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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慧小說《異鄉人》集中閱讀版(二)

陳慧

刊登於 2016-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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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盧翊銘/端傳媒

(八)通往過去的花墟

1 他疼騰芳嗎?他搖頭,語氣堅定,我不疼你,我不懂,我只是拉住你,不讓你掉進黑洞裏去。

她吃吃地笑,問,黑洞在哪?

他隨意打開她的衣櫃和抽屜,輕易就能發現她有許多買回來沒開封就藏起來的東西;衣服、護膚品、沒任何用途的小擺件、昂貴的文具,甚至首飾。他打量她的蒼白——並不是來自她的臉容身體,卻從四周將她重重包圍——說,你早已在邊緣上了。她流露了少見的嫵媚,哦,你要救我?他懶得解釋,替她蓋好被子,伸手將她的眼蓋閤上。

他不是要救她,他從來不是見義勇為的人,他最大的勇敢無非就是承認自己的軟弱與自私。那是他的直覺;他就是相信,如果要從黑洞裏逃出來,或許需要像騰芳這樣的伴。

2 黑洞都大同小異,不過他掉進黑洞的途徑卻跟她的迥異。

他從來都不敢指望得到些什麼,也沒打算要幹些什麼,他自覺卑微怯懦,他只是強烈地希望成為別人;一覺睡醒就能成為他所欽慕的人。開始的時候,他模仿,後來是喬裝;日子有功,他終於像真。當別人以為他就是他冒充的人,他卻赫然發現,他徹底失去了渴望。他的確神似他模仿的人,他甚至過起了他們的生活,然而他只是僅僅完成了「穿上」的動作,就像他被一層薄膜緊緊纏裹住;那片薄膜薄得無人能察覺,只有他知道。他就這樣失去了心跳。他從未經歷過這麼深刻的悲哀,然而無人知曉復無人能懂。黑洞。

被黑洞吞噬的人,偶爾仍能遇上一些生命律動強烈的人與事物。那大概就是所謂,天父的慈悲。封存着的心跳記憶會出其不意地被打開,他們會一下子被撼動,然後他們就會不惜一切,那甚至是與毀滅相稱的,以求再遂一下心跳的感覺……。

——就像他在遊行隊伍裏遇見連城。就像她告訴他她叫騰芳……。

3 她臉容恬靜如小孩,睡得很熟,呼吸綿長無聲,像在很深的海底裏沉潛。如果他能進入她的夢中,會懷疑那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夢境。

他按熄了她一早調撥好的鬧鐘,看着睡熟的她說,你睡醒了我們就一塊從黑洞裏逃出去。

他大概就是在那時候決定要去見連城;那份掙扎與徨惑,其實跟釋囚要回家差不多。

4 晌午,他把她搖醒,她在惺忪中被他領着從日常生活中逃遁而去。

她跟他坐在茶餐廳門外的小枱,有人跟他們分桌,都是交更的司機,抽着煙,吃着麵,一邊大聲說話跟同事交代工作。她邊擦着汗邊喝冰鎮奶茶,津津有味,偶然聽懂了司機的葷笑話,會傻傻地笑,那神情像極觀光客。他知道她能當很好的旅伴。

他又摸了她的頭,沒帶一絲情慾的成分,就好像她是家裏最小的妹妹。然後,他說,我的名字叫林佳。騰芳淡定,她的冰鎮奶茶早喝完,卻仍在啜那飲管,索索地響,思忖的聲音。司機們大聲地議論時事,而他則開始說起林佳的從前。

5 日照西斜,他拉着她的手,逛着走進花墟,說,這是時光隧道。他心裏有兩條時光隧道,一條在油麻地的果欄,另一條就是太子道上的花墟。這些年來,果欄與花墟的外觀和操作模式或有變化,但當中的內容與氣味,卻是數十年如一日。走着走着,人惘惘地就會走進從前。所以林佳平日都不敢來。

林佳問騰芳,我們不回去了,好不好?她點點頭,說,沒所謂呀,換個地方吃喝拉睡而已。

好。

他在紅綠燈前停下。走過去就是二十年。她問他,你怕什麼?他聞言回過神來,就看見自己留在騰芳臂上的指印。原來他一直捏着她,捏得很緊。他鬆開手,又再拉住,下定決心似地沒理會燈號就朝小山坡的方向奔去,身後汽車一逕地響號。

6 林佳的媽媽在那所出名的男校當校工,他代媽媽到花墟去取貨;小聖堂的祭壇、樓梯旁的小聖龕、聖水池旁、神父的臥室……,明明全校都是男生,卻每個角落都供着鮮花。每天早上,他抱着鮮花過馬路朝山上走,連城的小女兒迎面而來;她欣賞他懷裏的花,他則目不轉睛看着她的眼和眉。「看的時候心裏跳,看過以後眼淚垂。」後來才知道,這些不只是歌詞,竟是預言。至於她,她什麼都不知道,他的臉藏在鮮花裏。

連拾香告訴他,每天清晨,房子後部朝西的窗戶會聞到花香。她說的,他都相信。

(九)疾走太子

1 下午,林佳躲在媽媽的休息室裏做功課,鬱鬱,老是覺得天空在打悶雷。所有學生離去之後,他要出來幫忙媽媽做收拾清潔的工作。斗室只有一扇小窗戶,透過小窗戶他認出了連家的露台。媽媽正直誠實到了一個地步,奉獻了一切,只留下害怕給自己;她不讓林佳亮着休息室的燈,他必須在日落前把功課做完……

── 偏偏連家的水晶燈輝煌耀眼。

天還沒黑,燈就亮起來了;藍空仍未變得深邃,金色的光就灑滿房子,像動畫裏藏在山坳間的魔法箱匣。他呆呆地看着那盞水晶燈,覺得它像一朵神奇而巨大的花;觀音座下的大白蓮,倒置着,多瓣,流光璀燦。看着看着,看到仙宮盛宴看到天女思凡……。

他足足看了七年,才終於走進那所房子裏;像一場述異中的得道與修煉。

2 林佳從來沒有連家的地址,他只是認得那幢房子,知道位置所在。這些年來,外面好些漂亮典雅的房子給拆了重建,建好之後又再拆掉,都過了好幾回,這房子仍在。

在馬路上不會看見連家的房子,沿坡路直走,拐彎,馬路的喧囂給隔住,房子就在右邊。那年頭靜雅有價。然而世界早已不作興低調,這種隱藏只顯得過時,尤其是如今房子旁邊竟擠着一幢又窄又高的大廈。

房子共三層。他記得連家住在二樓,前後座,全層,大哥一家住三樓前座。他仰頭眺望,二樓跟三樓露台上的花盤都只有枯枝。

3 管理員很健談。開始的時候,他以為林佳和騰芳是記者,就說關於連家的,再也沒有什麼好寫的了,勸他們離開。全靠騰芳身邊帶着足夠的現金。

管理員說,連城的脾氣愈來愈大也愈來愈怪,大概是從十年前開始,總愛把家中的音響聲量調得很大,從早到晚,聽些什麼也很不靠譜,亂放一通,時代曲老歌歐西流行曲跳舞音樂戲曲都有,近來就播外國人的那種大鑼鼓。林佳知道他說的是交響樂。管理員一口咬定連城是使性子鬧脾氣,房子裏的其他單位也因此一直租不出去。

談話間,林佳認出了管理員。這中年漢其實一直都在,只是從前沒穿制服,是連家的老夥計,大概在不同的店裏都幹過活,最後停在這裏。林佳有些難過,雖說是老夥計,給他錢,還是把不該說的都說了,可見真是生活迫人。

4 電梯門還沒打開,林佳就認出了Albinoni的《Giazotto》,柔板的一段,可見音量真的調得很大。

騰芳的手沒離開過門鈴,一直按著着,房子裏的人,要不是存心不搭理就是根本沒聽到。

林佳忽然生出了疲憊,只覺得來見連城實在是很笨的主意。他拉開了騰芳,然而也說不出要往哪走,兩個人就停在電梯大堂的窗前,呆看暮色中的庭院。大門卻在這時候打開。連城走出來,隨手把門關上,也沒看林佳、騰芳一眼,推開太平門就沿樓梯下樓去。林佳、騰芳急急跟上。

《Giazotto》七分多鐘的柔板仍未完結,響亮而抒情地在樓房裏迴蕩着。

5 連城走下坡道,拐右沿着太子道直走,趕路似的走得極快,林佳吃力跟着。用跑的太礙眼。林佳與連城相隔着約有十多公尺,騰芳乾脆放棄,坐在路旁花槽邊上脫下高跟鞋喘氣。

連城來到燈號前,林佳以為會煞慢稍息,豈料連城想了一下卻拐彎,仍以相同步速繼續往前直走。

林佳追趕在連城身後,十五分鐘,半小時,漸漸覺得與連城有着相同的步率、脈動與心跳。路過的建築物,林佳大部分都認得,也有些是新建的,這一帶的道路景觀其實並沒有多大的變改。不知道是腎上腺素還是胺多酚在作用的緣故,走着走着,林佳生出一種這些年來一直就在這路上走着的錯覺。林佳有些莫名舒坦又有些茫然,想起了好些遙遠的事情,例如家裏的小仙人掌,已經好久沒澆水……。

一個小時之後,連城從山的另一邊上坡,也就是循房子背後的路回家去。

連城這一路疾走,原來並不是要趕到什麼地方去,他的急促步行,除了消耗體力,不見得完成了什麼目的。林佳看着連城的背影,像看見不知如何將惱怒釋放的孩子,只能生着氣一逕地朝前直走。

這區住戶出入多以車代步,坡路上行人極少,眼看就要回到老房子裏去,連城忽然停步回頭問林佳,你是誰?找我幹什麼?

攝:Lit Ma/端傳媒

(十)光陰的露台

1 林佳匆匆走到路旁花槽邊,只是已找不到騰芳蹤影。

林佳只好獨自回到房子裏去。水晶燈已亮起,樂聲卻靜滅,彷彿就是,連城出了一身的汗,浮躁亦被沉頓下來。這時候從裏間出來一名外傭,林佳認不出來是否就是週一陪着連城去遊行的,給連城斟酒,為林佳遞茶,關窗開空調,打點晚餐,不着一言,動作細微輕快,時間亦緩緩凝住。連城招呼林佳坐下,林佳看着桌上兩菜一湯,剛提箸,就被什麼觸動了。

林佳努力回想,上一頓家常便飯,大概已是十年前,父親離世前的日子。

2 其時正值沙士爆發,任何人等一概不得在醫院停駐,父親彌留,病寢畔無人伴守。

連城淡然道,這些年間,各自各的,流離失所。

林佳聞言震懾,就似竭力掩埋的齷齪終被掀翻於人前,霎時間也不知道是難堪還是悲慟。

3 林佳是在千禧年丟了工作的。其實是他跟上司鬧翻了,一氣之下,遞上辭呈。辭職之後首先就是去度假。度假回來發現電郵信箱幾近是空的,心裏就有點不痛快,無法相信竟沒有人來招攬自己。仍舊風花雪月着。又過了三個月,並無一點新工作的頭緒,人漸漸顯出了慌亂,四出打探,其時周遭卻已刮起了裁員風。

然後發現,世道作興打零工。林佳每天都在開會,拼點子,寫建議書,滿街都是機遇,不過動作稍遲緩就被別人檢走了,於是比人家朝八晚十的還要忙碌。只是幾個月下來,並無收入。都是泡沫。當時的女友開始每週將零用金存進林佳的戶口。

又過了半年,女友發現林佳離職之後去度假,原來是帶着女伴的。林佳說了一句,我只想有伴……。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解釋。女友聽了,不發一言離開,從此沒再給林佳一毛錢,之後在街上碰見,也是遠遠避開。

不是不委曲的。又過了一年,萬事皆無起色,城市與人都在蹇運中,沒折。林佳借來的款項花光了沒法清還,又滾出了龐大的利息,把心一橫,沒跟父母商量就將他們剛供完款的房子再押給銀行。賤價。

媽媽在兩天後中風。爸爸什麼也沒說,坐在醫院長廊上,遠遠瞪着趕到的林佳。爸爸的眼神,將林佳放逐回童年的晦暗中。闖禍的小孩。

女友來了,放下的帛金夠打點葬禮一切費用有餘。林佳盯着吉儀被女友緊摞在手中,就是不敢去接她的目光,也不理守靈的儀軌與堂倌的勸誡,一身孝服逕直走出靈堂,躲到樓外小巷抽煙。邊抽煙邊喃喃自語,你真夠無耻。路人走過,會以為他是喝醉的人。

4 餐桌正對着露台。

他第一次上連宅,也是吃晚飯。應該是夏天吧,七點鐘,天仍未黑。他與拾香各吃着一碗白麵條,作料有炒香的肉絲、搾菜、豆乾、蝦米,都細切。正吃着,六合回來了,也在桌旁坐下,傭人送上煎肉餅、炒青菜、蒸魚和白飯。他們快要吃完的時候,又來了一個女孩,說是拾香的姨甥女,她自顧自吃的是一大盤肉醬意粉。

吃完飯的人會走到露台上,伸個懶腰、抽根煙、喝一口餐後酒或是悄悄話。

他遠遠看着那所男校在暮色中的輪廓,正想要開口說他當年如何發現了連家,連拾香就瞅着那扇小窗戶的位置,跟他耳語,我很早很早之前就看見了你,又說,在露台上如此張望着,總教人想起從前的事……

如今連城和林佳在餐桌旁的沙發上喝着威士忌。二人的視線都落在露台上。露台什麼也沒有,明明亮着壁燈,也只餘幽暗。幽暗中,林佳卻看見一雙眼,在他說話時,一直盯着他看。如此的凝視令林佳覺得自己是在懺悔,又像是辦告解。林佳不相信是酒精的緣故,寧願那是亡魂;只是他很清楚,這種眼光只會來自生命力旺盛的小獸。

5 連城打斷林佳,說,你這些經歷,我聽久了會頭痛。林佳黯然,心裏暗忖,只不過是聽的,也覺難受,可見日子真不堪。當時就猶如活死人,竟又熬過去了。

連城要就寢。他挑了《悲愴奏鳴曲》,仍將音量調到最高。他吩咐傭人為林佳準備寢具,就要進房去,又回頭來走到林佳身旁,將手按在林佳肩上,只是樂聲實在是大,他就附在林佳耳邊說,明天我要繼續聽你說下去。

林佳聞語,五內乍覺一股熱流,這才省悟,好久不曾被認真看待過。

(十一)在沒被切碎的房子裏

1 傭人不知何時已將大廳的燈光調暗,林佳的心情依然激動。其時正響起第一樂章 C 小調,那是雄渾的重板與斷奏,在黯澹的房子裏迴響着,像漆黑中閃閃發亮的晶礦。有些什麼在林佳的腦海中低飛掠過,又像是心頭被簌簌拍動的小鳥翅膀撩撥着。

林佳想,要把案頭清理好,冬天來了,就在瓶子裏插株牡丹擱几上……。那是久違的對生活的想像。

林佳在幽暗中又看見了露台上凝視他的目光,只是他已失去了尋索的好奇,他只想快些入夢。睡意在這樣的高分貝中襲來實在有點離奇。他在鋪上床單的沙發躺下,拉上被子,想像連城在第二樂章的如詩慢板與第三樂章的迴旋曲式快板中入睡。就在夢鄉邊界,朦朧之中,林佳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連城要將樂聲音量調得這麼大──惟其如此,才能遮掩攔擋填埋現實的一切。

2 林佳做夢,夢見老家的貓,像童年時一樣窩在他的被蓋上,挨依在他小腿旁的位置。

老貓叫阿虎,棕黑毛相間,微型虎紋。阿虎是媽媽從校園裏檢走的,要不然那些男孩會把牠弄死。雖然阿虎曾經落難,被救回來之後,依然是一派漠然倨傲的神態。爸爸說,阿虎高貴。那時候林佳跟誰都合不來,是阿虎教會了他與人相處之道。林佳幾乎已經忘了阿虎,想起來的時候,胸臆仍微微有虛軟和酸楚的感覺。

阿虎常常壓得林佳的腿發麻,就像現在;重壓感幾乎讓他相信,睜開眼就會看見阿虎踡伏在被子上。

他睜開眼,看見騰芳蜷着身子,睡在沙發的另一頭,正好壓在他的小腿上。

3 林佳昨天回頭去找騰芳的時候,騰芳早坐在連家的露台上。

4 騰芳抱着一大束花蕾有杯口般大的玫瑰按門鈴。音樂早就停了。傭人開門,只看見血紅俗艷,沒看見騰芳的臉,就讓騰芳進屋了。

傭人錯認她是連城的孫女兒,看清楚之後,就以為是朋友。孫女和朋友來看連城,都給他帶玫瑰。傭人薇拉如是說。薇拉又補充,我只見過她孫女,朋友是聽說,我都沒見過他的朋友,我都來了快十年。

騰芳說,爸爸叫我來探望連叔叔,是的,我小時候常來,最愛在露台玩,我在這裏靜靜坐着就好,我想念這裏的一切。薇拉一如騰芳過去遇過的中年菲律賓女人,善良而感情豐富;她們理解和包容古怪事物的能力奇高。薇拉給騰芳端上冰開水和熱咖啡,又給她小蛋糕和剝好的橘子,沒說過一句話,就讓她獨自待在露台上。

連城和林佳終於一起回來,騰芳等着看林佳發現自己時的訝異驚愕,正要從露台走出來,卻聽到林佳對連城說,我要到街上去把我的朋友找回來,她在等我……。

騰芳幾乎想要從露台跳到街上去,她非常渴望當那個被林佳找到的人。

連城答,去吧,反正我就在這裏等你。

騰芳看着連城和林佳,忽然醒悟了,關係;彼此找尋、等候。而當林佳找到她,大概會叫她走。她是局外人。

她不喜歡。不過沒逃跑。二十四小時內,騰芳第二次決定不逃跑。

她靜靜地藏身在露台,吃着橘子和蛋糕,一整個晚上都在聽林佳的告白。

5 騰芳沒告訴林佳的是,較早之前,她在花槽邊上等林佳的時候,其實接通了電話訂了機票。因為她不喜歡沮喪懊惱的感覺;不是被丟下了,而是自己沒追上。只要離開五天,最多七天,挑一個與此地風土迴異的城市,她能擔保下次遇上林佳時能無動於衷。她都差不多要趕回家去收拾行李,胸臆間那小塊奇怪閃亮的無名之物卻令她躊躇了,那是一股久違的情緒,叫不捨。微微刺痛着,卻又莫名的歡喜。她決定不逃跑。她要想法子追上林佳。

然後她就來到這裏。

這真是一所奇怪的房子,有大大的露台,讓人躲着悄悄地聽,有大大的廚房,讓人一邊吃一邊說秘密──她半夜肚餓在廚房裏找吃的,輕易就將自己的來歷告訴了薇拉和連城,還有,廳裏能擱下長沙發招呼陌生人;明明只幾個人在大房子裏晃蕩,騰芳卻覺得有巨大的熱鬧、溫暖與能量,只想一直待在這裏。

不過騰芳很快想到,老家的房子也是有露台、大廚房和長長的沙發的。那時候很多房子都是這樣的。只是,後來,他們把房子切碎了。房子被切碎後,住在裏面的人,像他爸爸,在狹小的空間裏,視綫往往只能專注在所擁有的東西上,和口袋裏的錢。他們一切如常,並沒察覺生活習慣因應居住的地方被悄悄修改了,最後,自己也被切碎了。

攝:Lit Ma/端傳媒

(十二)漫遊界限

1 騰芳將她的發現告訴林佳,林佳沒反應過來,切碎的房子?他不明白。他在住的,起碼也算是一個獨立的單位,他曾經見過一些房子,裏面藏着好多好多個小房間,那才叫切碎的房子。

騰芳說,我住的地方,也是給切碎了的。林佳就更不明白了,騰芳的家,在林佳眼中,要算豪宅。

騰芳終於相信自己的確比林佳聰明。

2 騰芳開着了電視機在挑頻道,最後選中紀錄片;考古,實地報導如何在一個現代化的城市裏發掘出一條千年村莊。觀眾可以看見專家和工作人員像開井,又像在造地下室的階梯,一層一層循着往下挖,旁白說那叫文化層,每挖一層都能翻出不同年代的生活痕跡,都是碎片,是過去的人的活動遺蹟。

騰芳說,就是這樣。林佳看了好一回,才明白騰芳要看他這紀錄片的用意。林佳說,我的活動遺蹟和文化層都在迷你倉裏。騰芳說,我也是,還有些分別散落在爸爸、媽媽的家裏……。

──然後我們在沒有文化層的空間裏過活,絲毫不察覺記憶就此被──摺疊;而當我們的生活和記憶被不動聲色地摺疊起來,我們與旁人的關係也就被輕易地切碎。

碎得只容得下自己。

林佳終於明白,騰芳所說的切碎的房子;空間。

當房子被切小,生活中的某些部分亦會隨之被切去;時間、地方、光線、聲音、溫度和濕度,還有最重要的,人的作息、相交與來去;生活的大舞台。空間是關鍵,有形無形;有空間,才有能量。

只是人在其中,並不覺察。

直至他們走進連宅。

3 所以,騰芳說,我不會離去。

4 騰芳夜半肚子餓潛進廚房裏尋吃食時被連城撞見。連城為她煮了個蝦子麵,加上燙菜心,不知如何騰芳就是覺着特別的香。食物的清香。連城說,其實只是夜靜的緣故。

連城自己吃餅乾。騰芳好久沒見過這種裝在方鐵罐裏的餅乾,乾淨而乏味,像給病人的吃食,梳打餅。連城更正,克力架。騰芳不以為然,有分別嗎?連城說,開始的時候,大家對這種小差異都不太認真,然後到了某一天,大家就會忘了克力架的名字,我們就這樣消滅了本應留存世上的事物。騰芳不作聲,不過心裏想,有這麼嚴重嗎?仍是覺得梳打餅和克力架沒差別。

連城在克力架上塗一層薄薄的牛油,咬一口,有餅乾碎裂的清脆聲音,說,這不是給病人吃的,這是給行軍、行船的人吃的。

5 連城吃着塗了牛油的克力架,問了騰芳一句,你從哪來?

騰芳說着說着,轉眼天色透白。連城說,來,陪我到街上走走。

騰芳說,我以為,就只剩下我獨自一人。騰芳解釋,當然,世界依然擠迫喧鬧……。騰芳說不清楚,唇乾舌燥。連城接她的話,說,我懂,你介意的是周遭無人在乎你、耗精神去明白你。騰芳歡喜,理直氣壯,繼續滔滔不絕,所以我四處找人作伴,身邊俟着有人,才能睡得安穩,只是到了後來,就算有人共寢,依然失眠,我唯有走到別人家裏去睡。

騰芳告訴連城,她昨天本來離開了,已經走到這界限街上,離去了又回過頭來,機票都訂好了,還是往回走,卻又猶疑,如此來來去去了好幾趟,才想定了抱着玫瑰去按門鈴,自己都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連城說,如果你要實行一些你從前沒做過的事情,那是總得要有同伴的。騰芳想,有什麼事情是我沒做過的呢?連城問,你沒好好愛過人吧?

天色大亮,連城指着路邊的小野花問騰芳,知道這花的名字嗎?那是比指甲還小的雜色小花,長得繁絢茂盛,像是被精心栽培,絲毫看不出來其實是在偷生。人人都只管這些雜色小花做臭花,但騰芳知道正確的名字,五色梅。她記得小時候曾經因為懂得五色梅的名字而沾沾自喜,其實都是祖母的緣故,她會唸出一切花朵的名字,就算那是雜生野花。

連城指了一下花又指着騰芳,你就是這花,五色梅,還有另一個名字,如意草。

騰芳的祖父甚願她馥香高雅如蘭如桂,她此刻卻找到更好的寄託──原來我是五色梅、如意草;細小而粗壯、漫生且斑爛。

二人沿着界限街繞了一圈又一圈,騰芳累透,回到連宅,蜷在林佳的腳邊,轉眼睡熟,無夢無驚。

(十三)山上山下

1 連城帶騰芳、林佳去吃粥。三人越過小山丘,又登上另一坡道,那是公園,走過去就到了醫院的後門。連城仍是步速最快的一個,林佳微微喘着氣,掏出手帕擦汗,騰芳好奇四處打量,遠遠落後,差點就在急症室外跟丟了。最後三人沿着計程車站外的步道走向馬路,過了紅綠燈,就是老店。

夥計為連城在店外擺了桌椅,林佳不知道連城有抽煙的習慣。連城取出了小煙斗,就像有人吃飯的時候喝酒,連城在路邊吃着魚片粥邊抽起了煙斗,無語,時間慢擺下來。

2 林佳記得曾經常來這裏外帶魚片粥。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

他帶着魚片粥和一份當天的日報──雖然當時已是黃昏──在附近的小巴站等車上山。父親在山上的醫院,林佳每天傍晚都會去探望。車程其實很短,五分鐘不到,拐彎,轉上坡道,再拐彎,就到了醫院門前。總在暮色中。灰沉的天空壓得很低很低,只是下車的都是病人家屬或在此上班,誰都沒心情抬起頭來或伸手去驗證一下是否真的觸手可碰。

林佳來了,就在床邊陪着父親看報紙,父親不用他來讀報,疾病沒影響他的視力。父親說,所以格外辛苦,全都看得這麼清楚……。

父親仍在生他的氣,不跟他說話,只有牢騷。開始的時候,他如坐針氈,分秒數算着,只等護士宣布是日探病時間已過。後來他發現,自己的適應能力真是強,他居然習慣了父親病床旁的位置,甚至希望探病時間不要結束,讓他就這樣一直待在病床旁看着父親讀報;像玩躲貓貓時找到最安全的藏身位置,在被人找到之前,一切靜止。這裏是醫院,一切作息都被合理地暫止停頓。

林佳覺得自己驀地老了十年。回程時,沿原路,小巴回到站頭,鬧市中的小街,林佳走進喧囂中,那些荒老了的歲數才又一點一點地在市聲中消退。

他在佐敦道與彌敦道交界處遇上舊女友,她幾乎是衝口而出的,你怎麼老了這許多……?他不知道該怎樣向她解釋,他只知道要將她帶到喧囂裏去,就能讓她見識他仍存的風采。於是,他跟她說,去喝一杯,好嗎?

3 林佳以為連城手上的煙斗已經熄掉了,只是他輕吸一下,仍見有細淡的一絲煙冒出。斗裏的煙絲終於燒盡。連城將煙斗輕叩牆上兩、三下,斗裏的灰都給抖出來之後,就擱在一旁。連城說,要冷卻。又過了好一陣,連城將那斗嘴斗桿分開,從裝煙斗的木盒裏取出一把銀製的小工具,挖出了斗槽裏沒燒盡的煙絲,又細細用軟布抹淨,才將煙斗放回小木盒裏。

時間剛好夠林佳從重逢說到反目。

4 林佳對前女友撒了謊,他把父親的病說得嚴重了很多。林佳今日回想,仍是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好像要靠身邊的不幸讓自己看上去沒有那麼不堪。她聽了,當晚就留下來陪着他,他沒拒絕。他沒一點改變。她又成了他的女友。

第二天,醫院頒令取消探病時間。女友很體貼,以為他會因此心裏煩亂,答應陪他散心,林佳提議到澳門去,她不是沒有猶疑的,不過林佳說,反正留在這裏也不見得能幫上忙……。如今汲取了教訓,知道他是需要有人作伴的孩子,只好陪着他到澳門去。二人在澳門的時候,父親的病果然嚴重了很多,一如林佳先前所說的。

只有林佳知道自己仍是那麼壞。

林佳看上去充滿歉疚,女友比他更歉疚。

最後,女友調出她的定期存款和股票、基金,替林佳贖回老家的房子。林佳說,謝謝你,爸爸會死得瞑目。

女友又為林佳找到工作,外派到上海去。林佳半推半就。女友又找來從前的助手來當林佳的助手,林佳覺得要做些什麼。因為女友的緣故,林佳與一些舊友恢復了來往,在他們的慫動下,林佳向女友求婚。大家都覺得林佳跟從前不一樣。

只有林佳知道自己仍是那麼壞。他陪女友去試婚紗,坐在更衣室外的沙發等候時,他代女友接了一通電話,那是她的助手。過了兩天,他開始跟這名助手約會。

5 林佳抱着頭,樣子很苦惱,緩緩說,她的名字,很平凡,我竟然沒記住,剛才一直在想,究竟是嘉儀還是嘉欣?英文名字也無法想得起來……。

騰芳湊近到林佳面前,直看進他的瞳仁裏去。她是要確定他有否說謊;她有這種直覺本能。騰芳瞪了好一會,忽然一巴掌打在他面頰上,說,你真無情。

連城說,這不叫無情,這是殘忍,你從沒走下坡,你是墮落。

(十四)雜菜街

1 林佳對於自己的經歷被連城定義為墮落,他並無推諉解釋;連城只是如實陳述而已。連城說,你不是壞,起碼一開始的時候不是,你只是放棄作出正確的選擇;你耽於逸樂,怯於作出改變,逃避成為更好的人;你失去勇氣。林佳不知道還有誰能如此準確說出他的軟弱,他覺着痛快。人們每日在生活裏竭力維繫關係,無非就是為了得到能被明白的瞬間;然而當此刻出現,人們複雜的欲求、怯懦與自私,往往輕易就將一切否認消除。

騰芳搭腔,起碼你沒胡亂堆砌藉口……。

林佳記得有一次填問卷,忘了那是遊戲還是入職的要求,末了問卷的結果出來──林佳是誠實的人。林佳只覺得既荒謬諷刺又曲折地真實。

我誠實。林佳想起那些被揭發瀆職的官員,「是的,我做過這些事情」,但你從未在他們臉上發現過一絲歉疚的神情,他們也不作更多的回應,若無其事,如常過活。林佳知道他們是他的寫照,沒有誰比誰高明,卑劣得只剩下誠實;他們是連誠實都敢綁架的徹底的敗類。

2 連城說,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

3 他們沿着彌敦道往西走。這一段路上的大廈有些已有五十年樓齡,連城說,這些房子,看過巡遊也看過暴動。地下的商鋪能看的就沒有那麼多了,從前看的是街坊,要不就是專程搭巴士來購物的顧客,現在是遊客,或,水貨客。連城嘀咕,都是藥房。他數點每一個鋪面從前經營的生意,他連樓梯底的象牙店都記得。騰芳在連家的廚房見過,只有筷子頭仍是奶油白,筷子尖是一種結晶黃的通透顏色,她幾疑是瑪瑙,薇拉告訴她,這是象牙筷子,連城在新婚時置下的,一直在用,快有六十年。

連城幾近是呢喃,這裏曾是一幢豪門大宅、這裏曾是百貨公司、這裏曾是戲院……。騰芳有些不耐煩,說,日子過去,難免要變改。

連城無語,良久,閒閒一句,只怕失去了些什麼都不知道。

騰芳聽着,莫名就被硌了一下,不知如何竟想起這些年來,她好不容易在新房子裏住下,也就是說,她終於養成了在這個空間裏生活的一些習慣,所謂,歸屬感,爸爸就會叫她搬走。因為房子在市場的價錢又飆高了,得把握時機將房子賣掉。騰芳總會得到另一所新房子。新房子能給人窗明几淨的感覺,然而新房子往往比之前的房子小了一點點(雖然新房子的呎數說出來明明比之前的大),騰芳要將自己的生活放進這新房子裏,得要用擠的,擠不下就得丟掉。騰芳很生氣,向着新房子的牆壁喊話,你就是容不下另一所房子的東西是不是?你就是看不過眼我在別的地方有過去是不是?你這是在妒忌是不是……?瘋子似地。

最後,家,剩下一口皮箱。

她知道爸爸最近買的房子實用面積不足三百呎。改天他大概會要她去住。騰芳覺得無所謂,反正搬家也只不過是移動幾口行李箱。只是,房子還會繼續變小嗎?他們說,因為買房子的人買不起大房子,於是他們只好把房子不斷的切小……。

騰芳漠然對連城說,我不想談這些。

4 滿街都是人。一字記之曰,旺。

騰芳被擠得有點不知何去何從,面上流露了厭惡的神色,恨恨地問連城,這裏從前不是這樣吧?

連城搖着手中紙扇,答,一向如此,你看名字就知道,這一條叫西洋菜,旁邊的叫通菜,隔着彌敦道的是豉油,再過去就是黑布、白布、染布房和煙廠;記念着日常與生計,人來人往。

5 然而如今只剩雜菜。

──他們懶理豉油還是通菜,在他們眼中,通通都是雜菜街。他們無所謂。不錯都是日常與生計,只是他們只管買與賣,買完賺夠就走;此地成為他方。

連城說,這一片民間風土不是單靠幾個人幾天的工夫就變成雜菜街的。本城素有水貨交易,幾十年前我也當過掮客。一切從十年前白熱。一場瘟疫,沒死去的從怕死變成怕窮,偏偏這些怕窮的其實都是有錢人,這怕窮就成了怕賺得不夠;他們停不下來,少賺一毛錢都會抓狂。城市內傷,蕭條是外癥,偏偏不去治根培元,卻亂用補劑,迎進這許許多多只會虛耗的客人,蠟炬兩頭燒,轉眼成灰。都是眾目睽睽下發生的。只是大家以為別無選擇,眼白白看着這裏變成雜菜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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