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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慧小說連載 32:如果你無法安睡

你只是跟其他人一樣,習慣了這樣的思維;就是一旦付出了,就非要見到收獲和功效不可。

刊登於 2016-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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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面對以錢作為行事準則的香港旅客,林佳忽然想喬裝成不是香港人。如果他不是香港人,他又可以冒充來自那個國家或城市?林佳帶着一股挫折的情緒辦理退房手續,即時離去。到了機場,林佳又遇上大票的香港人,他們帶着濃重的逃亡氣息,在持續不斷的餘震中,聚集在航空公司的櫃枱前搶機位。

十小時後,兩手空空的林佳回到香港,循「E-道」辦理入境手續。他是不折不扣的香港人。他就是無法讓人看出他跟隊伍中的其他人有何不同。

林佳知道必須要做些什麼;否則,他什麼也不是。

──只是林佳沒攪清楚,其實他又是個怎樣的人?

一旦被無力感纏繞上,胸腔內的一股無以名狀,就更需要尋找到出路。

2 小津問,所以,你上街?林佳說,不是,我要待兩年之後,才無計可施地成為群眾中的一員。

──是的,那兩年裏委實發生了很多瑣碎煩人又叫人毫無對策的事情;例如數百人選出一位令數百萬人生出反感的特首、當官的無法問責、很多的有理不依、更多的少數不服從多數……。都不是跟個人有關的,一些公共的事情,關上門頃刻就可以回復清靜,然而,久而久之,難聞的味道與雜亂的喧囂仍會滲進緊閉的窗戶裏,人就莫名煩躁,而且一旦被無力感纏繞上,胸腔內的一股無以名狀,就更需要尋找到出路。

騰芳說,我的理由就是跟你們有些不一樣。我從不看新聞,我不大清楚人們在反對些什麼,總之,我看出來就是要跟我爸爸那階層的人作對,於是,我跟他們就有了共通點。我討厭我爸爸做的事情,我聽不進去他說的歪理,我想跟他說他錯得很離譜,他要對他做的負責──他令社會傾斜,這是我在遊行隊伍中跟人聊天時學會的說法。只是我無法面對面去跟他表達,於是我上街。我知道這是他最反感最受不了的手段,只要有誰認出我,然後告訴我爸爸,我只要想一下他的大發雷霆,就會痛快莫名。

明知道沒成效,卻仍堅持去做,為的是什麼?那是態度呀,要讓人看到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呀。

小灰、小津相視一笑。

路只有一條,走在上面的人群千千萬萬,只要朝着相同的方向,就是同路人。

3 林佳問連城,有用嗎?連城答,我怎知道?我都沒經歷過這種光景。那怎辦?學呀。林佳又再問,有用嗎?連城說,沒用也得做呀。明知道沒成效,卻仍堅持去做,為的是什麼?那是態度呀,要讓人看到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呀。半晌,林佳仍幽幽問,有用嗎?連城不理林佳,一口喝光半杯1975年老酋長限量威士忌就起身回房裏去。

小灰有點幸災樂禍,說,連城最恨人灰心。

林佳想,我灰心嗎?小津拍拍他的肩膊,說,你只是跟其他人一樣,習慣了這樣的思維;就是一旦付出了,就非要見到收獲和功效不可。林佳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安慰。就像小時候身邊的大人,口裏跟他說「沒事沒事」,但他就是知道,在他們心裏,老早認定他不上路不入流,然而他也不懂怎樣解釋說明,他的想法做法根本就是跟他們一樣……。

這房子裏不作興鎖門。薇拉的呼吸將周遭變成寧靜深海,她是一尾溫暖的鯨魚。

林佳心裏不痛快,他不喜歡被排斥;他不喜歡掉隊的感覺。

騰芳附在他耳邊輕輕說,你小氣哦。

──這是最後一根稻草。

4 林佳巡逡全屋,大家都睡熟。這房子裏不作興鎖門。薇拉的呼吸將周遭變成寧靜深海,她是一尾溫暖的鯨魚。小灰與小津相擁而睡,小津在小灰身後將她抱緊,匙羹式,這是林佳最嚮往的睡覺姿勢,不過只是想想而已,他從未試過。連城像故事書裏的老巫師,躲藏在深山斷崖,帶着手杖,在結局前出現,分出正邪善惡。巴哈1080號賦格曲的音量被調到很低很低,一種耳語,林佳悄悄將門關上。

他不屬於這裏。

宋雲最愛保羅紐曼,最後她忘了,連城為她記住。他要是取去,從此要與連家人相見不相識。

林佳遺漏了騰芳。

5 林佳輕易找到連城收藏手錶的小樟木櫃,那小鎖頭只夠攔他十分鐘。

他逐隻打量,先是拈起了鑲藍寶石白金錶,端詳良久,還是放下,最後拿了本來要送給七喜丈夫的學生錶。

有人悄悄來到他身邊,耳語說,不對。是騰芳。騰芳就像在他耳畔吹氣,落蠱一樣,他聽話地放下手上的柏德菲臘。騰芳給他指示,左邊,第二隻。林佳怔了一下,回頭看騰芳,她雙眼在黑暗中閃亮,目不轉睛看着盤子裏的手錶。

林佳取起那隻 Daytona 6262 黑面鋼錶,揣在手上,並不特別重墜。騰芳有點自鳴得意,說,這是保羅紐曼。林佳知道,這是宋雲的。宋雲最愛保羅紐曼,最後她忘了,連城為她記住。他要是取去,從此要與連家人相見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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