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端下樓去買早餐，買回來白粥和油條。林佳嚐了一口，傻了眼，無法想像街上還找到賣這種早餐的地方。阿端眨眨眼，樣子有些捉狹，說，我想「這邊」的好處就是，生活指數比「那一邊」低了一大截。
——似乎在分裂的時候，最早失陷的是消費力。然後到了一個再也撐不住的破口，就連租金也下滑，物價跟着跌，然後蕭條出現……。
阿端說，生意萎縮，批發轉零售，人手勞作取代廠房大量生產，貨品直接送到顧客手上，錢都是十元八塊一點一點賺回來，找不到理由不把事情做到最好，就算只是煮白粥、炸油條。阿端邊說邊把弄口袋裏的輔幣，哐噹哐噹。
阿端催促林佳吃快點，她說，待會帶你去見其他從「那一邊」來的人。
林佳呆住，除了他，還有其他從「那一邊」來的人？
2 街上一切看似如常，只是，沒有閒逛的人，欠了喧鬧；一種劫後落泊的靜。林佳留意到，街上大部份的店都在賣雜貨，就是從前叫「夜冷店」的那種規模。林佳並且發現，沒看見經營地產代理的店。
林佳無法明白「讓日子快些溜走」是怎麼一回事，他什麼都沒說，也沒去提問任何事情，只是默默跟在阿端身後。他原來比自己知道的鎮定。
夜冷店裏掛着大鐘，從前辦公室裏常見的，不止標示時間，還有日期。2013年11月5日。林佳看一下自己的手錶，沒有年份和月份，但日期清楚是14日。來自「那一邊」的手錶告訴林佳，明明過去了一夜，但在「這邊」，卻已經溜走了四十天。林佳忍不住問阿端，我是昨晚來的，對不對？阿端點點頭。林佳再問，是什麼日子？阿端沒好氣指着店裏那口大鐘，不就是11月4號嗎？
林佳清楚記得在昨天黃昏的渡輪上，他伸頭去看前排乘客手上的報紙，報頭清楚標示着2013年10月13日。
阿端好像知道林佳的困惑，她說，反正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發生，大家都過得不容易嘛，這樣的日子就讓它快些溜走好了。
林佳無法明白「讓日子快些溜走」是怎麼一回事，他什麼都沒說，也沒去提問任何事情，只是默默跟在阿端身後。他原來比自己知道的鎮定。
就是這樣，林佳走進了未來；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十月十四日至十一月四日是怎樣過去的，只是什麼辦法也沒有。
林佳想起昨天在碼頭給他一元的中年女子，好像都沒聽懂他說身上沒八達通，他終於明白——「這邊」沒有八達通。
3 阿端截住一架巴士跳上去，林佳記得從前這巴士的站頭不在這裏。阿端聳聳肩，說，反正有人上車就好。阿端坐在林佳身邊，林佳發現她很愛伸手進口袋裏去把玩輔幣，哐噹哐噹。林佳想起昨天在碼頭給他一元的中年女子，好像都沒聽懂他說身上沒八達通，他終於明白——「這邊」沒有八達通。
阿端與林佳坐在下層，兩列相對的座位上。上來一個中年漢，坐在阿端旁邊，打量坐在對面的林佳，良久，然後跟阿端交換了個眼神，阿端表示同意地點點頭。林佳怪不舒服。阿端察覺林佳的不自在，大方地說，他看出來你是從「那一邊」來的。
——有這麼明顯嗎？我和你們的分別是什麼？
阿端說，你就是異鄉人的模樣。
林佳想，你還要我替你把光管招牌亮着、告訴你貓的名字是阿虎，為什麼我反而成了外來者？這不就是香港嗎？這不就是我一直居住的城市嗎？為什麼我竟成了異類？怎麼我會有被拒絕的感覺？
阿端冷冷地對林佳說，那當然是因為你自己的緣故。
4 巴士穿越隧道，居然沒有出現例行的塞車。
阿端領着林佳下車，那是林佳一點也不熟悉的土瓜灣，不過，「這邊」的土瓜灣，倒是跟他印象中的分別不大；殘舊，空氣裏老是聚結着一層灰色的塵霧。
大部份來自「那一邊」的人，都記不起小時候住過的地方，而他們在「那一邊」正在住的，在「這邊」卻根本就沒有建起來。
二人沿着無人街道前行，林佳有點抗拒荒蕪的前方就是目的地。忽然想起中環那塊奇怪的路牌，「通往所有目的地」，每次林佳坐車經過，都忍不住回頭打量，老是覺得其中藏着玄機。最後它什麼地方都沒指點給林佳。阿端停下來，說，到了。那是行車天橋的底部，原該是除了鐵絲網圍住的一塊空地，什麼都沒有，如今在林佳眼前，居然有小平房，還有開墾了種植蔬菜的地方。
阿端告訴林佳，如今行車天橋的底部，都加蓋了小平房，讓來自「那一邊」的人入住。從「那一邊」過來的人，很少會有林佳的幸運，能回到過去的居所，大部份來自「那一邊」的人，都記不起小時候住過的地方，而他們在「那一邊」正在住的，在「這邊」卻根本就沒有建起來。
——就像一幅錯剪並斑駁重貼的地圖。
5 平房裏住着三男四女，年齡從二十出頭到六十開外。他們推選了六十三歲的潘姨做房長。
潘姨說，住在這房子裏的，都是在二零一二年十月到二零一三年九月間，從「那一邊」過來的。他們當中，我最早來到。就跟你一樣，我明明人在茶餐廳裏讀報，奶茶呷了一口，手上還擎着吃了一半的蛋撻，從看着的報紙上一抬頭，怎麼眼前景物都變了？可是我認得，是早前已結業的冰室。我以為自己大概要死了，所以生了幻覺。虛驚半天，才知道是到「這邊」來了。
林佳打量室內，很實用的學生宿舍式設計，角落放了三張兩格床，靠窗是小書桌，還有書架和衣櫃。沒有多餘的用品，整潔清貧。大家也在打量林佳，不過林佳的新鮮，對他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不知道是否已經將過程向別人覆述過很多遍，大家都有點懶洋洋，靜靜聽潘姨說話，沒補充。
林佳問潘姨，你說當時在看報，記得那是什麼報導嗎？潘姨答，記得，是關於南丫海難的後續報導。
林佳離開房子，回頭問潘姨，想回去嗎？潘姨好像還在想答案，門已輕輕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