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當我們去到「東北」,進入「滿洲」,可以看到什麼?明白什麼?

在這片廣大的土地上,其實有兩種敘事、兩個視角,想真正理解它,就要在經濟重創、人口外移的東北,重新發現滿洲。

中國遼寧省東北部瀋陽市,一位演員穿著清代服裝表演。

中國遼寧省東北部瀋陽市,一位演員穿著清代服裝表演。攝:Ten Eng Koon/AFP/Getty Images

特約撰稿人 富察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7-07-03

#重回滿洲#旅行

美國的旅行作家梅英東(Michael Meyer)在他的《在滿洲》一書中說,對於中國人來說,在任何名詞前冠上「東北」一詞,會讓他想起輕快的特長母音,及馬鈴薯與豬肉水餃一起下鍋的酸白菜,還有眾所周知的那些生性強悍卻又謙虛的人們(東北人都是活雷鋒)。

這確實是大部分中國人以及港台華人對東北的刻板印象,它和粗獷的民風、白山黑水和流行文化中的「小品」(二人轉),以及行政劃分上的「東三省」始終脫離不開,已經被標籤化,而它的內涵、文化背景和它在歷史上扮演的角色和意義無足輕重。這種認知或許會付出代價,歷史已經證明,也可能繼續證明。就像傅斯年在1930年代所焦慮的那樣,「持東北事以問國人,每多不知其蘊。」

實際上,「東北」這個標籤不過一百年左右的歷史,在歷史的巨流中不過是一滴浪花。它首先是在義和團亂中移民滿洲的山東或河北漢人站在原鄉角度的稱呼,其次是被中國官方在政治上去滿洲化的結果。所以,在廣袤傳奇般的白山黑水裡,其實有兩種敘事,兩個視角,分別是「東北」和「滿洲」,而我們要真正的理解它,就要在經濟重創、人口外移的傷痕累累的東北重新發現滿洲。

滿洲的故事

據說在今天中國的媒體和非學術出版品中,是不可提及「滿洲」這個詞的,否則就是政治不正確。但弔詭的是有兩個例外,一個是「偽滿洲國」(舊址在長春),一個是「中共滿洲省委」(舊址在瀋陽)。從這些令人會心一笑的政治正確中,我們則可以窺到「滿洲」真的是存在過。

把山海關外的土地稱之為「滿洲」,最初始於日本人。因為這片土地的主人是滿洲人之故。隨後西方世界也就如此稱呼這塊土地。中共在1930年代在此設置辦公機構時,也叫「滿洲省委」而非「東北省委」。漢文化用「正名」代表合法性,茲事體大,這種思維導致中共在主導了滿洲的權利後,改名為「東北」,就像漢城一定要改為首爾一樣,是出於同樣的思維。

滿洲故事的關鍵詞是什麼呢?無法避開的一個答案是「征服中國」。從壓制北宋的遼國(916年-1125年)、到吞併中國核心區域並壓制南宋的金國、再到完全控制中國疆域近三百年的滿清,似乎是三部曲般的大型連續劇上演了幾百年。如果再把北魏隋唐五百年的「滲透王朝」——他們是來自滿洲的鮮卑人所建立的王朝——加進來的話,滿洲主宰和主導中國的歷史幾乎長達千年。

為什麼鮮卑人、契丹人、女真人(滿洲人)有能力控制中國的政治?這是拉鐵摩爾所代表的西方學界非常熱衷討論的話題,卻也是中國歷史學家最想掩藏、最忌諱提及的部分。滿洲對於中國所具有的強大地緣政治優勢,只有親自走一趟才會明白。當努爾哈赤們從遼東的崇山峻嶺中穿越而出時,就會面臨一片蒙古草原的沃野。當他騎馬西行,愈接近山海關時,則愈會發現漢人農業文明逐漸蠶食的印痕。即便是在今天,一個旅人,如果從遼東叢林中的滿洲赫圖阿拉老城(新賓)出發,沿著當年努爾哈赤的足跡來到滿蒙文化的分界線瀋陽(後金的都城、大清的舊都和陪都),再隨著多爾袞的足跡入關,依舊會感受到強烈的歷史氣息撲面而來,和腦子裡的若干歷史碎片逐漸契合。他會發現氣候逐漸變熱、河流沼澤地帶的農業墾殖愈來愈多,而剛健、質樸的空氣也逐漸變得溫暖而柔和。於是開始警惕自己是否會喪失hahai erdemu(滿語,男人的美德、剛健的品質)。

是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地理。處於漁獵、游牧和農耕交織帶上的居民,因此兼顧包容了三種文明的價值和優勢,滿洲人幽默、善戰、口條好(東北的小品和段子文化之所以橫行北中國,也是承繼了部分滿洲文化基因),務實而變通,頑強又包容,剛健而勇猛,而他們一旦漢化,被僵化的官僚體系和天下體系困住或羈絆,就是他們死亡的時刻。北魏因漢化而亡國,金因漢化而被滅。滿清後期也因漢化而失去了和西洋打交道的能力。

所以,滿洲的故事,某種意義上也是一部異族征服中國後,不得不沉浮於具有人口優勢的漢文化而最終妥協失敗、失去故土的故事。

內蒙古滿洲裏41號口岸 。
內蒙古滿洲裏41號口岸 。

曠野與西洋相逢的最前線

滿洲的近代開發也和中國因素息息相關。入主中國後,滿洲人幾乎傾巢而出離開舊地。滿洲被柳條邊包圍起來,變成封禁之地,保留著幾乎純淨而原始的自然狀態。帝國皇室把滿蒙故地、它征服的新土地連接起來並用一套複雜的政治機器來協調管理,結果其中國領地的內亂外患(太平天國、鴉片戰爭、義和團 )直接或間接波及、改變了滿洲舊土。因為財政困窘而被迫開放漢人去墾殖滿蒙,造成草原生態的改變。而俄羅斯主導的干涉還遼事件和它在義和團拳亂時趁機佔領滿洲,從而把西伯利亞的鐵路修到了滿洲南端、它擁有租借權的沿海小漁村(後來的大連旅順)。

這條鐵路改寫了歷史。日本人比中國人更早、更敏銳地嗅到這條鐵路的商業和軍事意義,早在1887年,俄國興建西伯利亞鐵路的報導出現後,8月12日的《朝野新聞》就指出了「無須贅言,滿蒙的北方將會成為繁華之地,然而俄國的主要目的不在於此,而是為了用兵便利」。就這樣,一方面滿洲故土因緣際會,變成東亞面積最大、最成功的近代化試驗場。一方面,變成俄羅斯、日本和中國三方硝煙瀰漫的戰區。

這些鐵路的出現同時意味著殖民、侵略、商業機會和現代化。1928年,哈爾濱火車站已經可以出售直達歐洲各城市的客票。20年代末,北平、上海拍發到歐美的電報需轉經瀋陽。這座城市也是東亞最大的工業城市,被譽為東方魯爾。長春是亞洲第一個全面普及抽水馬桶的城市,是亞洲第一個全面普及管道煤氣的城市,是中國第一個規劃地鐵的城市,亞洲最大的電影廠——株式會社滿洲映畫協會也坐落在長春。滿洲地區的鐵路、公路運營路線和飛機航運都遠遠超過中國本部。1945年滿洲國的生產總值是亞洲第一名,超過日本,緊隨美國蘇聯和英國。1942年,滿洲的城市化水平達到23.8%,而中國的城市化水平1990年才達到19%,而且含東北地區。然而這些輝煌在二戰後灰飛煙滅。1946年,居住於瀋陽的日本作家安部公房寫下《野獸們嚮往故鄉》這部小說;以滿洲國毀滅的經驗,感慨國家比任何東西都容易損毀,揭發「易碎物國家」的真實樣貌。

要體驗近代滿洲的開發,最好的辦法就是從大連乘坐火車,途徑瀋陽、長春而抵達哈爾濱。和半個世紀前的遊客一樣,你依舊會在古老的大連驛、奉天驛上下車,途經若干座混雜著歐式風格的現代城市、綿長的工業帶和巨大的曠野交織而成的土地,你的感受或許和1930年代「昭和妖怪」岸信介的感受一樣複雜,那時他是滿洲國的工業部長,乘坐當時全球最快速的「高鐵」(時速80-130)亞細亞號從大連前往新京。

如今,大部分主流中文著述都把滿洲國簡單標籤化為「偽滿」,幾乎避而不談它遺留給新中國的巨大工業資產。得東北者得天下,如果沒有滿洲國的遺產,中共是否會戰勝國民黨而逐鹿中原還真不確定。「東北」正是在這筆遺產的基礎上搖身變成所謂的「共和國長子」。滿洲在近代史上對中國的意義,絲毫不輸給古代史上對華夏的意義,它絕非文化邊陲那麼簡單,也不是中國的政權嬗變史上,從抵制到不得不接受的「華夷變態」。

滿洲究竟意味著什麼?中國人總有一日必須回答這個問題。否則就是對歷史和理性的背信。

遼寧省東北部瀋陽市工廠區前,一位中國男士在踏單車。
遼寧省東北部瀋陽市工廠區前,一位中國男士在踏單車。

當「東北」打敗「滿洲」

1931年,傅斯年心急如焚地編寫一本小冊子,叫《東北史綱》。1932年它終於緊急出版並翻譯成英文。在學術上它自然是非常粗糙的產物,但在政治上確折射出蔣介石國民政府的大中華主義。傅斯年編纂《東北史綱》的動機之一,就是為了駁斥日本學者提出來的「滿蒙在歷史上非支那領土」說。從此之後,「滿洲」和「東北」拉鋸了二三十年之久,在韓戰期間,西方媒體的報導再次大量使用這個詞語,然而當蘇聯顧問在1955年逐步退出此地區後,滿洲一詞開始消退。同時這片土地也終於為北京的中央政府全面掌控。這時,「東北」終於戰勝了「滿洲」。

然而即便叫「東北」,它依舊透露出濃厚的非華夏性。它並不在「華」(華北、華南、華東)的範圍內,而是在「華」的東北。另外,東北也不是東三省的概念,而是東三省加東蒙古。它自古是滿洲系狩獵民和蒙古系游牧民的生活空間,是滿洲的愛新覺羅家族和科爾沁蒙古王公政治和婚姻聯盟的龐大地基——從著名的孝莊太后到川島芳子,長達三百年的見證。

把東北簡化為三省而拋棄東蒙古的概念,是漢人農業社會思維下對滿蒙大地的歷史、地理、文化、族群不感興趣或缺乏認知的結果。以「中央」為核心,地域的主體性被削弱或忽略。「東北」的滿蒙基因則因政治敏感而被封印起來,只能做文化和民俗的點綴。

戰後新中國成立,「東北」突然成為「共和國的長子」,然而歷史忌諱交代它成為長子的原因,正是東北本來就是滿洲、是承繼了滿洲國的遺產。後面的故事大家已經耳熟能詳,那是個收割成果並不斷透支的故事,是個僵化的計劃經濟體制的故事,是聰明善戰、幽默大氣、具有調適能力的「東北人」被黨國體系所馴服的故事,是東方魯爾最終變成王兵長達九個小時的紀錄片《鐵西區》的故事。半個世紀不到,豐厚的資產已經消耗殆盡。如今的東北成為中國的中下之駟,它引以為豪的身世故事也淹沒在各種歷史舊聞裡。

重新窺探滿洲是必要且重要的旅程,而行旅在白山黑水的核心路線無疑是十字型交叉的。那條著名的南滿鐵路,及附帶的滿鐵附屬城市,釘滿了俄羅斯和日本的精美堅固的不動產遺址,構成了縱向行腳的海洋起點和內亞終點,從日本的租借地關東州(大連旅順),亞細亞號特急的舒適豪華車廂裡,你在貪婪看著窗外呼嘯而逝的原野,幾個小時後抵達遠東的俄羅斯風情大城哈爾濱。橫向的路線則需要騎馬,最好還帶著獵人般的機警和好奇,從遼東的山林出發(最好是長白山,它是滿洲人和朝鮮人共同的聖山),往西來到瀋陽、山海關和承德,最後重點落在北京。那是一條異族扣關的軍事征服路線、一條底層漢人的移民求生路線、是康熙乾隆東巡祭祖路線、中共搶先入滿洲、奪取全世界最強大工業基地的必經之路,最後,也是幾十萬滿洲人沉淪於汪洋大海般的漢人世界裡的悲情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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