像和甄江華一樣,孤島一樣在黑暗中堅持的人權工作者。

最後一次見他時,我曾問他,如果被抓了怎麼辦,他說:「不要管我。對我的話,外面怎麼動員,一點用都沒有。告訴我父母,告訴其它機構,我被抓了,就好了。」

我還記得,我們最後的對話是:

「那你這樣的工作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就是中國還有做這些事的人啊。」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小麗、小茗、阿白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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