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或者死去」:

一座法國煤城如何變成全球「綠色樣本」

煤礦資源枯竭、環境污染、人口流失,煤炭城市的必然厄運,如何完成綠色突圍?

  • 攝影:Lucie Pastureau
  • 撰文:師小涵
  • 2016-10-27
圖:Wilson Tsang / 端傳媒

從巴黎向北開車兩個半小時,就能抵達法國北方-加萊海峽省(Nord-Pas de Calais)的小城羅森格埃樂(Loos-en-Gohelle)。這個居民不到7000人、六成土地都是農田的城市像一個大農村,處處綠意。

如果不是兩座金字塔般的煤渣土堆過於顯眼,恐怕誰也不會聯想到這曾是法國的工業重鎮。1850年代,沿着德國魯爾區的炭脈,經過比利時,一直挖到法國北部的礦產盆地。一百多年間,整個礦產盆地出產的煤炭支持着法國經歷了工業革命、兩次世界大戰和戰後重建,而為了採煤而挖掘的隧道可以繞地球兩周半。羅森格埃樂兩座200米的煤渣土堆也是歐洲同類中的最高峰。

一切在1986年停止了。礦產盆地資源枯竭,煤礦陸續關停。經濟停滯、環境污染、結構性失業和人口流失等等問題接踵而至,羅森格埃樂開始了長達30年脱胎換骨的轉型。

2015年底巴黎氣候大會期間,法國總統奧朗德原計劃帶領千人規模的國際考察團前往羅森格埃樂,卻因巴黎連環恐怖襲擊事件未能成行。這個被法國政府視為環境保護和資源枯竭地區轉型的示範城市,本該在全世界的聚光燈下閃耀。

因煤炭而生的小城

  • 在羅森格埃樂市中心,能望到兩座金字塔般的煤渣土堆。

這是一個因煤炭而生的小城。從1850年代發現煤礦開始,羅森格埃樂的人口在100年內翻了10倍,大量勞動力湧向這個僅13平方公里的城市,打下了9座礦井。

「礦產枯竭以前的羅森格埃樂就像採煤業的殖民地,」市長辦公室主任朱利安·佩吉嘉(Julian Perdrigeat)說。

羅森格埃樂副市長弗朗西斯·馬雷莎(Francis Maréchal)的曾祖父、祖父、父親三代人都在煤礦工作。「曾祖父那代人用手拿着錘頭挖煤,祖父那代人用手提鑽挖煤,到了父親那一代幾乎全部機械化了。」 馬雷莎說。

馬雷莎的祖父四十歲就因矽肺病去世了,他工作的年代是羅森格埃樂採煤業的黃金時期——為了支援二戰後法國重建,礦工們一天24小時輪班挖煤。主要工具是手提鑽,礦工們直接吸入了大量粉塵,矽肺病成了這一代礦工的職業病。

「矽肺病礦工掙得了高昂的工資和疾病補貼,他們去世後留給遺孀豐厚的撫卹金和退休金,很多家庭都是憑着這份『祖母的退休金』來維持全家人的體面。這成了礦產盆地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 馬雷莎說。

  • 羅森格埃樂副市長弗朗西斯·馬雷莎。

1960年代末,羅森格埃樂的煤礦陸續枯竭,礦工們很快失業,憑藉微薄的失業金勉強維持生活。陣痛的影響持續到今天,羅森格埃樂至今依然有55%居民是個人收入不足以繳納所得税的低收入群體,他們大多住在羅森格埃樂城市最西邊的舊礦工聚居區。聚居區裏一模一樣的房子成群,都是昔日礦廠為職工建造,它們切割了小城的邊界——礦工居住區的許多街道一邊屬於羅森格埃樂,另一邊則屬於另一個城市。

而隨着煤炭枯竭而來的是整個社會的枯萎,小城人口也從最高峰8000人倏然跌落至不到6500人,年輕人紛紛離開羅森格埃樂去別處尋求未來。

「當時的礦產盆地就像一個被榨乾的檸檬,」羅森格埃樂市長讓-弗朗索瓦·卡宏(Jean-François Caron)說:「我們只有兩個選擇,重生或者死去。」

保留煤渣土堆:礦工與帝王的故事同等重要

  • 羅森格埃樂11-19煤炭山頂上的景觀。

1980年代末,法國政府陸續關停了所有枯竭的煤礦,在礦區門口貼上長長的封條,拆除礦井、井架,一個接一個推平煤渣土堆。這股潮流在羅森格埃樂遇到了時任市長馬塞爾·卡宏(Marcel Caron)的抵制。

「與其他區域不同,我們沒有艾菲爾鐵塔或聖米歇爾山,如果把煤礦全部推平,我們的記憶就無可依附了。」馬塞爾·卡宏後來解釋。

羅森格埃樂最後一處煤礦11-19基地在1986年停產,馬塞爾·卡宏竭力保留了所有廠房、井架和旁邊的兩座煤渣土堆。他甚至擅自揭下法國政府給11-19基地貼上的封條,「佔領」了廠房。在佩吉嘉看來,這是羅森格埃樂人真正把握自身命運的開始。

人們在煤渣土堆腳下搭起戲劇舞台,辦繪畫比賽和裝飾煤渣土堆的裝置藝術比賽。這些活動從1988年起演變成羅森格埃樂一年一度的藝術節。馬塞爾·卡宏希望用文藝來改變人們對舊時代的看法,療愈他們內心的傷痛,並喚醒對未來的憧憬。

  • 舊礦山工人的住所外,園藝愛好者在修剪植物。

羅森格埃樂引領了礦產盆地保留煤渣土堆的風潮。作為三代礦工的後代,馬雷莎1988年在羅森格埃樂首創「煤渣土堆鏈」(Chaîne des Terrils)團體,並逐漸擴大到其他地區。

1992年,馬塞爾·卡宏35歲的兒子讓-弗朗索瓦·卡宏加入了保留煤渣土堆的論戰,這讓他在地區政壇嶄露頭角。與出身社會黨的父親不同,讓-弗朗索瓦·卡宏加入了綠黨。三年後,他入選羅森格埃樂城市政府,負責城市規劃。

「我們請了建築師、城市規劃師甚至心理學家來研究羅森格埃樂的未來,但這些都不能代替民主討論,讓大家共同決定小城的未來究竟要往哪裏去。」 讓-弗朗索瓦·卡宏說。

讓-弗朗索瓦·卡宏組織居民們開始了長達5年的討論。2000年,這些討論凝結為《生活規劃》,這部相當於城市憲法的文本確定了以高環境質量為發展目標。

  • 市內一些以高環境質量為目標而建造的環保住宅。

「羅森格埃樂居民深知工業時代的負面影響,因此決定過與以前完全相反的生活。以前破壞環境,現在保護環境;以前吃住條件都很差,現在開始追求生活質量。」佩吉嘉說。

在馬雷莎的記憶中,2000年後的小城逐漸有了生氣,城市中心重新出現了麵包店、花店、餐館、酒吧,咖啡館,眼鏡店等商戶。更讓他驚喜的是,兩座曾經骯髒的煤渣土堆逐漸變成一對青山,甚至長出稀有的熱帶植物並吸引來稀有鳥類,人們在這裏散步、騎車、辦藝術節、跑馬拉松,這裏逐漸成為整個地區的健康生活、環境保護和集體活動的地標。

2012年,羅森格埃樂的兩座煤渣土堆連同整個礦產盆地的礦工舊居,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以紀念整個地區在工業史的貢獻和轉型期的堅韌。

「世界遺產裏不應該只有皇宮、城堡和大教堂,因為礦工與帝王的故事同等重要。」讓-弗朗索瓦·卡宏在2015年的一次TED演講上激動地說道:「煤渣土堆成為世界遺產固然吸引了一些遊客,但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它帶來的尊嚴和價值。」

綠色經濟的實驗田

2001年,讓-弗朗索瓦·卡宏子承父業,當選為羅森格埃樂新任市長。這一年,羅森格埃樂開始建設一條長達15公里的綠道,把市中心居民區、農田和煤渣土堆聯結在一起。

野心勃勃的讓-弗朗索瓦·卡宏隨後在羅森格埃樂成立了環保企業孵化中心,並把大區內最重要的環保組織之一——可持續發展資源中心——從首府里爾遷到羅森格埃樂。

昔日人去樓空的11-19煤炭基地,很快被這些組織的辦公室佔滿。煤渣土堆的山腳下出現了太陽能板試驗田和環保建材展示區,供學界和產業界進行技術比較和研究。小城還成立了一所建築學校,專門教授低能耗住房的建造技術,優先為本地和礦產盆地內年輕的失業者提供培訓和就業機會。

  • 原為11-19煤炭基地,現為可持續發展資源組織的辦公室。

野心勃勃的綠色經濟舉措最先惠及低收入群體。煤炭枯竭後,能源成了小城苦惱的問題,尤其在冬天。以前礦工家庭可以免費領取煤炭取暖,如今只能用電或燃氣,巨大的取暖開銷成了這些低收入家庭的負擔。因此,從1997年開始,羅森格埃樂市政府開始改造廉租房屋,引入低能耗住房供應商,在屋頂鋪太陽能板,在四壁裝隔熱材料,改造後的房屋取暖費降至以前的十分之一。

2013年,羅森格埃樂政府在修繕城市教堂時用200多平方米的光伏發電板鋪滿屋頂。羅森格埃樂從此成為第一個給教堂鋪太陽能板的法國城市,發電量每年給市政府帶來4000歐元的財政收入。

羅森格埃樂經濟綠色轉型的另一個重心是生態農業。如今,有機農業種植區域佔小城800多公頃農田的十分之一,遠高出5%的全國水平。市政府經營的幼兒園和小學的食堂,所用蔬菜全部是有機食品,所有公共綠地棄用農藥。

  • 市內有十五名農民,其中五位是有機農業種植為主。

2014年,羅森格埃樂被法國環境與能源管理署評為國家級可持續發展示範城市。礦工的女兒、羅森格埃樂城市居民瑪麗·弗朗索瓦斯·藤(Marie Francoise Ten)對市長的政績頗為滿意,與整個法國北方的平均水平相比,羅森格埃樂的地方居住税和房產税偏低,但各項生活質量指標卻居於地區前列。

「我已經快退休了,後顧無憂,只希望我的子孫能在一個更健康的環境裏成長和發展。」藤說。

  • 法國小城羅森格埃樂(Loos-en-Gohelle)地圖。

綠色經濟轉型並非萬能

作為市長,讓-弗朗索瓦·卡宏一直順風順水。2008年市政府選舉,讓-弗朗索瓦·卡宏以超過80%的得票率力壓右派聯盟的挑戰者。2014年市長選舉中,讓-弗朗索瓦·卡宏沒有遇到對手,得票率100%。

  • 羅森格埃樂市長讓-弗朗索瓦·卡宏。

但這樣的高支持率背後不無隱憂。2015年底北方-加萊海峽-皮卡迪(Nord-Pas de Calais-Picardie)大區政府選舉中,超過50%的羅森格埃樂居民投票給以反移民為首要綱領的極右翼黨派國民陣線。

這次選舉的唱票結果,由讓-弗朗索瓦·卡宏親自宣布,參與唱票的藤表情凝重地見證了這一刻。像藤一樣,不少羅森格埃樂的居民擔心下一屆市長選舉時,一個極右翼的執政團隊會在羅森格埃樂橫空出世。

「細究下來,礦產盆地居民的祖先大多都是移民,他們怎麼能投票給反移民的國民陣線呢!」藤百思不得其解。二戰期間,她的祖父從波蘭搬到這裏打工,壯年時期死於矽肺病。在煤炭產業的鼎盛時期,整個礦產盆地吸引了多達29個國家的移民勞動力,其中大多來自東歐、南歐和北非。

然而,極右翼崛起在整個礦產盆地都是一個顯著趨勢。離羅森格埃樂不遠的埃寧-布蒙(Hénin-Beaumont)成為這個區域第一個由國民陣線執政的城市。此前,國民陣線作為反對黨踢爆了社會黨政府的一樁腐敗案,順勢當選。

  • 教堂屋頂上安裝了太陽電池板。

常駐北方-加萊海峽省的法國獨立記者Bertrand Verfaillie認為,以工人階級為主的北方一直是左派地盤,傳統的右派在這裏幾乎不存在。但在全球化大潮下,工人失業率居高不下,階層滑坡,走民粹路線的極右派應聲崛起。人們投票給國民陣線的目的不是排外,而是表達對現狀的極度不滿。

「作為一個民粹政黨,國民陣線善於吸收其他黨派吸引選票的政策,」出身埃寧-布蒙的法國記者、網媒《北方日報》的總編Gaétane Deljuerie表示。她發現,國民陣線也在積極尋求與環保組織合作,制定綠色經濟政策。

讓-弗朗索瓦·卡宏市長很清楚執政的難點——綠色經濟轉型並非萬能。至今綠色產業在羅森格埃樂創造的工作機會不到200個,小城的失業率仍在15%以上。產業轉型帶來的結構性失業問題不會在短時間內得到根本性的緩解,低收入人群的生活水平也不可能很快大幅提高。

「有些人還希望能吸引來一個大企業,一下子僱傭三五千人,但那是舊時代的事情,不會重演。」 讓-弗朗索瓦·卡宏市長說。

但無論如何,從1850年發現煤礦到1986年停產,羅森格埃樂以工人健康為高昂代價的礦業歷史走過了136年。就在一切走入死胡同的時候,當地人保存記憶,以歷史為靈感,以民意為指引,開始探索新的道路。僅僅用了近三十年的時間,頹敗、污糟的小鎮,憑藉藝術與科技,獲得新生,走上綠色經濟軌道。羅森格埃樂的經驗,或許可以為仍在「死亡與重生」中掙扎的世界其他城市,帶去光明。

  • 11-19煤炭山頂上遠觀羅森格埃樂市。
攝影Lucie Pastureau
撰文師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