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小說連載

44. 回去矯正一切的偏差與錯誤

只是,這香港為什麼跟他認識的不一樣?他不知道,那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

陳慧

刊登於 2016-07-30

#小說連載

1 平房裏除潘姨外那三男三女的資料,是阿端後來在車上告訴林佳的。

蜷在上舖的男生,在「那一邊」是電影學院的學生,已經在唸畢業班,到「這邊」來的當下正在街上拍攝,明明盯着觀景器中的人群,看着看着,人群好像有點異樣,他們終於動起來了,男生不由得有點振奮,定神下來,才發現已經來到「這邊」。他昨晚跟大夥出去了,去拍偷襲,一夜沒睡,所以現在要補眠。

中年男人是保安員,通宵班,那陣子老是隱約聽到遠處有人叫救命,同事都叫他少管閒事,那一夜他卻抵不住心焦出去了,朝着喊聲一直走一直走,走着走着,就走到「這邊」來了。

另一個男生是社工學生,被扣留在警署一日一夜,好不容易有人來擔保,甫離覊留室,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沒吃東西的緣故,轉入長長的走廊只覺眼前一黑,就來到「這邊」。

還有,我不是從「那一邊」來的,我不在香港,我當時在距離香港最遠的地方……。

中年女子是速遞員,一直找不到文件上的地址,在霎東街、羅素街和登龍街之間轉來轉去,忽然發現鵝頸橋下沒了那堆打小人的小攤,冷清清毫不擠迫,日暮時份,橋下光影晦暗,她以為要遇上邪事了,花了不少時間才攪清楚原來是到了「這邊」。

兩個較年輕的女孩,短髮的是小學老師,長髮的是美容師,本來各不相識,各自擠在立法會門外的示威區,又熱又累,忽然一陣清涼,就來到「這邊」。

林佳只覺得他們都很適應「這邊」的生活。

2 林佳想,我對「這邊」既沒期望,也沒希冀。或許從前對現實也有一點點無以名狀的憤憤不平,但胡伊伊省山區的慵懶生活,早就把他不滿的心情平伏了。至於未來,林佳確是有一點點驚懼與不明的,但跟「這邊」有關連嗎?究竟是怎樣的情感呼喚與命運,為林佳打開了通往「這邊」的門口?

林佳想,我是被錯誤捲進來的。

林佳想像有人問自己,你是如何來到「這邊」的?他大概會這樣回答——我只不過是走出露台抽了根香煙,還有,我不是從「那一邊」來的,我不在香港,我當時在距離香港最遠的地方……。

林佳對阿端說,我跟他們不一樣,我不是從「那一邊」來的。

3 林佳堅持要去他住的地方看一下,就是他出發到南美去之前所住的地方。

阿端的表情早說明了這是一椿徒勞的事情。

林佳還沒按門鈴,就聽到屋內的人聲,有小孩和女人。來開門的人林佳認得,只是記不清楚他叫榮哥還是達叔。是榮哥。榮哥對林佳一點印象也沒有,當然也不會記得林佳在出發前交給他裝滿千元紙幣的牛皮紙袋。林佳不得要領,最後阿端出面代求讓林佳進房子裏看一下。

這比他形容自己的墮落所說的「黑洞」更恐怖,因為「這邊」徹底沒有出路。

他們在吃飯。除了榮哥妻小,還有老人和看上去似是榮哥弟妹的人。林佳沒想過自己一直在住的房子,能住上五大兩小。他們過着與林佳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們正在吃飯,可是電視機沒開着,不對,是房子裏根本就沒有電視機,只角落裏一部收音機在沙啞地播報着新聞。房子裏的人都停箸盯着林佳在看,連林佳自己都察覺他不屬於這裏,只好轉身離去。

4 林佳從榮哥住處走到蘭桂坊,跟從前沒差,十二分鐘。然後,他看見了騰芳家裏的小攤檔,就在轉角的位置。他記得小時候確曾見過這樣的花檔,只是,在林佳過去的生活裏,它是如何消失不見的呢?而如今它仍在這裏;擺滿劍蘭和薑花,還有大朵的菊花,玫瑰只少數,養在小水桶供在架上。林佳看着那應該是騰芳父親的人,叉着腰,路人打量他的花,他打量路人。

騰芳不在。

林佳別過臉去,不敢跟騰芳父親的眼神對上。

林佳想起小時候讀過的《聖誕述異》;英國的狄更斯,每年聖誕節前,學校的神父都要他們讀一遍。沉悶比惡夢可怕。這是一場叫他痛改前非的夢魘嗎?林佳跟自己說,只要我可以回去,我一定將騰芳帶回香港,甚至甘願從此過着營役庸碌的生活……。

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經有人這樣看着他,彷彿在說,我已經知道你好久了,而你並沒有發現我……。

5 阿端帶林佳到露天牌檔吃叉燒飯。林佳看着那些昏黃燈光,彷彿走進了很多年前的港產電影中。叉燒飯很對林佳的胃口,但他跟阿端說,我明天就買機票飛回阿根廷胡伊伊省……。林佳甚至有點喋喋不休,一直在說他要回到那裏去的理由。對蹠點。這似乎說得通,林佳就似是一不小心從地球另一邊一直往下掉,穿過地心,掉落到「這邊」來。只是,這香港為什麼跟他認識的不一樣?他不知道,那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總之,林佳務必要回去矯正這一切的偏差與錯誤。

林佳愈說愈激動,阿端沒搭理,林佳剔牙的時候,她閒閒說了一句,你有錢買機票嗎?

所謂,秒殺。林佳真心覺得可怕,這比他形容自己的墮落所說的「黑洞」更恐怖,因為「這邊」徹底沒有出路。

6 林佳睡不著,看着早睡早起的阿端在深夜走出走入忙事情。阿端說,今天是二十號。

阿端取出收集來的回收玻璃瓶子,將淡粉紅色的液體灌進去,然後垂進去一截小布條,剛好碰到瓶裏的液體……。

林佳瞠目,你在製造汽油彈?

阿端說,不是跟你說了嗎?今天是二十號?

——所以?

阿端跟裝了汽油的玻璃瓶子放進紙箱裏,放滿一箱就將紙箱交給林佳,取過車匙轉身出門。她沒答理林佳,林佳只好捧着紙箱跟在她身後。

阿端在小坡上的隱蔽處開出一部殘舊的小卡車。

林佳將紙箱放在車斗,阿端一直在倒後鏡裏打量着他。那眼神似曾相識。最後林佳也登上了駕駛坐旁的位置。

一路上,林佳就在回想剛才倒後鏡裏阿端的眼神。他認得的。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經有人這樣看着他,彷彿在說,我已經知道你好久了,而你並沒有發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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