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不當車衣工,不要快節奏,獨立記者這樣自救

香港傳媒急速轉型,兩個香港記者嘗試獨立操作,自寫自賣自運營,「將整個產業運作濃縮在自己身上」。

端傳媒記者 陳倩兒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7-02-05

獨立記者陳曉蕾及林茵。
獨立記者陳曉蕾(左)和林茵希望把記者這個職業好好經營下去。

這是一個傳媒動盪時代:大眾傳媒萎縮,網絡流量戰開啟,為了更快更吸眼球,編採團隊拼死拼活。做記者的,有人死守戰場,有人索性轉行,而香港記者林茵選擇的是:繞到戰場以外,另闢蹊徑。

兩年之前,她辭掉香港某雜誌的工作,開始獨立記者生涯。最近,她帶著即將付印的十萬字新書歸來,話題看似冷門——從香港一間中學的故事,透視香港教育改革,林茵卻做得不亦樂乎。

「這兩年終於可以和受訪者聊個夠了,不用看著時間,總想著讓受訪者說快點,好快點回去寫稿。」她尷尬地笑笑,以前在媒體每天趕稿的日子,壓得人喘不過氣。

和林茵一起踏上這條路的,還有更資深的記者陳曉蕾。確切地說,陳曉蕾在這條路上已經走了八年,最近又有了新舉措:成立獨立記者的支援平台「繼續報導」,並依靠這平台直銷自己和林茵的新書,以後還希望支援其他記者。

從脫離傳統媒體到獨立採寫,再到嘗試獨立運營銷售,這兩位香港記者希望的,只是「一直做記者」,把記者這個職業在新的媒體環境中好好經營下去。「新的方法能否持續,我不知道,一直都是摸著石頭過河,只是每放一塊石頭之前都會想很久,希望石頭是堅硬的。」陳曉蕾快人快語,在獨立記者這條路上,她就是這樣一路過關斬將。

「大家都好像接受了,但我不想接受」

找到陳曉蕾的時候,林茵正處於事業的迷茫期。那是2014年春天,林茵已經在香港傳媒打滾了五年,始終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平台。

最初入行,林茵在日報工作,每天跑兩三場發布會,回報館後每個會議寫700字,三小時完成2000多字。「很多行家都形容這就像車衣女工,很機械。」林茵說,她常常懷疑讀者看了那些單薄的信息,是否能理解時局的全貌,最困惑的時候,她離開傳媒兩年,給自己放空的時間。

後來還是捨不得記者這行,選擇到一份日報的副刊工作,終於可以做較深入的專題報導。但兩年多之後,2013年,當她嘗試跳去另一份日報時,網絡化浪潮席捲而來:記者和攝影記者不僅僅要做專題報導,還要負責即時快速新聞,時間太緊張,擺布受訪者的情況不時出現,紕漏也不斷增加。

獨立記者林茵。
在大眾傳媒打滾七年,林茵始終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平台。

「大家都好像接受了,但我不想接受。」林茵再次跳槽到一本新聞雜誌,但網絡化的浪潮在那裏同樣如火如荼,記者做報導之餘,還要負責網絡視頻,受挫的林茵開始思考:有沒有可能按照自己的節奏,深入地報導,甚至以書這種最古老緩慢的形式來進行?

在香港,長期獨立寫書的記者並不多見,陳曉蕾是林茵第一時間想起去諮詢的人。在林茵剛剛踏入香港傳媒的2007年,陳曉蕾已經乾脆地離開報館,並於2009年開始獨立採寫。

陳曉蕾1997年之前就入行做記者,她坦言那時候香港媒體環境不賴,她沿著自己想做深度報導的方向,從電台跳到報紙,再到雜誌,最後一個月寫一篇封面報導,但久而久之,還是不滿足。

「你可能這個月寫環保,下個月寫城市規劃,30多歲的時候可以,但過了五六年,就想寫得再深入點,我就想試著寫書。」過往八年,她獨自深入採寫,最初聚焦環保問題,出版《剩食》等書,後來深入研究香港殯葬問題,寫出《死在香港》。

我喜歡去問很多東西,去理解一件事,去報導,去寫,你寫完還有人去讀,去買,簡直爽都爆,筍到暈!

記者陳曉蕾

很多人會問,寫書能否養活自己?很長一段時間,陳曉蕾的答案是:不能。除出書以外,她還必須靠多個專欄以及演講來維持生活。收入不多,但她非常享受自己的選擇。

「我喜歡去問很多東西,去理解一件事,去報導,去寫,你寫完還有人去讀,去買,簡直爽都爆,筍(粵語,意為『很有好處』)到暈!」說起報導,她興奮得快語連珠。

面對當時迷茫的林茵,陳曉蕾鼓勵她試著找自己感興趣的領域,自己深入寫書,她還將自己當時一筆講課得來的收入交給林茵,作為後者的採寫經費。

而在同樣的時間,陳曉蕾也開始啟動新書。在研究香港殯葬問題之後,她心中又有了一連串的新問題:那些面對死亡的人以及他們的家屬,有怎樣的故事?誰陪伴他們走到最後?香港的臨終服務是怎樣的?

面對這個龐大的議題,她決定結束所有專欄,一心採訪和寫作。

獨立之後,怎樣養活自己?

2017年1月,講述香港臨終問題的《香港好走》終於出版,陳曉蕾沒想到,由於資料和故事龐大,這本書最終耗時三年。

籌備出版的時候,陳曉蕾開始犯愁:按照以往的合作模式,她根本難以收回採寫成本和養活自己。拿她熱銷的書的《剩食》來計算,這書三年內在香港賣掉一萬冊,算非常暢銷,每本書定價108元,按照傳統的出版制度,作者分得10%,即10.8元。

這等於說,三年內她才分批獲得十萬八千元。「你會發現90%的利潤都是出版社和書店吃了,其實出版社不多,只有10%,書店本身也不多,更多的錢用來交租,有些商場一年加70%的租。」陳曉蕾說。

這也是林茵最大的擔憂。剛離開媒體的時候,有香港出版社找她寫書,提出一個幫她維持生活的計畫:每月預付版稅5000元。林茵仔細一算:目前市場上的書賣1000本已經不錯,作者能獲得一萬元收入。「那不是兩個月要出一本書?那比做報紙還要忙,萬一我做不來,我不是倒過來欠對方錢?我覺得好可怕。」

獨立記者陳曉蕾及林茵。
陳曉蕾和林茵是獨立記者支援平台「繼續報導」的發起人和成員。

為了突破這個困境,陳曉蕾決心成立一個平台,繞開出版社、發行、書店等多重環節,自己銷售自己的作品。2015年,她註冊成立了「繼續報導」,隨後找朋友義務幫忙設計網站,2016年11月,開始在網站上預售《香港好走》。

這套書一共三冊,定價388元,是和三聯書店的合作出版,編輯工作由三聯支援,而印費由陳曉蕾自行支付,最終三聯向陳曉蕾購買三千本書籍,發行到香港各大圖書館和書店,其他全由陳曉蕾負責在網絡直銷。在網站上開始預售三星期之後,就一共賣出了500套賣,到截稿時間,這套書合共賣出1300套,並且已經開始加印。

直銷結果喜出望外,陳曉蕾看到曙光:賣書或許也可以養活自己。「繼續報導」下一本推出的新書,是2017年4月份即將出版的林茵新書《教育不只一條路》,這本書的出版得到一名私人捐助者的支持,陳曉蕾希望年輕的搭檔可以好好接棒。

「將整個產業運作濃縮在自己身上」

在林茵看來,除了解決錢的問題,獨立記者還要習慣身份的轉變。

離開報館,你就要用自己的能力、誠意去說服別人,你是你自己,而不是你的機構。

記者林茵

從前出門採訪,她帶著公司名片,別人問起來,她說「我是某某報紙的記者」,順理成章;現在別人問起來,她只能說「我是林茵,我自己做報導」,對習慣了大眾傳媒的香港市民來說,多少有點奇怪。

「離開報館,你就要用自己的能力、誠意去說服別人,你是你自己,而不是你的機構。」林茵說,這也是一個機會讓她思考,「未來我能靠什麼走下去?」

採寫之外,林茵近來嘗試了許多她從前難以想像的事情:接受媒體訪問,做公開講座。最開始,內斂的她並不習慣,後來慢慢明白,這是獨立記者難以逃避的工作。

「當你在機構的時候,機構代你做了許多面對公眾的角色,但現在當你自己一個出來的時候,你就既要做採訪報導,你也要做面對公眾的一環,」她頓了頓說,「你變得將整個產業運作濃縮在自己身上。」

離開了上司、總編、社長,甚至整個機構的上層架構,某種程度上,獨立記者變得更加直面讀者。在陳曉蕾看來,這並不意味著更自由輕鬆,反而是更多的責任:每次接觸一個議題,在消化政策、數據和採訪素材之後,她都會花大量時間去思考,如何將這麼複雜的問題深入淺出地講給面前的讀者聽?出書以後,又花大量時間透過臉書、講座和讀者交流。

獨立記者陳曉蕾
陳曉蕾相信,獨立記者不是一條只有她可以走下去的路。

在獨立記者這條路上行走多年,現在,陳曉蕾對自己的身份有了更深的理解,她希望跳出傳統框框,不再區分「記者」或「獨立記者」。「為什麼記者一定要在報館呢?」她反問道。

儘管在當下香港,離開傳統的媒體平台,獨立採寫仍不是許多業內人的選擇,而陳曉蕾也暫時沒有計畫,將「繼續報導」變成眾多獨立記者的聯盟或組織,但她仍然希望,將火苗慢慢延續下去,她相信,這不是一條只有她可以走下去的路。

「我幫林茵的時候就談好了,條件是她寫書之後,繼續幫下一個記者。」陳曉蕾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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