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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高壓下你還相信夢境嗎?泰國導演阿比查邦的藝術展

「只要我們沒有民主,我就不想在這裏製作電影⋯⋯」轉而專注藝術展覽,這是康城大獎得主阿比查邦回應政治和社會事件的方法。

端傳媒記者 張書瑋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09-26

阿比查邦。
阿比查邦。

展館仍未布置妥當,阿比查邦從裏面的展廳走出來,繞過工事和我們先簡單聊了幾句。燈沒有開,整個房間是他最喜歡的自然光。他平淡地寒喧幾句,語氣清爽,又被動。我們想拉他到室外拍一些照片。他默許。反應輕得來,眨眨眼睛就錯過了。

三四年前他來過香港,如今的樣子和情態與那時相比絲毫未變。當時我們匆匆在會展中心做過一個訪問,那次之後好幾年他都忙得沒法再來。「我希望我可以多來幾次,但是⋯⋯」他靦腆地說。這次他帶着自己的展覽《狂中之靜》(The Serenity of Madness)來香港,承辦展館 Para Site 位於港島鰂魚涌的一棟工業大廈。這位泰國導演堪稱康城寵兒,所拍的電影氣質幽暗通靈,交互夢幻與寫實,探索生死與自然,還常常隱隱加入政治事件和社會議題,斬獲許多獎項。《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拿下康城影展最高獎金棕櫚獎後,整個亞洲電影業都為之鼓舞。《狂中之靜》則是他在港籌辦的首次個展。

Madness 到底是怎樣的瘋狂?

兩年多前泰國軍事政變後,他感到創作空間不斷被收緊,審查越來越嚴,還不如就此作罷。為保護劇組安全,也反抗創作不自由,他宣布不會繼續在泰國拍電影。

不久之前,他宣布不會繼續在泰國拍電影。在他拍攝最近一部作品《浮華塚》(台譯:《華麗之墓》)時,泰國政府要求預先審查電影內容,阿比查邦十分不快,為避開審查連夜更改了拍攝地點。即便影展拿獎之後,他也不想送審。不送審,這一部電影便無法在泰國上映。兩年多前泰國軍事政變後,他感到創作空間不斷被收緊,審查越來越嚴,還不如就此作罷。為保護劇組安全,也反抗創作不自由,他乾脆就宣布不會在國內拍戲了。

很快清邁MAIIAM當代藝術館向他招手,為他提供了幾近奢侈的展示空間。他說自己雖然不拍泰國電影,卻不能停止創作,「總要做一些東西出來啊。」他籌劃了《狂中之靜》,以MAIIAM為首站。主視覺是一張高達兩層樓高的照片,相中一位來自泰北的少年戴着鬼魂面具和太陽眼鏡。對他來說,場地太大了,一切都太大了。「簡直像一個葬禮一樣。」他似乎自己也覺得這個比喻很好玩。那像是一件事情結束了,人開始去往另一個方向。

香港是第二站,沒法在空間上這樣鋪張。阿比查邦無法將所有展品都帶來。我問他怎麼決定香港到底展出哪些展品。他說希望帶來一些比較有政治內容的作品。「我希望作品帶着變化不一定是物理型態上的變化,可以是故事的變化,身分的變化。如果你的家發生了一些事情,你的身分也會因此變化。我們希望帶着這樣的作品在香港展出。」

於是他帶來的作品大多都有深意。《通靈感應》靈感來源於泰國有260年歷史的 Phil Boon 起義,借助 Phil Boon 的鬼靈形象反對中央政府,最終在50年代被徹底處決;《灰燼》用 Lomokino 攝錄機,結合了導演自己的生活細節和泰國的社會景象;《畏光症》則使用文字,草圖和照片,揭露2004年泰國陶公府塔拜鎮壓事件的殘酷和血腥。

在工廈頂層,入門之後第一眼看到的展品是照片《動力男孩(湄公河)》:身著彩色燈泡的泰國男孩遙望着河對岸的大壩發電站。大壩為老撾提供電力,消耗體卻主要來自泰國。柬埔寨,老撾,越南,泰國四國反覆針對計畫抗議,都難以阻攔興建。泰國人一面反對興建,一面又離不開大壩提供的能源供應,阿比查邦希望以此讓人記得此中的政治弔詭。

「只要我們沒有民主,我就不想在這裏製作電影。」他如此總結,停了停,又覺得應該給自己打打氣:「我覺得我們會有的。」

他的布置原則難以言明,總希望展品之間有一種親密的關係。有的作品聲音太大,有的作品畫面太亮,它們不見得可以放在一起。《狂中之靜》紀錄了朋友,愛人,動物,都用來展示他對泰國的感受,阿比查邦眼中的泰國祥和寧靜。可是祥和掩蓋之下,那些暗湧的政治,暴虐和殺戮,正正是題目中的 Madness 所指。阿比查邦要讓作品之間可以相互溝通,「Hope they can talk to each other.」

阿比查邦的展覽:《狂中之靜》。
阿比查邦的展覽:《狂中之靜》。

他是一棵不想搬走的樹

「可同時我還是會批評政治,讓人們瞭解政治是我們生活的一部份,政治會在藝術創作裏體現出來⋯⋯年輕一輩都明白我們要用電影表達真實的社會和生活,上一輩卻完全相反,覺得電影應該是一種逃離。所以泰國一直有鬼片和浪漫的喜劇。」

阿比查邦本人一開始不太喜歡展覽這種形式。他喜歡電影,因為電影一做完,這件事就完成了。電影院黑暗的空間之中,觀眾可以很被動。而展覽涉及空間,涉及主動的觀眾。他有時擔心觀眾靠得太近,那讓他有點緊張。在展館裏,策展人要劃分空間,吸引觀眾注意,這實在難以取捨。創作過程永遠比後期協調更享受,終歸現場還是要他布置,慢慢適應之後,他大概找到了其中的樂趣。

還有,電影是線性的,展覽不是。那是展覽的奇妙之處,觀眾可以自由走動,他們也許已經跳出了故事性的框架,去感受光和色彩,回到了視覺的基礎和核心。阿比查邦也試着忘記自己電影導演的身分,忘記自己和電影的連繫,從觀眾角度專注光影和顏色,聲音等基本元素。

這兩種表現形式,有完全不同的創作過程,也有完全不同的敘事和思考方式。儘管申明不再拍攝泰國電影,他講起電影工業時,語意陳雜。「只要我們沒有民主,我就不想在這裏製作電影。」他如此總結,停了停,又覺得應該給自己打打氣:「我覺得我們會有的。」面對現實,阿比查邦強調自己有樂觀的「義務」。

實情是,他沒法停止影像創作,也毫不避諱展覽和自己電影作品的關聯。作品《煙花(檔案)》在拍《浮華塚》之前已經完成,其中很多雕塑後來都用到了《浮華塚》裏面。阿比查邦將這些雕塑視作「家」的象徵。同時,他又開始對南美很感興趣,開始收集南美的資訊,計畫明年到南美去探查,是否可以在當地拍電影。

阿比查邦喜歡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阿巴斯說電影人就像是一棵樹。在此處生長得茂盛,如果搬去別處,未必長得這麼好。但也許別處會有更多水源,沒那麼多陽光。也許同一棵樹,會試着在不同地方生長。

那他要從泰國搬到別處嗎?不能。他無法從泰國搬走,無法和此地分開。如今新的工作室在清邁完工,他說那代表自己又在泰國生出了新的根。阿比查邦準備多和年輕的電影人接觸,讓電影工業形成社區式的氛圍。「可同時我還是會批評政治,讓人們瞭解政治是我們生活的一部份,政治會在藝術創作裏體現出來。」

如果無法公開談論經歷和社會現實怎麼辦?「我們還可以睡下,可以做夢啊。」他相信在夢裏,人可以尋找別的庇護,探索別的世界。

曾經有泰國官員輕蔑地說,泰國人不看阿比查邦的電影。他本人毫不放在心上,「年輕一輩都明白我們要用電影表達真實的社會和生活,上一輩卻完全相反,覺得電影應該是一種逃離。所以泰國一直有鬼片和浪漫的喜劇。」軍隊政變後,政府給文化產業和電影的預算越來越少,世道比從前更差。阿比查邦認為人們不肯面對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所以世道這樣糟糕。他倡導電影人開放心態和懷抱,多參與海外製作,甚至可以多和鄰國合作,打碎政治壁壘。

宅在家裏造夢

兵變之後,不少文化界人士登上黑名單。政府要求這些人糾正態度,簽名保證自己不參加政治活動。不簽名就不予釋放。阿比查邦有兩位演藝人朋友遲遲不肯簽名,至今仍被控制,財產也遭凍結。很多人從地上的政治活動逐漸轉向別的發聲渠道,慢慢少了上街。阿比查邦選擇使用Twitter發布自己的一些想法。社會大眾,尤其泰國的年輕人多使用 Facebook 抗議和發表意見。Facebook 已然成為一片園地。雖然泰國的facebook也被監控,不過仍有一些話題可以討論。在這裏,人們會覺得好像仍然擁有自由。

誠實面對自己的經歷,回憶和現在,才可以面向未來。這是阿比查邦電影的重要信息之一。可如果無法公開談論這些怎麼辦?「我們還可以睡下,可以做夢啊。」他相信在夢裏,人可以尋找別的庇護,探索別的世界。

阿比查邦相信夢境,追逐夢境,描繪夢境,但不相信傳統的泰國解夢之說。夢在他的眼中往往與當天或者幾天前發生的事有關,像是一種移植。夢和他的電影一樣,不可解釋。在他的日程裏,夢境是他工作和創作的一部份。他有時醒來,立刻將夢中發生的事情寫在紙上。箇中片段,後來常常出現在他後來的短片和電影之中。

「我有吃一種叫Hulba(音譯)的植物種子。」他看到我一臉疑惑,「你沒有聽過嗎?那應該是中國傳來的東西啊。」我搖搖頭。他思索了一會兒,「或者好像叫金鉤(音譯)?」據說,這種植物可以讓人有很鬆軟的夢境,「It’s a very Chinese thing.」他不相信我完全未聽說過。(注:使用藥物請遵醫囑。)

多年之後,他的電影成為一扇窗口,許多影迷經此瞭解了泰國的另一種在地風貌。電影變成了一種參照,一種觀感。

他把這種植物種子和維他命B睡前同服,夢境會變得非常生動。醒來之後,他仍記得清清楚楚。觀眾看到那些夢幻場景後好奇萬分,極力探究內裏深意。阿比查邦卻只能說出他的動機。他只能說出為什麼當時選擇拍出如此這般的場景。「我希望觀眾可以自行去尋找答案,因為沒有什麼對錯可言。」他的電影和展覽都是私人的,用電影講述人的故事和生活,像是一種展示。藝術與展覽的私人,作者只能分享某一小部分的信息。觀眾也未必有太多自由去詮釋它們,去記憶它們。阿比查邦的展覽,是來來回回的分享。其中的共性,是誠實。

造夢者的日常

除了做夢,阿比查邦現在的日常生活十分簡單。早晨紀錄夢境,還有寫作。他聽很多podcast,閱讀歷史書籍,為這些內容迷倒。因最近的南美計劃,他也主動搜羅了不少關於南美的書,看得津津有味。

其餘大多數時間,阿比查邦都在陪伴他的三隻狗。他和男友輪流餵養,帶狗去散步,帶狗去看醫生,好像在照顧小孩。也因如此,他的日程必須要計劃得比較清楚。這次來香港做《狂中之靜》的第二站,他要特地再空出五天時間。清邁和他的家鄉之間隔着一座山。他開車將動物交給自己的媽媽暫時照顧,去程兩天,回程又要花一兩天。「All for the dogs.」

這幾乎是他的唯一嗜好和安排。男友有時會有一些社交活動,他不為所動,光是留在家裏已經太多事可做。阿比查邦解釋自己常常旅行在外,對家有特別的喜愛和眷戀,一回了家就不想再出門。在家讀書,創作,有時看看新聞,但不看電視。

如此獨立的性格,似乎跟隨阿比查邦多年。當年他在芝加哥不知所措,恰好發現了獨立電影的美妙:這種創作允許他獨自一人工作,其成果又可以與人溝通。多年之後,他的電影成為一扇窗口,許多影迷經此瞭解了泰國的另一種在地風貌。電影變成了一種參照,一種觀感。阿比查邦抓住了自己的夢境,也抓住了這些泰國的景象。自己的電影就好像是一個小孩,他欣喜見到這個小孩慢慢長大,開始與人交談。而我們,都身在這段交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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