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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慧小說連載8:通往過去的花墟

他心裏有兩條時光隧道,一條在油麻地的果欄,另一條就是太子道上的花墟。當中的內容與氣味,數十年如一日。

刊登於 201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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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疼騰芳嗎?他搖頭,語氣堅定,我不疼你,我不懂,我只是拉住你,不讓你掉進黑洞裏去。

她吃吃地笑,問,黑洞在哪?

他隨意打開她的衣櫃和抽屜,輕易就能發現她有許多買回來沒開封就藏起來的東西;衣服、護膚品、沒任何用途的小擺件、昂貴的文具,甚至首飾。他打量她的蒼白——並不是來自她的臉容身體,卻從四周將她重重包圍——說,你早已在邊緣上了。她流露了少見的嫵媚,哦,你要救我?他懶得解釋,替她蓋好被子,伸手將她的眼蓋閤上。

他不是要救她,他從來不是見義勇為的人,他最大的勇敢無非就是承認自己的軟弱與自私。那是他的直覺;他就是相信,如果要從黑洞裏逃出來,或許需要像騰芳這樣的伴。

2.黑洞都大同小異,不過他掉進黑洞的途徑卻跟她的迥異。

他從來都不敢指望得到些什麼,也沒打算要幹些什麼,他自覺卑微怯懦,他只是強烈地希望成為別人;一覺睡醒就能成為他所欽慕的人。開始的時候,他模仿,後來是喬裝;日子有功,他終於像真。當別人以為他就是他冒充的人,他卻赫然發現,他徹底失去了渴望。他的確神似他模仿的人,他甚至過起了他們的生活,然而他只是僅僅完成了「穿上」的動作,就像他被一層薄膜緊緊纏裹住;那片薄膜薄得無人能察覺,只有他知道。他就這樣失去了心跳。他從未經歷過這麼深刻的悲哀,然而無人知曉復無人能懂。黑洞。

當別人以為他就是他冒充的人,他卻赫然發現,他徹底失去了渴望。

被黑洞吞噬的人,偶爾仍能遇上一些生命律動強烈的人與事物。那大概就是所謂,天父的慈悲。封存着的心跳記憶會出其不意地被打開,他們會一下子被撼動,然後他們就會不惜一切,那甚至是與毀滅相稱的,以求再遂一下心跳的感覺……。

——就像他在遊行隊伍裏遇見連城。就像她告訴他她叫騰芳……。

3.她臉容恬靜如小孩,睡得很熟,呼吸綿長無聲,像在很深的海底裏沉潛。如果他能進入她的夢中,會懷疑那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夢境。

他按熄了她一早調撥好的鬧鐘,看着睡熟的她說,你睡醒了我們就一塊從黑洞裏逃出去。

他大概就是在那時候決定要去見連城;那份掙扎與徨惑,其實跟釋囚要回家差不多。

4.晌午,他把她搖醒,她在惺忪中被他領着從日常生活中逃遁而去。

她跟他坐在茶餐廳門外的小枱,有人跟他們分桌,都是交更的司機,抽着煙,吃着麵,一邊大聲說話跟同事交代工作。她邊擦着汗邊喝冰鎮奶茶,津津有味,偶然聽懂了司機的葷笑話,會傻傻地笑,那神情像極觀光客。他知道她能當很好的旅伴。

他又摸了她的頭,沒帶一絲情慾的成分,就好像她是家裏最小的妹妹。然後,他說,我的名字叫林佳。騰芳淡定,她的冰鎮奶茶早喝完,卻仍在啜那飲管,索索地響,思忖的聲音。司機們大聲地議論時事,而他則開始說起林佳的從前。

5.日照西斜,他拉着她的手,逛着走進花墟,說,這是時光隧道。他心裏有兩條時光隧道,一條在油麻地的果欄,另一條就是太子道上的花墟。這些年來,果欄與花墟的外觀和操作模式或有變化,但當中的內容與氣味,卻是數十年如一日。走着走着,人惘惘地就會走進從前。所以林佳平日都不敢來。

這些年來,果欄與花墟的外觀和操作模式或有變化,但當中的內容與氣味,卻是數十年如一日。走着走着,人惘惘地就會走進從前。

林佳問騰芳,我們不回去了,好不好?她點點頭,說,沒所謂呀,換個地方吃喝拉睡而已。

好。

他在紅綠燈前停下。走過去就是二十年。她問他,你怕什麼?他聞言回過神來,就看見自己留在騰芳臂上的指印。原來他一直捏着她,捏得很緊。他鬆開手,又再拉住,下定決心似地沒理會燈號就朝小山坡的方向奔去,身後汽車一逕地響號。

6.林佳的媽媽在那所出名的男校當校工,他代媽媽到花墟去取貨;小聖堂的祭壇、樓梯旁的小聖龕、聖水池旁、神父的臥室……,明明全校都是男生,卻每個角落都供着鮮花。每天早上,他抱着鮮花過馬路朝山上走,連城的小女兒迎面而來;她欣賞他懷裏的花,他則目不轉睛看着她的眼和眉。「看的時候心裏跳,看過以後眼淚垂。」後來才知道,這些不只是歌詞,竟是預言。至於她,她什麼都不知道,他的臉藏在鮮花裏。

連拾香告訴他,每天清晨,房子後部朝西的窗戶會聞到花香。她說的,他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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