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

一個日本建築師的「理想家」,距離真實的中國有多遠?

一個日本青年,在北京老胡同裏找到了顛覆「家庭私密」概念的共享建築靈感,但現實的回答卻是:垃圾和雜物。

端傳媒記者 張妍 發自北京

刊登於 2016-12-23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前。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前。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前。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前。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前。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前。

因為上海東方衞視的一檔家居改造真人秀,日本青年建築設計師青山周平在中國火了。

在這檔節目中,青山周平在2015年和2016年先後為北京兩戶人家改造舊房。一所房子位於南鑼鼓巷的胡同裏,一家三代五口,居住面積僅35平方米(約377平方英尺,或11坪);另一所房子位於北京二環路以內,呈「L」形,依一面古老的圍牆而建,狹長侷促,常年不見陽光,同樣是三代人同居,比前一所更小,不到30平方米。

兩處房子的破敗和陰晦,令人難以想像它們真實地存在於北京城區的心臟地帶。青山周平猶如一位外科醫生,對房子的結構、採光、功能、水電線路等各種疾病逐一進行手術,有些治療甚至「傷筋動骨」,例如拆掉其中一間房子的整個屋頂,或者為了平息鄰居矛盾,將本不屬於房子的外部公共院落也進行了整修。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後。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後。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後。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後。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後。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後。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後。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後。

改造之後的房子明亮清新,前後對比天上地下。2016年9月,這檔電視節目在大陸綜藝節目收視率排行榜中奪冠。爭議隨之而起。在節目組進行回訪時,人們驚訝地發現,漂亮的「新」房子並沒有被很好地使用,它們很快又被堆滿了雜物,回到了改造前的混亂不堪。

網絡民意指向兩個方向:一是底層民眾的生活習慣,無法實踐設計師的巧思妙想,他們「不配藝術性地生活」;二是設計師的作品太不接地氣,將人與人的關係浪漫化,距離柴米油鹽、吃喝拉撒還有很大距離。

L形院落改造前。
L形院落改造前。
L形院落改造前。
L形院落改造前。

今年36歲的青山周平,2005年來到中國,參與或主持設計過不少公共或商業建築,比如幼兒園、酒店、連鎖烘焙店、書店等,現在在北京擁有自己的建築設計事務所。改造兩所北京老房子,是他在中國第一次做私人住宅設計,也是第一次真正為中國人設計居所。

邁出這一步,是源於在中國的大部分時間,他都住在北京胡同裏的一所老四合院中,草根、混居、公私界限時常不明的日常經驗,讓青山周平對解決中國人具體的居住問題產生了興趣:家的邊界是固定的還是移動的?是閉合的還是開放的?是私密的還是公共的?

在青山周平的理念中,家的建築形態,正敏感地隨着家庭的成員、生活和概念變化而變化,北京胡同、上海弄堂這些被視為老舊的、過時的社會空間,正預示着急速變遷的中國現代社會,未來棲居的新可能。

建築師青山周平。
建築師青山周平。

「家」不是私密的

「家是不是一個私密的空間?這是值得懷疑的,」青山周平對端傳媒記者說。

在為南鑼鼓巷的一家人改造住房之前,青山周平曾去和他們同吃同住,以觀察他們真實的生活樣貌。除了入戶門,這所房子裏沒有其他的門,衞生間、廚房、卧室混為一體,是一個開敞的空間,女主人在廚房炒菜時,男主人就要在旁邊的馬桶上方便。外人看來不可思議,青山周平卻說「他們就這樣很熱鬧地生活着」。

對於包括青山周平在內的胡同居民而言,這種「不可思議的無界生活」只是日常的一種:每個家庭的生活空間都很侷促,以至於板凳、桌子、曬衣杆、案板、灶台、掃帚、植物、鳥籠子……「這些本來屬於家庭的物品都出現在胡同的巷子裏,供左鄰右里使用」,被丟棄在胡同裏的破舊沙發,成為公共的座椅。鄰居家的幼童,時常不請自來地到青山周平的家裏玩耍,「他們覺得我的家,也是自己家的一部分。」

青山周平認為,這是一種原始的共享生活雛形,而且應和了現階段最流行的新概念——共享經濟。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前。
南鑼鼓巷院落改造前。

於是,在改造南鑼鼓巷的房子時,他延續了這個靈感,在真實的家庭中打破私密,製造共享。他沒有用實體的門來隔絕卧室、客廳等功能空間,客廳既是卧室,又承擔了部分餐廳的功能。

這些細節通過電視節目展現出來,令人大開眼界。但回到實際生活中,「如果夫婦二人想要過夫妻生活怎麼辦?」一位網友在中文問答網站知乎上發表質疑,畢竟同住的還有父母和孩子,「這樣的房子只是中看不中用。」

「這畢竟是一檔(電視)節目,」青山周平向端傳媒表示,他的目的有兩個,「一是解決業主的具體生活問題,二是通過節目向社會傳遞自己的設計概念。」

普通人的「被迫共享」

比「打破私密、製造共享」更有意思的事情發生了。電視節目播出之後,在青山周平改造的小房子外面,很快被鄰居故意堆滿了雜物和垃圾。這是胡同居民「拒絕共享」的行為標籤之一。

中國沒有土地私有制。在真實的胡同生活中,所有權與使用權的概念非常曖昧。出了家門,胡同居民要佔領空間,製造邊界,阻擋他人的入侵和使用。有一種觀點認為,青山周平所觀察到的胡同共享生活,例如在胡同裏刷牙洗臉、娛樂談天,其實是基於私人生活空間有限,而產生的「被迫共享」,這和現在大受追捧的Airbnb、Uber、Wework等共享經濟模式,實際上是兩個平行時空。

中文媒體澎湃新聞就曾直接向青山周平提出:「你在某種程度上基於中產階級的生活經驗,對在胡同裏生活的人有某種浪漫化的想像——混淆了『自願共享』和『被迫共享』?」

L形院落改造前。
L形院落改造前。

普通人究竟會不會自願擁抱共享?青山周平坐在他的設計事務所中,對端傳媒記者解釋,很多人都夢想有一個家,想要在北京、東京這樣幾千萬人口的巨型城市中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但同時又感受着拮据和孤獨。「現在人們能買到的房子越來越小,從三四十平米、到二十平米,甚至還有六平米的房子。」

當家門外的公共空間更寬敞、更舒適,一些家庭活動便自然蔓延出去。就像青山周平對澎湃新聞描述的胡同體驗那樣:「我的鄰居刷牙、看手機、吃飯都在外面,因為在家裏很暗很小的空間活動沒有外面的城市空間舒服。」

一方面,他承認建築設計師容易「把人和人的關係浪漫化」,在胡同共享中,有非常淺白的經濟計算,「胡同裏的人家裏有衞生間,但是還是會去用外面的,因為不用自己花錢」。另一方面,他緊緊抓住胡同共享中有趣的空間曖昧:「胡同裏一棵樹、一隻貓跟人的關係都和住在公寓或獨棟房子裏不一樣。貓不屬於任何一個人,但大家都餵它。一棵樹雖然是他的,但也是我的……這種物理空間製造了對家的感知和這樣生活的合理性。」

L形院落改造後。
L形院落改造後。

歸根究底,這種「對家的感知」的變化,是家居改造的核心。

青山周平對端傳媒說,現在的家庭也越來越小,從過去的五口之家,到三口之家,現今大城市裏很多人是一個人生活。生活空間與家庭組織都在發生變化,家的概念也在發生變化,「考慮住宅的時候,必須要考慮這些」。

居住在未來盒子裏

「家庭是一種國家治理術,」青山周平說。

他覺得,私密的家,其實是從18世紀中葉工業革命之後,將勞動從家庭中分離出來之後開始的。更早之前,人們的居住環境是融勞作與生活於一體,與外部世界緊密相連的。而經歷了近現代的住宅商品化、城市郊外化等過程,「家是私密的」這種概念愈發被強調。

生活空間與家庭組織都在發生變化,家的概念也在發生變化,「考慮住宅的時候,必須要考慮這些」。
生活空間與家庭組織都在發生變化,家的概念也在發生變化,「考慮住宅的時候,必須要考慮這些」。

家庭模式是在社會經濟環境影響和政府倡導之下產生的,「是為了政府運營國家的需要」,青山周平補充。以日本為例,年輕人作為流動的勞動力離開老家,搬離自小生活的地方,到東京、大阪等大型城市工作打拼;到了結婚的時候買地蓋房,並向銀行貸款,直到退休之前都在還貸;生育之後,爸爸工作養家,媽媽料理家務、照顧子女——「這是國家的經濟政策,也是(人們)被洗腦之後的選擇,」青山周平說,「但生活有100%的定式嗎?」

「已經有的家庭、住宅、團體、國家,都是可以被懷疑的。我們有新的技術,社會背景有大的變化,建築師思考未來的時候,一定要懷疑我們已經有規定的概念,」他覺得,根據過去居住模式而產生的兩室一廳、三室一廳的住宅模型,也到了被質疑的時候。

在2016年末的各類公開演講中,青山周平反覆向公眾推薦他的最新設計:「400盒子的社區城市」。

在這個設計中,他將每一個房間最小化,設計成能夠移動的、像傢俱一樣的盒子,盒子內只有一張單人床;衣櫃、書桌、鞋櫃等各種傢俱組裝在盒子的外壁,根據居住者的不同需要而自由選擇;廚房、洗手間、浴室和洗衣房等需要連接供水排水管道的功能全部是公用的;盒子與盒子的空隙就像是傳統城市的街道一樣。

「400盒子社區城市」模型。
「400盒子社區城市」模型。
「400盒子社區城市」模型。
「400盒子社區城市」模型。
「400盒子社區城市」模型。
「400盒子社區城市」模型。
「400盒子社區城市」模型。
「400盒子社區城市」模型。
「400盒子社區城市」模型。
「400盒子社區城市」模型。

理想狀態是,通過觀察盒子外壁的傢俱設置,得知主人的喜好,有相同興趣的人會產生交流並通過移動盒子而聚集在一起。例如,幾個愛書者的盒子,就變成了共享的閲讀空間;喜歡時裝的人們可以藉機組裝更多的衣櫃。人們甚至可以用更多的盒子來發展小型事業,咖啡吧、花房、英語教室等應運而生。而有着相似處境的盒子主人,例如單親媽媽、殘疾人士,也可以聚集,互幫互助。

「這不會很快地付諸實踐,」青山周平說,現在的設計還更多地停留在概念上面,但「共享社區在個體時代作為新的群體居住形式,藴藏着巨大的可能性。」

「家庭是一種國家治理術,」青山周平說。
「家庭是一種國家治理術,」青山周平說。

現在中國的很多城市,已經形成了小社群中的共享生活,例如起源於廣州的YOU+國際青年社區、在北京開始營建的共享際(5Lmeet)和即將在北京開放的燕京裏等,或由地產開發商主導,或有社群自發形成,無不在踐行co-working(聯合辦公)、co-living(聯合居住)的新興理念。想要居住在其中的經濟門檻並不低,與其說是出於經濟合理性,不如說「是與他人交往的這種具魅力的生活方式促使人們這樣選擇。」

這些共享社區都以單身青年為主,但未來他們結婚生子,「住慣共享社區的他們自然希望以家庭為單位在共享社區生活」,青山周平在一本《理想家:2025》的書中闡釋了他的展望,「未來人們也許會更多地選擇回歸群體生活,生活在各具特色的共享型社區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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