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一人分飾十四個角色!性/別偽裝越禁忌,越極樂

性/別只是一項「操演」(Performative)。有一千個女/男性便可能有一千種女/男性的模樣。

特約撰稿人 曹衣衣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7-03-31

《另類,愛人:歌迪和馬素的故事》劇照。
《另類,愛人:歌迪和馬素的故事》劇照。

曾幾何時,每次碰見精彩的性/別偽裝(masquerade)表演,總會自自然然的興奮得尖叫起來。無論是結着彩色辮子的佐治童子(Boy George)、達明一派時期長髪飄飄的明哥、出道初期理一個光頭全身赤裸冷冷地躺在沙發上的莫文蔚、穿一身男服跟黃耀明爭相春光乍洩互相假扮對方的陳慧琳,還是全身京戲旦角美艷濃裝打扮的張國榮,總能喚起一種因逾越界限而生的痛快(jouissance)。痛快跟一般的愉悅不同,禁忌愈強大,愈接近極樂。

弗洛伊德認為,文明源於對原欲的壓抑,社會要為個體定下種種的規條,各人有各人明確的位置與本份,雷池不能越,形象與角色都不能含糊。或許,性/別偽裝之以令人興奮,也在於其曖昧含糊,男可女,女可男,有時異性戀看似同志愛,甚至是多元情慾,又或者讓我們看到優越的白色皮膚底下混亂着的彩虹七色,白色愛上黑色,但愛得太熱,最後白色隱退,變成了黃色。

全球化年代的性/別偽裝嘉年華

黃漢明的《吞噬恐懼》(Angst Essen/Eat Fear)與芭芭拉.漢默(Barbara Hammer)的《另類,愛人:歌迪和馬素的故事》(Lover Other: The Story of Claude Cahun and Marcel Moore),一短一長,正正演繹着兩種迥異的性/別偽裝風格。簡言之,《吞噬恐懼》是德國著名導演法斯賓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1974年執導的電影《恐懼蠶食心靈》(Ali: Fear Eats the Soul /Ali: Angst essen Seele auf)的「惡搞」。

在全球化的年代,隨着資本的流動以及交通和資訊工具的發達,族群早已成為了一種變動不居的景觀。全球化年代的族群流動甚至比殖民主義時期,來得更頻繁與廣泛。

《恐懼蠶食心靈》原本講述的,是摩洛哥籍新移民工人阿里與比他年長不少的德籍清潔工艾美之間的苦戀故事。阿里與艾美之間的姐弟戀之所以困難重重,除了國籍、年齡與性別差異的障礙外,更重要是來自他人(包括同事、家人、鄰居)的歧視與目光。黃漢明則把法斯賓達個半小時的原作濃縮為這部二十七分鐘的戲謔之作,並一人扮演多個角色,除了主角阿里與艾美外,還分身飾演其餘十二個配角,好不熱鬧。

黃漢明原籍新加坡,原本就是一個種族多元的地方,而這也做就了他對文化與種族差異的敏感。他在過去的作品中,喜歡一人分飾多個角色,穿梭於不同的種族、性別、階級與性向的差異,正正希望透過逾越種種社會約定俗成的界線,營造「非此亦非彼」的曖昧含糊,突出各種種族、性別、階級與性向界限所蘊含的性/別政治。由於黃漢明的性/別偽裝作品「惡搞」味濃,當黃漢明使出渾身解數,出入多個角色,甚至將自己一分為二,同場「進入」兩個角色,大演對手戲,往往會為作品帶來一種荒誕趣味,充滿喜感。

正如阿帕度萊(Arjun Appadurai)所言,在全球化的年代,隨着資本的流動以及交通和資訊工具的發達,族群早已成為了一種變動不居的景觀。全球化年代的族群流動甚至比殖民主義時期,來得更頻繁與廣泛。當然,族群的全球流動並不是一帆風順,世界大同的烏托邦還是遠在天邊,族群跨地域流動似乎為族群之間帶來衝突多於諒解,近年全球各地排外右翼的興起便是明証。如此說來,黃漢明的性/別偽裝作品可算是全球化年代的族群景觀的一部分,同時也是對後者的回應。

《吞噬恐懼》劇照截圖。
《吞噬恐懼》劇照截圖。

性/別「假仙」的操演

《吞噬恐懼》中一人飾演多角的戲仿惡搞,明顯地讓好些我們習以為常的種族、性別、階級與性向想像與界限變得曖昧含糊。事實上,當黃漢明一人分飾阿里與酒吧金髮女酒保,同場互幹而後者腰下竟露出假陽具時,我們種種有關種族、性別、階級與性向的習以為常的想像,都突然有了很濃重的「假仙」味道。

性/別只是一項「操演」(Performative)。有一千個女/男性便可能有一千種女/男性的模樣,但不是每一種女/男性的模樣都可以被大眾所接受,男人的言行打扮要「似」男人,女人要「似」女人,不能偏差。

其實,讀過了一點後女性主義的理論都知道,性/別只是一項「操演」(Performative)。有一千個女/男性便可能有一千種女/男性的模樣,但不是每一種女/男性的模樣都可以被大眾所接受,男人的言行打扮要「似」男人,女人要「似」女人,不能偏差。但現實是每一個女/男人都有機會偏離其性別的標準模型,於是每一個男人女人唯有死命的「操演」,將其性別角色做好。性/別本來就是一項「操演」,性/別偽裝只是將性/別的「本質」發揚光大。《吞噬恐懼》則把性/別的「操演性」進一步複衍,直至所有的性/別定型想像變得像A貨,自我瓦解。

當然,這種性/別「假仙」早有前科,並非全球年代的族群景觀所專有,上一個世紀初的歐洲超現實主義運動中的酷異仙子哥迪卡恩(Claude Cahun)便是箇中的先鋒。哥迪卡恩喜歡自拍,而跟黃漢明相似,哥迪卡恩很多時會化身不同角色,時而理着男性化的光頭,有時又穿上一身的西裝,甚至偽裝佛祖,除了依循超現實主義的潛意識理論,解放意識底下的深層欲望,更重要的是,透過性/別偽裝挑戰當時歐洲人性/別與性向的既定想像。

兩個「假仙」,一個係,一個唔係

怪不得哥迪卡恩的遺作會在上一個世紀末給藝術史學家與策展人自故紙堆中重新挖掘出來,成為「當代藝術」的新貴,以滿足全球化年代人們對文化多元流動之恐懼與渴求。

芭芭拉.漢默的《另類,愛人:歌迪和馬素的故事》則通過劇情式紀錄片(drama-documentary)的形式,一方面匯集哥迪卡恩與她的姊妹兼愛人馬素摩亞(Marcel Moore)的攝影、塗鴉、筆記與書信,另一方面則找演員重演她們離開巴黎之後,在英屬傑西島(the Isle of Jersey)生活並反抗納粹德軍的最後時光。與此同時,芭芭拉.漢默也透過訪問傑西島當地的居民,呈現出哥迪卡恩與馬素摩亞「特立獨行」的性/別形象,以及她們愛人/同志的多重關係。

然而,跟二十一世紀的全球化年代不同,哥迪卡恩的性/別偽裝在上一個世紀不見得是種時尚。而唯其是「特立獨行」的少數,哥迪卡恩及其作品才有一種別具風味的顛覆性與魅力。怪不得哥迪卡恩的遺作會在上一個世紀末給藝術史學家與策展人自故紙堆中重新挖掘出來,成為「當代藝術」的新貴,以滿足全球化年代人們對文化多元流動之恐懼與渴求。

不無吊詭地,在饑渴的當代藝術市場,哥迪卡恩與黃漢明好像突然變成了「同代人」。但若哥迪卡恩仍然在世,她會稀罕這些嗎?以她生前一貫的反叛作風,她或許會反行其道,成為行為藝術大師,以真實的自我直面眾生。又或者乾脆偽裝成為賣小吃的大叔,隠姓埋名過逍遙日子。

M+ 放映─性別流動
日期:2017年4月7-9日(星期五至星期日)
地點:百老匯電影中心
詳情︰M+ Scree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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