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讀書時間

林夕:李焯雄成為一個作詞家之前,首先是一個作家。

李焯雄當時早慧的作品,來得太早,看這本書,則為時未晚。

林夕

刊登於 2016-11-12

#讀書時間

【編者按】「有沒有那麼一首歌 會讓你輕輕跟著和/牽動我們共同過去 記憶它不會沈默」〈周華健−有沒有一首歌會讓你想起我〉、「在你和天空之間 只看見你/在夢和希望之間 擁抱你」〈趙之璧−在你和天空之間〉、「可惜不是你 陪我到最後 曾一起走卻走失那路口/感謝那是你 牽過我的手 還能感受那溫柔」〈梁靜茹−可惜不是你〉、「即使惡夢卻仍然綺麗/甘心墊底 襯你的高貴/一撮玫瑰 無疑心的喪禮/前事作廢 當愛已經流逝 下一世〉〈陳奕迅−白玫瑰〉、「這晚有多少的一個人沒伴/不夠分另一半 愛已經用完」〈林宥嘉−我總是一個人在練習一個人〉

李焯雄老師寫下一篇篇動人雋永的歌詞,以如詩般的語言熨貼城市每個靈魂。這些能引發大眾共鳴的歌詞,背後蘊藏着些怎樣的故事?同為著名作詞人林夕說:「李焯雄在成為一個作詞家之前,首先是一個作家」,只有能說出有寓意、有層次的故事,才有辦法把歌詞寫進人心的深處。

標題為編輯所擬,原文標題為〈李焯雄的左右搏擊〉,為《同名同姓的人》的推薦序,經有鹿文化授權刊出。

《同名同姓的人》

出版時間:2016年9月
出版社:有鹿文化
作者:李焯雄

先揭一個祕密:我與李焯雄成為同行之前,首先是同校學友。

我這個學長念碩士當導師時,李學弟才剛入學,我們從未同班過。那時我住香港大學宿舍,經舍友介紹,說是有個朋友,跟我一定談得來的,果然,從此,就這樣開始了一段「甘若醴」的君子之交。

我們初見,卻如重逢。記憶所及,省掉了寒暄,無需暖身,一開口就拿張愛玲做文章,後來某些日子某些場合,會學着張愛玲的口吻與對白,相互調侃─我不曉得李焯雄在他人面前,有沒有予人以沉鬱寡言印象,在熟人面前如我,君子之交也能以小人之口,月旦古今中外人物。其中最常提到又戀戀不捨的,是香港作家鍾玲玲,我們視為少有人發掘的寶藏,就我倆最識貨。

多年之後,比如說,上個星期,我們依然會搶着說話,你先聽我說、你讓我先講,不知情的,還以為我們在爭吵,其實是所見不只略同,誰搶先說了,誰就更有快感:看,我的嘴巴比你的腦袋還快。

祖師奶奶之外,我們的話題比生命還大,某夜,我們在宿舍看着對岸閃爍漁火,忽然就說到童年,家裏神龕供奉着血色的暗燈,讓我想到人死如燈滅,李焯雄當時好像講到莊子去了。

我們還合作過搞現代詩刊,名字叫《九分壹》,我和其他幾位主力編務,李焯雄更兼任美術設計。再後來,我在香港出版的第二三本書,封面都由他親手設計;當中還衍生出另一段因緣,劉以鬯先生因為看上了李焯雄的設計,特別請他去幫忙另一本雜誌《香港文學》,開了一個「詩專頁」做美術。

這麼有設計天分喔?有什麼好奇怪的?對文字夠敏感的人、有寫故事寫小說本事的人,出於本能,必然對視覺對美學有想法,就像這本書的文字與視覺效果,必然有他完整的概念在其中。

林夕:文章如錦袍,要由你自己親穿身上,慢慢感受生命的溫度、細節,藏在裏面的跳蚤,以如歌的行板,弄得你癢癢的,挑撥起對生活的觸覺。
林夕:文章如錦袍,要由你自己親穿身上,慢慢感受生命的溫度、細節,藏在裏面的跳蚤,以如歌的行板,弄得你癢癢的,挑撥起對生活的觸覺。

再澄清一件事:李焯雄在成為一個作詞家之前,首先是一個作家。

我開始寫詞生涯之後,同時也在不同崗位工作。第一份工,是在香港《快報》當副刊編輯,這份報章主打普羅大眾,這種副刊專欄,一般屬快餐式文字,消閒消遣以消磨剎那為主─刻薄點說,輯錄成書重看的價值不高。我斗膽造次,邀請的作者,都屬異類,黃碧雲就是表表者。李焯雄自然也是其中一員猛將。我敢找,他可真敢寫,大家且看看他文章標題:〈在今日一個旅人〉、〈兩組靈魂的和聲〉、〈太陽下班的時候〉、〈假面的告白〉,文學氣息力透紙背,有沒有?多虧了這個班底,我那副刊,翻到下一版,就像跳到另一個世界。

那時在報館收到李焯雄這些大作,邊校對排版邊感慨,營養如此豐富,讀者消化不及,我為他們可惜;若不能結集成書流傳久遠,我為李焯雄不值。果然,真的,現在這本《同名同姓的人》,就有收錄來自《快報》時期的「少作」,只是,晚了二十多三十年,而已。我只能說,他當時早慧的作品,來得太早,看這本書,則為時未晚。 然後,李焯雄才成為我們熟悉的作詞家。

你若喜歡流行曲,怎麼會忘得了他的歌詞,如果竟然走了眼沒留意到,不忙,慢慢倒帶,好好品嘗,具藝術高度的流行作品,沒嘗味期限,只會隨時間而鍍金。你若問:作詞家寫歌詞,作家寫文章,一個轉身跨界別,作品有何不同?

我在這裏冒昧代答:歌詞與文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歌詞如針,用兩百字左右磨練成一針,見血,刺中人心。

文章如錦袍,要由你自己親穿身上,慢慢感受生命的溫度、細節,藏在裏面的跳蚤,以如歌的行板,弄得你癢癢的,挑撥起對生活的觸覺。

有時是先有了針,再進一步織造錦袍,鋪展成文章。有時是禁不住對錦袍一絲一縷的感嘆,倒過來挑出那根針,化為歌詞。兩者有交集之處,也有各自天地。同名同姓的李焯雄,其實同時在兩個世界左右搏擊。

李焯雄寫給陳奕迅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緣起於張愛玲的故事而別有靈光,如果你曾為此感動,別忙着閃淚光,如果有足夠的好奇心,不妨看看這本書,裏面有他研究張愛玲的長篇細說,那裏沒有洋蔥,卻把洋蔥一層一層剝開來給你看。

當你把這本書看透透,可能會訝異:怎麼?原來……一個流行作詞家的世界,比想像中寬廣深邃得多。恕我直言,這是一場持續普遍的誤會;真相是,沒有這等眼界筆力功底,反而寫不出有井水處皆有人傳唱的動心之作。而凡用真心書寫的文字,無分形式,必如鏡子,照見作者本尊,進一步,帶領你我看見自己,更上層樓的,更發掘出從未如此看人事物的角度。

我與李焯雄性格有異,而興趣大同。這些年來斷斷續續交流,關於文學,關於人生,依然如初逢時熱絡,每每和他聊到不知東方之既白,會自覺年輕如昔,青春常駐。因為認識李焯雄,事非巧合,就像走進了一個注定的世界,以為熟悉透徹了,他卻永遠給你新鮮的刺激。上回臨別,他說下回我們一起好好讀讀《尚書》,嚇得我要先做功課,才好意思再見面。

二○一六,適逢我倆相交三十週年,此書遲來了三十年,能動心推介這本積累三十年心血力作,是最有意義的紀念。

我相信,我確知,這位兩屆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的文章,早已置身另一個殿堂。不走進去參觀,沒什麼損失,就只有遺憾。

本刊載內容版權為端傳媒或相關單位所有,未經端傳媒編輯部授權,請勿轉載或複製,否則即為侵權。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