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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芷萱:因為處女膜,陰道容不下月亮杯?

關於尺寸的焦慮,也是一種身體羞辱。而對陰道鬆緊的品頭論足,是為了轉嫁這個焦慮而產生對女人的身體羞辱。

刊登於 2017-04-04

#月亮杯

月亮杯於1937年在美國被發明,至今已在全世界有104個不同的品牌,即將在台上市。
月亮杯於1937年在美國被發明,至今已在全世界有104個不同的品牌,即將在台上市。

月亮杯(月光杯)在台灣上市,引起不少爭議。部分的人擔心月亮杯置入陰道中,可能造成處女膜損傷或是細菌感染。另一方則認為,對置入性生理用品會損傷處女膜的迷思是無稽之談,毋須在意是否傷害處女膜,而這樣的迷思本身是對女性身體的控制。

各方到底在吵什麼?這些爭論又反映了怎樣的社會?使用或不使用月亮杯,只是女性個人的選擇嗎?這就要從月亮杯是什麼開始說起了。

月亮杯是什麼?

月亮杯,1937年在美國被發明,至今已在全世界有104個不同的品牌。其功用是在女性經期的時候,置入陰道盛裝經血,又稱為月經量杯。因為中華民國醫療相關法規認定月亮杯是「侵入式器材」,將其定為「第二級醫療器材」,在市場上販售受到嚴格規範。台灣自製的品牌月釀杯經過20個月的申請,終於通過衛福部核准上市,讓台灣女性有新的經期用品選擇。

女性經期用品種類眾多,同時還有衛生棉、衛生棉條等選擇。不過,台灣女生對於侵入式衛生用品的接受度較低,目前大約只佔整體使用者的 2% 左右,自行至海外購買月亮杯使用的人口更是少之又少。

台灣女生不只是對侵入式經期用品接受度很低,侵入式的醫療檢查,也時有爭議。近來有一則新聞,一位女大學生因為月經不準時,去看婦產科。醫生安排她做陰道超音波檢查,卻未詢問她是否有性經驗,當她發現檢查需用探頭設備深入受檢者陰道後,氣的痛罵:「第一次差點給了機器」。從這個爭議到對侵入式衛生用品的低接受度,我們可能要問:為什麼台灣女性這麼害怕有東西放進陰道裏?

從月亮杯相關新聞的網友評論中,可以窺知一二。

在關於陰道進入物的公共討論中,特別是月亮杯或棉條,常常看到某些人對使用者進行性羞辱。以下舉幾個例子:

月釀杯實物圖。
月釀杯實物圖。

女性器官的詮釋權

有人會說「放進去一定很爽」,這種發言「性化」了任何進入陰道的物品,把所有陰道進入物,都看成為了性慾望及其衍生的愉悅而生。相關的評論跟評論背後的想像,都遺忘了對女人而言,陰道還具有日常生活的功能。性化進入陰道的物品,不只是把陰道看成和性行為有「必然連結」的器官,而且「只有」此一用途。這樣的批評是反對性、反對所有的性化嗎?並不是。而是未經同意的性化和成為他人的性客體,總是發生在女人身上,而且常常也只發生在女人身上。所以這樣的發言不只是關於性的,也是關乎性別的。

縱使,陰道毫無疑問的可以是性器官,但如何使用和感受,應該都屬於擁有者的私領域。上述的羞辱評論忽視了女人對自己器官的擁有權和詮釋權。意淫和性愉悅沒有錯,陰道用來當成性器官也沒有錯;有問題的是,有些人並未尊重當事者意願,公開評論別人的身體與性,把性愉悅當成一種羞辱的手段。

這些對身體的評論,還觸及了陰道形狀或是尺寸。比如說「會撐大吧」、「變成月亮杯的形狀,回不去了」等語。這些語言背後除了是身體羞辱之外,還有對人體的無知。陰道的其中一個功能是作為產道,其實彈性非常大,既可以大到讓嬰兒的頭部通過,亦可以縮小到能夠夾住棉條的尺寸。

會有這樣「撐大了就回不去」的觀念,很大程度來自於中華民國教育體制下,性教育只有「不要做」或是「守貞」的觀念,缺乏避孕和對身體的正確了解。

校園推行性教育,目的不是教導和鼓勵學生「去做」,而是告訴學生如果你做了,會發生什麼事,而你要如何在這個過程中保護自己,也避免傷害他人。今天社會上還處處發現對陰道的無知言論,就知道我們的性教育仍有很大的努力空間。

台灣月釀杯。
台灣月釀杯。

個人選擇背後的社會輿論

另一種說法是,在提到「月亮杯可能造成處女膜損傷」的時候,有些人會說「放心啦,會用月亮杯的沒有處女膜問題」,或是「問題是這年頭哪來的處女啊」,更甚者,會說「以後不是處女有藉口了,除了腳踏車之外,可以推給月亮杯」。這些說法,和第一種說法相同,也是在公開場合未經他人同意的,恣意評論別人的身體與性。更重要的是,這些言論對使用者施加了社會輿論壓力,貼上「不是處女」的標籤。

台灣使用棉條和月亮杯的人口不多,當然可以說是台灣女人選擇不使用這些侵入式產品,然而,人們的選擇真的只是選擇嗎?每一個個人選擇,背後其實有更深遠的社會文化──包括輿論──在影響着。

一個女人在意自己的處女膜是否完整,不是沒有來由的擔憂。會不會因為處女膜的不完整,遭受各式各樣的性羞辱;或是在主流價值觀中被指認為壞女人、蕩婦,才是讓女人在意的遠因。社會輿論和偏見迷思,正是台灣女人十分抗拒侵入式醫療或是侵入式經期用品的深層原因。

進一步追問,不是處女,或者是一個不遵守所謂道德價值觀的蕩婦,又會怎樣?為什麼當一個女人不是處女,會需要用月亮杯作為藉口?

為什麼,這些話隱約透露出「處女是一個較佳身份」的意思?

處女情結與陽剛焦慮

這種對處女的褒揚,背後其實是「男人的陽剛焦慮」和「對女人身體的宰制」。處女,就是未曾有性行為的女人,其特色在於對性行為沒有太多了解,包括對男人的陰莖。

與性有關的男性陽剛焦慮,在社會上有兩個方向,一是性愉悅、二是尺寸,這兩種焦慮都可以透過「處女對性行為的不了解」來緩解。

不了解之下,就無從比較和知道陰莖的大小;不了解之下,也無法知道性技巧好不好;不了解之下,更難以知道何謂高潮,甚至一場愉快的性行為應該是什麼樣子。

如此一來,男人對於「表現不好」的焦慮便會降低。不過,性技巧好不好是兩面刃,一面期待女人不了解性技巧、當個不了解性事的純情處女;另外一面,社會期待男人要表現良好,性技巧是男人的事,夠好才是個真正的男人。因此,才有了男性對於性技巧的陽剛焦慮。

「放進去一定很爽」,其實亦是一種關乎性愉悅的陽剛焦慮。如果陰莖以外的東西也可以滿足異性戀女人、讓她們了解何謂性愉悅,那異性戀男人的陰莖在這個過程中,就有了更多比較的對象。

至於陰莖尺寸的陽剛焦慮,更是和「處女情結」與「陰道形狀寬窄」有直接關係。一個陰道如果太鬆,在具有陰莖尺寸陽剛焦慮的男人眼中,有兩種可能:不是陰莖太小,就是這個女人性對象太多。這正是關乎陰道的迷思之一:性對象多,陰道就會鬆弛。會有這樣的迷思除了是性教育不足、不了解陰道的彈性之外,更因為如果不這樣解釋,就得直接面對陰莖太小帶來的陽剛挫敗。陰莖尺寸作為一個「成為男人」的重要象徵,很多男人是不可能直接承認自己陰莖太小的。

因此,處女對眼前陰莖大小的「無知」,就顯得格外重要。必須一提的是,男人在擺脫了當代社會製造的陽剛焦慮之後,就會發現陰莖尺寸並非越大越好;事實上,關於尺寸的焦慮,也是一種身體羞辱。而對陰道鬆緊的品頭論足,是為了轉嫁這個焦慮而產生對女人的身體羞辱。

從這些輿論反映的價值判斷和選擇可見,我們的社會營造出一種──女人不應該隨便把東西放進陰道,要盡可能維持處女膜完整或是陰道緊實──的主流價值。如果有女人對於把東西放進陰道毫無障礙,而且欣然接受,周圍的人可能就會猜測她性經驗的多寡,質疑她的貞潔,令女人難以真正自由選擇。(註一)

衛生問題?傷害處女膜?

也許有人會說,對侵入式物品的不友善,是因為衛生和安全疑慮,和上述的處女情結或是陽剛焦慮完全無關。事實上,非侵入式的衛生棉和內褲,只要使用和衛生習慣不好,同樣都會產生衛生問題。這麼多反對侵入式經期用品的輿論,經一一拆解之後,都可以看出與衛生無關的因素。事實上,最容易產生感染的原因之一,其實是異性戀性交前後的不良習慣:陰莖和包皮未能清洗乾淨、做愛前沒有洗手、做愛之後沒有完整清潔,都是造成感染的原因。然而,我們極少看到整個社會用同等的力道,在對陰道進入物之一的陰莖,產生這麼大的排拒和焦慮。

既然處女情結是受到社會文化影響,那麼女人全都不應該在意自己的處女膜,要欣然接受棉條和月亮杯嗎?當然不是。反對處女情結不表示必須往另外一個價值方向前進。而是希望能夠將主流價值觀的邊界放鬆、打破迷思,讓更多不同的經期用品選擇都只是一種選擇。陰道鬆緊或是性經驗多寡,不是評斷一個女人價值的方式,用不用月亮杯和棉條,自然也不是。

月亮杯置入圖
月亮杯置入圖

最後回答原始的發問:月亮杯會不會傷處女膜?

總的來說,處女膜並不是膜,基本上是陰道裏面一團肉形成的皺褶,本來就有孔洞,好讓經血流出。同時因為不是一個封閉組織,更像是沿着陰道外圍生長的組織,每個人的形狀並不相同。有另一個不涉及性經驗價值判斷的稱呼,叫陰道前膜。破損出血的可能性有很多種,包括拉筋或是騎腳踏車。

所以不管正不正確使用月亮杯跟棉條、劈腿還是拉筋或騎腳踏車,都「有可能」會摩擦或拉扯到陰道前膜,導致出血和破損。但是,不應該拿陰道前膜當作女性貞節的象徵,也不應該將之作為判斷女性是否第一次的標準,更不應該以此恐嚇月亮杯的使用者。

(周芷萱,台大國發所碩士,性別運動參與者,曾獲自由台灣黨不分區立委提名)

註一:這些輿論和價值判斷是「非常異性戀」的,男同志不會在乎女人陰道的鬆緊或是對象的多寡,女同志的性愉悅,往往也跟陰道的鬆緊沒有太大的關係,類似的身體羞辱在女同志社群中,也相對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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