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有種溫柔,叫筆記簿

筆記簿的厚度,當然不能與生命的厚度和時間的厚度比擬。但,它仍是有厚度的。

刊登於 2016-01-13

邵家臻:舊的筆記簿總揮不去神秘曖昧,而新的筆記簿則帶有太多的可能性。攝:王嘉豪/端傳媒
邵家臻:舊的筆記簿總揮不去神秘曖昧,而新的筆記簿則帶有太多的可能性。

[乜乜物物]這是關於一男子的乜乜物物和彳彳亍亍。

要筆記簿型電腦還是要筆記簿,沒有很多人會因此感到焦慮。我並不想違背大多數人共同的感覺,但是筆記簿的確是我的選擇。不是因為要討身邊人的歡心,才嘩眾取寵,以答謝那份跟拉布拉多獵犬同名的筆記簿 labrador paper 小禮物,而是我的確發現,筆記簿能安撫我的情緒,它就像一股巨大的溫柔襲上我的心頭。

筆記簿型電腦帶有一種鋒利,你隨時要提高警覺,小心出錯。在科技萬歲下的事物,要不洋洋灑灑,要不戰戰兢兢。而我,老是被電腦的輪廓、形體、功能、態度嚇呆。直至回到筆記簿,像是回到我溫柔的家。我的思緒開始流洩,我的存在方式也開始顯露,就好像人在天黑比較柔軟,也比較自在。

舊的筆記簿總揮不去神秘曖昧,而新的筆記簿則帶有太多的可能性。

好的,入夜了,最適合在筆記簿寫東西,例如《人生筆記,抑或筆記人生》。筆記簿是過時的產物,僅僅比蠟板和羊皮紙先進一點,但距離屏幕和鍵盤太遠了。論體型和容量,它都被袖珍型電子產品所睥睨。它只是許多白紙集結成為一體的東西,有時是縫合,有時是黏合,縫黏一些人生過程。例如青春,例如學習。一行一行,一格一格,寫錯字、太潦草、弄髒了、缐畫得東歪西倒了……都是用心用功的心思,都是青澀歲月的痕跡,都是學習社會規範的標誌──甚麼時候要明顕,那些東西要隠晦,就是在這裡寓賽於操。這個社教化的成果將令我們成為識時務的俊傑。

筆記簿的厚度,當然不能與生命的厚度和時間的厚度比擬。但,它仍是有厚度的。它不能一下子把自己全部呈現出來,而是要依次地,一頁一頁地,甚至一行一行地展示。正因如此,舊的筆記簿總揮不去神秘曖昧,而新的筆記簿則帶有太多的可能性。書寫的時候,一行接一行,一頁接一頁,彷彿看着那麼多的可能性一個一個的跳出來。此之謂躍然紙上。

這種麻木是厚厚的繭,圍繞着人心,讓他不輕易受傷。但冷漠疏離也令人失去了活力,失去了存在意義。

而我不知道 Victor Frankl 拼死寫下的,是筆記,還是人生。 Frankl 在 1905 年生於維也納的一個猶太家庭。中學時他已博覽群書,對哲學、神學、心理學用功最深,也因而接觸到佛洛伊德的作品。年僅15歲的他,已經斗膽與當時55歲的佛洛依德交流讀書心得,更被大師一字不動地將其「心得」刊於《國際精神分析學會會刊》上。

形勢始終比人強。少年得志的 Frankl 跟許多的猶太人一樣,在1941年大禍臨頭。先被逐出維也納,再被送進集中營的前站,難得當時的 Frankl 仍然以他的心理學專長來演講,還吸引了許多聽眾。直至1944年10月, Frankl 被選中送往集中營奧斯威辛。自此他不再是心理學家,不再因知識和學術地位而受到任何優待。相反文弱書生的他只能完全放下身段,努力求存:爭取比較不消耗體力的工作;避免被獄卒盯上;每日一早打醒精神,刮淨鬍鬚,將面孔打得紅潤,讓獄卒相信你還有未被壓榨完的精力,才不會被送進焚化爐燒毀;每天也要努力討好廚師,希望能夠多食幾口飯。

在這種「每日都有可能被送進毒氣室」的環境下,「積極」、「努力」特別有限度。被傷害得支離破碎的人,需要隔離、絕緣、層層包裹,才能稍微抵擋日以繼夜的摧殘。久而久之,難怪集中營會的人越來越對周遭的殘暴不義,無動於衷。這種麻木是厚厚的繭,圍繞着人心,讓他不輕易受傷。但冷漠疏離也令人失去了活力,失去了存在意義。所以在集中營的人,身體仍然健康,忽然一天一反常態,自尋短見。

真正救了 Frankl 一命的,是寫作。

不過,就算你千幸萬幸逃過集中營的鬼門關,還有更困難的問題需要解決。倖存者有如游魂野鬼,拖着極度虛弱的身軀,身心俱疲,不知如何面對前面的日子。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昔日的居所,今天成了頽垣敗瓦。在集中營的日子,他們至少還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就是無論如何仍要生存下去。但現在他們連這目標也沒有了。他們將何去何從?在這個矛盾下,劫後餘生的人會陷入極度憂鬱,萬念俱灰,厭世輕生。

真正救了 Frankl 一命的,是寫作。他一直在寫作。 1944 年前往集中營的路上, Frankl 將《醫師與心靈》的初稿放在他的衣服內,沒想到一到站就被勒令除去所有衣服,像畜生般集體沖洗,之後還要換上剛被送入毒氣室的人留下來的衣服,手稿字句無存。在集中營裏,他費盡心力,四處搜尋紙筆,重寫書稿,用日後出版此書的憧憬來作為他繼續活下去的動力。離開集中營後自殺念頭揮之不去,完成此書是他生存的唯一理由。豈料成書之後,更多不堪的回憶和思緒,不由自主地湧現。他於是不眠不休,用9日9夜的時間完成了他後來長年暢銷、歷久不衰的名著《意義的追尋》。成書的經歷比書的內容更加精彩,更加懸疑。為了寫的無所顧忌, Frankl 決定匿名出版,直至第二版時被說服,才以真名示人。

存活的最重要條件,並不只是想方設法苟延殘喘,而是去維持那只剩一絲的尊嚴,一絲的人性,一絲的關懷他人的能力。

《意義的追尋》的內容大致是說,從集中營倖存的機會,確實很渺茫。但吊詭的是,在這令人絕望的環境下,只有那些能夠拒絕接受客觀分析,拒絕絕望的人,才有機會活下去。存活的最重要條件,並不只是想方設法苟延殘喘,而是去維持那只剩一絲的尊嚴,一絲的人性,一絲的關懷他人的能力。拋棄尊嚴和人性,也許對受難者有暫時的好處,卻肯定不利於日後的生存和生活。

我當然算不上是個歷盡渡劫的人,但自從搞過佔中,撐過雨傘之後,生活就諸般不順,百不稱心。我只能抓住楊絳先生的話不放:「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搗得愈碎,磨得愈細,香得愈濃烈。」告訴你們,我已將它鎸刻在人生下半場的筆記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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