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為什麼「馬克思主義原理」是美國大學的明星課程?

在今天你仍然繞不開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生命力,總是顯現出歷史那充滿諷刺的動態美感⋯⋯

張躍然,哈佛大學社會學博士生,政見CNPolitics團隊成員。

刊登於 2017-03-14

「馬克思,只是馬克思主義的起點,而不是它的全部。」所有試圖批判性地看待當今政治經濟現狀的嘗試,都是繞不開馬克思的。圖為杜莎夫人蠟像館柏林分館中的Karl Marx蠟像。
「馬克思,只是馬克思主義的起點,而不是它的全部。」所有試圖批判性地看待當今政治經濟現狀的嘗試,都是繞不開馬克思的。圖為杜莎夫人蠟像館柏林分館中的Karl Marx蠟像。

【編者按】馬克思是在3月14日離開這世界的。一百三十四年了,他的大鬍子你是更陌生還是更熟悉了?世界前進,用「飛速」都好像難以形容今天的速度了,彷彿一轉眼,人們在談論大數據、虛擬現實、火星移民、核能、世界向右轉⋯⋯那個用勞動力商品化、階級、異化來解釋世界的馬克思,是更脫節了還是更有型了?而本文的作者在美國杜克大學發現,「馬克思主義原理」竟儼然彷彿那裏的一門明星課程,許多學生的「精神朝聖之地」⋯⋯

本文原名為〈美國高校怎麼教「馬克思主義原理」?〉,刊登於微信公眾號政見CNPolitics(cnpolitics2011)與政見CNPolitics 網頁。經作者張躍然授權端傳媒編修轉載,文章標題與小標題為編輯所擬。

大一的上學期,我就聽好幾個人說起過,每年春季學期都有一門叫「馬克思主義與社會」的本科生課——這門課的實際內容就是帶着學生把馬克思的主要經典著作讀一遍,讓學生對馬克思的理論框架有個瞭解,因此說是「馬克思主義原理」也不為過。杜克(Duke University)居然還有這種課?當時一聽我就來了精神。雖然陰差陽錯地錯過了三回,我還是在本科的最後一個學期幸運地坐在了「馬克思主義原理」的課堂裏。

收起自我,閱讀馬克思原典

第一次去上課的時候,我就被嚇了一跳:50人的課容量(這在人文社科院系絕對算是大課)居然爆滿,還有一堆沒搶到位置還來蹭聽的。究其原因,一是這門課被列為哲學、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文化研究五個專業的選修課,自然增加了對學生的吸引力;二是這門課早已名聲在外,幾乎成了左派學生的精神朝聖之地。因此,每年開課時學生們都趨之若鶩,也就不奇怪了。

講這門課的教授 Michael Hardt,是當今西方知識界最為重要的馬克思主義學者之一。他與意大利學者、社會活動家 Anotonio Negri 合著的《帝國》(Empire)、《諸眾》(Multitude: War and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Empire)、《大同世界》(Commonwealth)三部曲,簡直可以看做是馬克思主義者面對當代世界的「戰鬥宣言」。然而,課堂上的 Hardt 教授將「自我」掩藏得很好,鮮有提及自己的學術和政治觀點,而將主要精力放在向學生闡明馬克思本人的理論邏輯、帶領學生透過馬克思的核心概念觀察社會現象上。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他身上透着一股嚴肅知識分子特有的自省和克制,在課堂上常常拋出「這塊兒我可能沒講清楚」、「我不知道我這個想法對不對」之類的話來,與他著作裏那個充滿戰鬥精神的鼓手形象相去甚遠。

這與人文社科教學看重學生「自由發揮」能力的傳統大相徑庭。三次考試,都是由若干小作文和一篇大作文組成,重在考察學生對馬克思的基本概念、理論以及各個概念和理論之間的聯繫是否有透徹的理解。

如前所述,這門課的重頭戲是對馬克思經典著作的閱讀,而課堂上的講授只是為了輔助學生們理解閱讀內容。除去一些零散的單篇文章之外,這門課帶着學生完整閱讀了《共產黨宣言》(Manifesto of the Communist Party)、《經濟學哲學手稿(1844手稿)》(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資本論第一卷》(Capital, Volume I )的一半、《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The Eighteenth Brumaire of Louis Napoleon)以及《法蘭西內戰》(The Civil War in France)。平均下來,每周的閱讀量在100頁左右。這在人文社科課程裏自然不能算繁重,但馬克思的著作,非精讀不能理解其要義,有時一頁的內容竟需要我來來回回讀三四遍才能理解個大概。因此,這門課所需要的閱讀時間,其實大大超出了課程大綱裏體現的閱讀量。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這門課也是我上過的所有人文社科類課程中,唯一將考試作為最終考核方式的。這與人文社科教學看重學生「自由發揮」能力的傳統大相徑庭。三次考試,都是由若干小作文和一篇大作文組成,重在考察學生對馬克思的基本概念、理論以及各個概念和理論之間的聯繫是否有透徹的理解。這也再次體現了這門課的主旨:幫助學生理解馬克思究竟說了什麼,而不是鼓勵學生在缺乏理解的情況下自由發揮。

這門課帶給我的收穫,大致可以歸結為三個層面:還原馬克思、拼接馬克思、超越馬克思。

還原馬克思:其實他說了些什麼?

所謂「還原」馬克思,就是回到馬克思的原始文本中,看他究竟說了些什麼,理解其話語背後的邏輯。這樣做的最直接後果就是,人們慣常印象裏對馬克思的種種誤解,全都不攻自破。比如,上世紀許多國家進行的轟轟烈烈的共產主義實驗,其實正是馬克思大力批判的、將私有生產資料進行粗暴集體化的「原始共產主義」(crude communism)。

又比如,馬克思對於代議制民主的批判,是因為代議制民主依然在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划上了一道清晰界限,使得這一政治制度成為了資產階級進行階級壓迫的工具。馬克思主張的,是一種更直接有效地賦予所有人政治參與權的民主制度,而絕不是回到專制。再比如,馬克思既不反對勞動分工,也不主張抹除商品市場本身,更不想讓社會回到資本主義興起以前的「原始狀態」——未來的生產關係應該是對資本主義的超越,而不是對資本主義的簡單否定。

其實,除卻「停止對人的異化」和「消滅階級壓迫」這樣的綱領性原則,馬克思從來沒有明確說過,資本主義滅亡之後的社會應該是什麼具體的面目。他沒有某些知識分子那種「帝師」般的自大,因為在他眼中,未來的可能性是在無產階級在革命實踐中被創造出來的,不是知識分子拿嘴說出來的。

真正讀過馬克思構建理論的過程,就會知道,中國中學政治課本裏說馬克思主義是「人類智慧的結晶」絕非虛言。在閱讀馬克思的過程中,我一次又一次地忍不住感嘆:這人實在是太聰明了!他似乎有一種特異功能,能夠從極為簡單的概念、假設出發,經過一系列嚴絲合縫的邏輯推演,導出令人震驚的結論。

與人們的慣常印象相悖,唯物主義史觀並非一套死板、機械的結論,而是一種分析視角。當它被應用於分析某一具體的歷史語境時,反而能展現出歷史那充滿諷刺的動態美感。

在看馬克思如何從「勞動決定商品價值」這一基本假設開始,推導出「剩餘價值」的產生,進而邁向「剝削的本質是勞動力的商品化」這一結論時,我體會過這種震撼;看他從「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基本定義中演繹出兩者的互動機制,從而寫下「人類社會的所有根本問題,只出現在那些解決問題的條件已經發展成熟之際」這樣十分精巧而反直覺的論斷時,我又體會到了這種震撼。

以上種種,只是作為一個純粹的「演繹大師」的馬克思。而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中,在分析真實具體的歷史事件時,馬克思展現了另外一種特異功能:從紛繁瑣碎的歷史細節中提煉深層歷史機制的能力,從剛剛發生的政治變局裏把握歷史的長程發展線索的能力(但不排除馬克思沒把歷史「真相」搞對,事實上,所有研究歷史的學者,都要承擔搞不對歷史真相的風險)。

當讀者跟隨着他的分析筆觸,眼看着法國的資產階級是如何試圖捍衛自身的階級利益,而在無意中把第二共和國一步步引向王權復辟時,唯物主義史觀的力量展露無遺。與人們的慣常印象相悖,唯物主義史觀並非一套死板、機械的結論,而是一種分析視角。當它被應用於分析某一具體的歷史語境時,反而能展現出歷史那充滿諷刺的動態美感。

「還原」馬克思還有另一層意思,即將馬克思當人看。Hardt 教授在闡釋文本時,常常引導學生設身處地站在馬克思的角度上,想象他所看到的社會現實是如何引導他思考問題的。只有將馬克思當作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看,才能真切體會年輕時候的他在《共產黨宣言》裏那種血氣方剛的「憤青」精神,在面對路易.波拿巴復辟王權時的無奈與強作樂觀,在巴黎公社興起之時的激動,在公社失敗之後那種「又為斯民哭健兒」般的至痛悲憤,在中晚期作品裏對自己早期思想的反思,以及在「學者」和「政治活動家」兩重身份間的掙扎。

拼接馬克思:以歷史為基調的辯證唯物系統

在精讀馬克思的核心著作之外,這門課的另外一個著力點,是幫助學生思考馬克思提出的各個概念、「理論模塊」之間,是如何相互聯繫、從而構成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的。只有將這些理論如玩拼圖一樣「拼接」起來,方能看到馬克思的理論格局有多麼宏大。

人們貼給馬克思的學術標籤,通常是「哲學家」、「政治經濟學家」或「社會學家」,但在我看來,馬克思首先是一個「歷史學家」。他對於歷史發展背後的根本動力學的闡釋,是撐起他若干理論支脈的地基:歷史發展是一個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過程,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矛盾為歷史發展提供了結構條件,而生產關係當中孕育的階級對立為歷史發展提供了主觀推力。

馬克思關於「資產階級」、「無產階級」、「剝削」、「異化」「原始積累」的一整套論述,是為了具體揭示資本主義社會(作為歷史發展的一個特定階段)之下的生產關係是如何運作、從何而來的。而他關於法國政治史的一系列分析,則旨在闡明資本主義生產關係在政治鬥爭中的具體表現。最後,馬克思關於歷史在超越資本主義之後如何發展的模糊構想,則可以和他一系列關於「人的本質為何」的哲學討論結合起來。

關於「自掘墳墓」的論述,指向同一個精辟的歷史機制:一個事物越是發展,便越是培育出推翻其自身的力量。而這,又和馬克思關於「辯證唯物主義」的論述相連。

另一方面,在玩「拼接馬克思」的遊戲時,還能驚喜地發現一個彩蛋:某些絕妙的隱喻,在馬克思的各個「理論模塊」裏反覆出現,對比來看,十分有趣。這裏面最典型的,就是「自掘墳墓」這個隱喻。在梳理資本主義的發展脈絡時,馬克思指出:當生產力發展到資本主義生產關係所不能容納的程度時,資本主義生產關係崩潰的那天也就到了。因此,資產階級越是使勁發展生產力,就越接近資本主義的崩潰。同時,資產階級為發展生產力而發明的一系列剝削手段,恰恰激發了被剝削者的階級意識和反抗精神,反而塑造、培育了推翻資產階級的力量。

從這個角度講,資產階級無疑是在「自掘墳墓」。而這一隱喻,又同樣出現在馬克思對於法國國家機器發展史的評論中:在他看來,從波旁王朝後期開始,歷經第一共和國、第一帝國、波旁王朝復辟、七月王朝、第二共和國一直到第二帝國,無論共和還是專制,無一不在建設、鞏固一個高效的、無孔不入的、極度中心化的強大國家機器。而國家機器越強大、管得越多,其身上的負荷就越重、面對的社會不滿就越普遍、離倒台也就越近。換句話說,國家機器的日益完善同樣是在「自掘墳墓」。這兩處關於「自掘墳墓」的論述,指向同一個精辟的歷史機制:一個事物越是發展,便越是培育出推翻其自身的力量。而這,又和馬克思關於「辯證唯物主義」的論述相連。

超越馬克思:在巨人肩上看風高雲起

本課上到最後,依然還是繞不開這個問題:時至今日,為什麼還要讀馬克思?為什麼還要學馬克思主義?不可否認的是,馬克思的理論演繹過程還是被後世學者揪出了漏洞,他對於經驗事實的解讀也常常存在偏差。今日資本主義的運轉機理之複雜,也遠超他當初的想象。更有甚者,他的某些「理論模塊」(比如勞動價值理論)被後世學術界整個兒地證明是解釋力有限。另一方面,馬克思的理論框架依然存在大量局限性,他忘記談論的東西遠比他談論了的要多(當然,事實上社會科學裏也不存在完備的大一統理論)。

既然馬克思有種種不是,我們還讀他幹嘛?在我看來,馬克思主義的生命力在於,它為我們提供了兩樣東西,使我們能超越馬克思本人的具體論斷,去分析更為複雜的當今社會。這兩樣東西,一曰「視角」,二曰「概念」。

所謂視角,無外乎是看待這個世界的角度。視角為何,決定了我們能看見什麼、看不見什麼,決定了我們面對這個世界時會提出什麼樣的問題。而馬克思的視角是極具開創性的,他帶領後世看到了前人幾乎從未看到過的東西:在貌似平等自由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底下看到權力結構的不平等,在政治舞台的風雲變幻中看到背後更深層次的社會矛盾。

馬克思主義的生命力,同樣來自於其理論體系內的一系列核心概念。這些概念,既有明確的內涵,又有充滿彈性的外延。

馬克思的視角,把後世社科學者引向了一系列極為重要的問題:他對於國家行為如何「催化」資本原始積累的論述,被波蘭尼(Karl Polanyi)在《大轉型》(The Great Transformation)中擴展為對國家-市場關係的全面解讀;他提出的「勞動力商品化」現象,成為當代經濟社會學研究的重要母題,引出許多學者探討不同形式的勞動(比如「情感勞動」)被商品化後的社會後果;他關於統治階級如何塑造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討論,被葛蘭西、阿爾都塞等學者發揚光大,從而深入揭示了意識形態如何被當做政治統治和社會控制的工具使用……

馬克思主義的生命力,同樣來自於其理論體系內的一系列核心概念。這些概念,既有明確的內涵,又有充滿彈性的外延。這樣一來,後世學者在面對更為複雜的社會現實時,可以毫無困難地對馬克思的原始概念進行擴展,並將其當做進一步討論的起點。譬如,在西方資本主義經濟體高度金融化的今天,當代學者已經將「剝削」這個概念從「壓低工人工資、奪取生產資料」的「工業剝削」擴展至「依靠信貸工具強行入侵消費者生活」的「金融剝削」。

又譬如,「異化」這個概念本來是指在把勞動力當作商品出售的過程中,勞動者與「人性」相分離的現象。而在消費主義大行其道的今天,這個概念同樣可以用來分析「用商品定義人」的現象如何導致人和人性的分離。再譬如,馬克思提出的「原始積累」概念,原本是指資本主義興起時的一種特定現象,但當今社會中大量公共物品被轉變為私有財產的現象同樣符合這一概念的內核。

甚至是「自掘墳墓」這一隱喻,在當代學者眼中也可以被翻轉過來:西方的勞工抗爭運動,直接導致了「福利國家」的出現,而在某種程度上,「福利國家」又發展成了統治階級的工具,用以弱化勞工的政治動員能力。勞工階級的「自掘墳墓」,又展現出歷史如惡作劇般的諷刺。

馬克思本人沒能解決,就這樣自相矛盾地留下來了,但這一矛盾引發了無數後世學者的思考和論辯,由此誕生的研究工作不計其數。

同時需要承認的是,馬克思的著作中留有許多明顯的自相矛盾之處。用 Hardt 教授的話說,「解讀馬克思就跟解讀《聖經》一樣,所有截然不同的解讀方式都能在文本裏找到依據。」然而,這恰恰構成了馬克思思想遺產的張力。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是根據生產力和生產關係之間的內在矛盾而斷言資本主義必將滅亡的。換句話說,是社會的宏觀「結構力量」決定了歷史發展的步調。

然而,馬克思在《宣言》裏同樣寫到,無產階級不能躺在床上靜等着結構力量摧毀資本主義,而必須靠自身的主觀能動性行動起來去推翻它,因此才有「一切歷史都是階級鬥爭史」的著名論述,才有「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振臂一呼。

所有試圖批判性地看待當今政治經濟現狀的嘗試,都是繞不開馬克思的。

宏觀結構因素和個體主觀能動性在歷史發展中到底是什麼關係,馬克思本人沒能解決,就這樣自相矛盾地留下來了,但這一矛盾引發了無數後世學者的思考和論辯,由此誕生的研究工作不計其數。

「馬克思,只是馬克思主義的起點,而不是它的全部」,這句話無論對於作為一種學術流派的馬克思主義,還是對於作為一種政治意識形態的馬克思主義,同樣適用。所有試圖批判性地看待當今政治經濟現狀的嘗試,都是繞不開馬克思的。

資本主義何時滅亡?共產主義是什麼模樣?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可是馬克思主義者知道,通過對社會現實的批判性分析,通過無數個「無名個體」的政治行動,我們至少可以讓資本主義世界變得不那麼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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