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編讀手記

讀者來函:內地高校生的香港「本土」研究之旅

一群內地生高校生到香港街頭派問卷作「本土」研究,他們遇到了怎麼樣的香港人?

Pipi

刊登於 2017-03-03

#編讀手記

2014年12月1日,有年青示威者在龍和路隧道睡覺。
2014年12月1日,有年青示威者在龍和路隧道睡覺。

我是內地沿海一所高校的新聞碩士生,去年5、6 月起,和同學一起設計畢業論文,我們都對「香港問題」很感興趣,最後我和另一名同學 Yak 將「本土」作為我們的研究議題。新聞專業的論文要求與新聞傳播相關,於是,我研究青年新政 Facebook 使用, Yak 研究香港本地青年的媒介素養與本土意識。

「本土派」和「本土意識」成為我們的論文主題,很大程度因為我們是新聞專業,總是用「獵奇」的眼光打量社會。關注香港不久後,我們就發現這座城「鬧」得沸沸揚揚的話題大多是本土派青年引起的,他們最博人眼球。

去年「七一遊行」,青年新政、本土民主前線和香港民族黨相約傍晚在中聯辦集會,宣傳海報上烏雲壓城,「黑衣蒙面人」煞有氣勢。這個夜晚,熱血公民在旺角升起了紅色木棉花圖案的「香港國旗」,播放背景音樂《城邦會戰勝歸來》,在場民眾呼喊「香港建國、香港萬歲」。

在瞠目結舌中,新聞敏感神經自發觸動,開始「盯上」本土派青年。

在研究香港問題上,我們彷彿置身於一個硬幣的雙面。

一面,是身處內地,每次看到涉及香港的「敏感」新聞,我都會暗自評估,我們做的有沒有「越界」,是否會被叫去「喝茶」,引火上身。另一面,則是近年來,研究顯示香港人眼中的內地人形象越趨負面,我們這些來自內地的高校生,大多不會講廣東話,在香港會否被「歧視」,會否在不自知之時「侵犯」了港人?

「戴學林事件」不會給我們帶來直接的影響,卻讓我們神經緊繃。另一件讓 Yak 擔心的事,是「本土議題太敏感了,會不會引起跟港人的衝突」?

說著普通話在香港派問卷,會出事嗎?

我們都是做定量研究的, Yak 用問卷調查的研究方法,需要找到至少 300 名香港青年,填寫一份包含 33 個問題、鋪滿一張 A3 紙兩面的問卷。

Yak 在香港的朋友聽說我們的計劃之後,紛紛表示「難度會很大」。他們認為「本土」話題比較敏感,有一定風險,而且在香港發問卷本身是一件挺難的事。於是, Yak 決定聘兼職派問卷,報酬是時薪60港幣,至少要派出5份,每超過一份多給5塊。她請香港的同學幫忙發布出去,但幾天之後,一個應聘者都沒有。香港本地同學說,這個工作對他們來說難度太大了。

於是,我們決定自己去發。去年12月中旬, Yak 帶着她組建的「問卷小分隊」六名成員,第一次遠征香港。七名隊員中,只有一個香港本地人,近一半的人都不會講廣東話。出發前,大家商量怎麼發問卷,去哪兒發,用什麼語言,如果發生意外怎麼辦。

之所以這麼看重語言,是早看到新聞報導說,不少香港人非常反感操普通話的內地人,有的報導裏甚至有「港人走在路上,如果聽到別人主動跟他講普通話就會氣憤」的描寫。

我曾在2016年「七一遊行」間採訪青年新政召集人梁頌恆。彼時,他用普通話與我交流,相談順暢。後來,我研究青年新政 Facebook 專頁,發現他們將簡體字稱為「殘體字」,反對普通話推廣。這一下子讓我想起,平日裏在報端見到他們「怒氣沖天」的表情,我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青年新政主張香港民族自決,反對「中國化」、「抗赤化」的本土派政黨,是筆者研究目標之一。
青年新政主張香港民族自決,反對「中國化」、「抗赤化」的本土派政黨,是筆者研究目標之一。

安全問題更讓人擔心,我們找的是青年人,做的調查跟「本土」相關,有報導說在「佔中」和「旺角事件」中,有些激進的本土青年採取過武力行為。

出發前,幾個不會講廣東話的成員臨時學會了兩句日常用語。在內地讀完本科、中大研究生畢業後留港工作的四川妹子 Landy 是「問卷小能手」,一小時能發30份。她懂廣東話,但並不是會講廣東話就能多發問卷。地地道道的香港青年 Chandler 只發出去一份問卷。

我發問卷是用普通話,有的人問我會不會講廣東話,有的人要求我出示學生證,還有的人會問我的學校在什麼地方,但最後他們都會配合填問卷。不配合的人中,大多是不待我開口就搖頭擺手拒絕。

這說明其實對方填不填問卷,可能跟我們講什麼語言沒有太大關係。

Landy 的秘訣,是找到人群聚集地,「成片成片地發」,發完之後隔一段時間回來「收割」。

圖書館一排排讀者,只要頭一個肯填,後面的基本上都不會拒絕。這種方法比一對一發的效率高很多,因為只發給一個人的話,就需要等別人填完之後,再去尋找下一個對象。

Chandler 本不願意在圖書館裏面發,他認為在這樣的公共場所不大合適。當其他人都在館裏發的時候,他一個人跑到門口發。

其實出發前,地點的選擇也讓我們頭疼。問卷太長,填完一份要10-15分鐘,在街邊肯定不現實,需要有一個能坐下來填寫的地方。我們首先考慮去大學院校發,但了解到那個時候已經在放寒假,最後才選擇銅鑼灣中央圖書館。

Yak 說,他們在發放問卷過程中,有工作人員擦肩而過,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但沒有誰過來詢問或制止。但是一月,我和 Yak 在同樣的地方發,Chandler 覺得不妥的事發生了。一名年輕的工作人員制止我們,「讀者來這裏都是帶着各自的目的,不希望被打擾」,不過,他並沒有不耐煩。

本來我們還想做一些深度訪談,如果有人對問卷內容感興趣,願意多聊,我們可以發展為深訪對象。可惜,收回幾百份問卷,很少有人對問卷內容提出過質疑或看法。倒是有人提出媒體備選項不完整,題目序號有問題等。印象比較深的是一對年輕男女,跟我熱情交談,答應幫忙填問卷。待我返回,發現他們已悄悄離開,兩份問卷整齊地放在座椅上,一份問卷是空白,一份只填了前面兩道題。

香港人想要收小禮物嗎?

之前我們擔憂的語言障礙、可能遇到的麻煩,統統沒有發生。反而是他們彬彬有禮和認真填寫問卷的態度,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們的問卷發放總體來說非常順利,甚至拒絕率比在內地做調查還要低。但其中也有一些不安的因素,比如,是否準備禮物的問題。我不大贊成送禮物,主要是前段時間發生了港大「紅包賄選」事件,在這場爭論中,我看到更多的香港人對收受禮物非常敏感,所以覺得要倍加謹慎。

最後,我們準備了一支筆當作回報,幫我填問卷的幾十個人,他們要麼說不需要,要麼說留給其他填問卷的人,沒有一個接受。Yak 和其他人倒是送出去不少。三百支筆,最後送出去一半以上。如果我們返回時,人已離開,會看到問卷摺疊好了放在空位,那支筆連同筆帽插在紙上。

我們還發現了香港人填問卷的一個有趣之處——他們喜歡在問題選項上畫圈,而內地人一般是打鈎。我們最後在清理問卷的時候,發現三個打鈎的樣本,仔細一看,「是否是香港人」一題,他們都選的「否」。

在香港研究的成本之大,超乎我的想像。每一次前往香港,過關之後,消費水平就增長好幾倍,從羅湖到銅鑼灣,地鐵單程票價 50 港幣以上。內地一罐 500 毫升啤酒,在香港賣到 20 港幣,一瓶普通的純淨水至少 10 港幣。

不過,完成任務之後,就到了大快朵頤的時間。雖然食物的價格也是內地的好幾倍,但是真心好吃,品種多樣,食材放心。當然,有時難免也會到購物區逛一逛,當一回「代購黨」。

「銅鑼灣書店」事件之後,出版界的「自我審查」日益嚴重。圖為人民公社書店。
「銅鑼灣書店」事件之後,出版界的「自我審查」日益嚴重。圖為人民公社書店。

香港是論證內地的樣本

「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非要去香港遭人歧視,現在大陸發展起來了,他們眼紅咱們」,一位大學同學在我的微信朋友圈評論說。

這源於我在朋友圈轉的一則消息。做香港研究之後,我經常在社交媒體上轉發香港新聞,關於兩地矛盾的不在少數。我朋友的說法並非空穴來風。隨着中國經濟快速發展,尤其是內地大城市崛起,有關香港「全球金融中心」地位岌岌可危的言論早不是新鮮事。而自2003年「自由行」政策實施起,每年數以千萬計的內地遊客蜂擁到香港,旅遊素質卻飽受港人詬病。

經濟地位的跌宕,「反水客」等民間衝突不斷,以致近年來,香港人和內地人相互打量對方的眼神已悄然改變。

這樣說來,以內地生的身份去研究香港問題,似乎有點「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在蒐集資料的過程中,我發現除了政府、學術機構和高校,內地民間活躍着不少「觀察香港」的人士。他們關注香港的政經、社會文化和資訊,方方面面,在媒體上發表觀察文章,有不少媒體界輿論領袖。另外還有一個龐大的群體是「遊客」,他們將在香港旅遊的短暫經歷寫下,附帶照片發在一些輕博客或寫作 APP 上。

相較而言,前者偏深度,多以兩地社會現象為出發點,涉及政制層面。

比如,在一個從內地到港工作的媒體人所開觀察香港的微信公號中,有一篇《在香港,牛逼哄哄的是老百姓,不是警察》,文中寫道「一來香港,我就立意對香港警察展開觀察,並樂此不疲」,他通過了解各種渠道得到的消息,最後印證「香港人不怕警察」的結論。後文中作者還細緻分析了香港老百姓不怕警察的原因,着重從監察制度和監督警察權力的角度出發。

發文時間是內地「雷洋案」輿論正盛之時——不少觀察者會特意挑選爆發輿情事件的時間節點推出相關文章。

2月14日,轟動一時的「七警案」宣判,在「佔中」事件中被控告毆打公民黨成員曾健超的七名涉事警察均被定罪。消息傳來,內地某知名媒體人建立的微信群中,一名記者前輩轉發該消息時,刻意提醒大家「對照雷洋案」。前不久,內地檢察機關宣告對雷洋死亡事件中的五名涉事警察予以「不起訴」。借香港時事抨擊內地制度,是不少觀察者的初衷。

身邊不了解香港的朋友,見我頻繁發有關香港的消息,會跟我打聽「現在香港下滑了?」第六屆立法會「宣誓風波」和「人大釋法」之際,一位了解香港的上海媒體老師,發出「香港可惜了!」的一句感歎。

雖然說客觀上香港和內地的經濟地位有所變化,但民間這個自發觀察香港的群體,仍將香港當作論證內地的一個樣本。從大多數「觀察香港」的文本描述中可以窺探到,香港在他們眼中仍然是一個「自由民主文明」的社會。在不少人眼中,香港是一個值得倍加呵護的「孩子」。

也許,對孩子的關懷本不需要什麼理由。

香港青年怎麼了?

「七一遊行」、立法會選舉、「宣誓風波」、「人大釋法」、特首選舉,大事件一一撲面而來,都成為我們觀察香港的絕佳「窗口」。

我們也漸漸跳出牆內,掌握真正有效了解香港的信息渠道,比如幾間大學的民調機構,特區政府的網站,香港本地媒體,以及一些發表深度文章的雜誌和相關書籍。

到目前為止,我並不能十分清楚地說出從「香港青年與本土」議題中研究出了什麼結果,只是我通過閲讀資料和在香港的短暫經歷中獲得的一些抽象感受。

在香港,跟內地80、90後類似,也有代際劃分,但更加複雜。二十一世紀的年青人通常被成為香港新世代。「世代論」的重要創建者是香港社會學者呂大樂。呂所著《四代香港人》大致概括了香港社會世代輪替停滯的現象,他將從1920年代到1990年代出生的香港人劃分為四代。第四代大約是1976—1991年出世的一代,即主要群體是「80 後」和「90 後」。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建立的「獅子山精神」曾是香港精神的代表,泛指香港人刻苦耐勞、不屈不撓的拼搏精神。而現在,靠個人打拼向上流動而改變命運的青年越來越小。「第四代一出生就註定是失敗者,完全沒有機會」。呂先生這樣悲觀論述第四代的命運。

2015年3月1日,有不少人在元朗遊行,抗議水貨客嚴重影響日常生活。
2015年3月1日,有不少人在元朗遊行,抗議水貨客嚴重影響日常生活。

但似乎,這一代香港青年們並不甘心落入命運的沉珂。

「反高鐵」,保衞天星、皇后碼頭,「反國教」,都市運動在香港的興起,主要發起和參與的人群就是「第四代香港人」。到了二十一世紀,從前只懂揾食的香港青年,再一次成為社會運動的核心。他們是梁文道口中「本土意識覺醒」的一代。

反抗,成為這一代青年的代名詞。當然,其中也有不少令人「瞠目結舌」的舉動,比如「旺角騷亂」;第六屆立法會選舉,舉起「港獨」大旗而獲得數萬選票;「宣誓風波」中有關「支那」字詞也被部分人認為是分裂主義言論。

呂大樂曾指出,長期以來,有關香港青年的論述,「問題青年」、「人生階段論」的探討很多,包括「上位論」,但研究者往往忽視制度內外、不同領域各種因素交織的複雜處境。

「重要的是行動之後的解讀」,香港本地環境運動人士、立法會議員朱凱廸如是說。

研究香港青年和本土至今,一個強烈的感受是,行動往往走在解讀的前面。本土?激進?分裂?勇武?沒有一個早就設計好的框架,每一步都可能給香港帶來新的轉折。

前路是光明大道還是歧途,誰也不能妄下判斷。

改變,是這些新世代香港青年投身運動之中力量和熱情的源泉,是他們努力尋求「香港往何處去」的一種嘗試。

這像是一個危險的遊戲,但我們相信,當下是參與香港社會研究最具挑戰的時刻。作為內地一名普通的香港問題的關注者,我樂於成為香港未來誕生的見證者之一。

本刊載內容版權為端傳媒或相關單位所有,未經端傳媒編輯部授權,請勿轉載或複製,否則即為侵權。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