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余澤霖:聶隱娘背後的兩岸

台灣有嚴重的「媒體亂象」,而大陸媒體也不遑多讓。

刊登於 2015-08-08

舒淇主演的電影《刺客聶隱娘》u001b於今屆u001bu001b法國康城電影節獲最佳導演獎。旁為《刺客聶隱娘》導演侯孝賢。攝:Ian Gavan/Getty
舒淇主演的電影《刺客聶隱娘》於今屆法國康城電影節獲最佳導演獎。旁為《刺客聶隱娘》導演侯孝賢。

這幾年生活在台灣,常常可以看到一種類型的新聞出現在媒體版面上,再被很多台灣網民廣為轉發。這一類新聞大概都是這樣的:某某時間召開的某次國際活動中,身為台灣人的某位主角因為不滿主辦方給他扣上的中國的名義,站出來找主辦方抗議,重申自己是一個台灣人的身份。而每當這個時刻,這一些陳述了自己立場的主角們,回到台灣社會中,瞬間就變成了英雄——大家不會在意這個新聞是不是假的,不會關心這樣的行為會給那個明星本身帶來怎樣的後果,大家只是看着,讚歎着。

曾經我很不能理解這樣的行為,直到去年一位我熟識的陸生朋友要參選他們學校的學生會會長——本來不需要回答任何兩岸統獨立場問題的台灣學生會選舉,一時間儼然變成總統大選的質詢,再也沒有人去關心我這位朋友對於學校發展的政見,大家都不停攻擊她的身份,說這是中國人開始污染台灣政治的第一步。其中更不乏有一些本身是作中國大陸研究的學者,甚至是很熟悉的朋友,此時此刻都彷彿變了個人一樣,跳出來義正言辭地反對。當我問他為什麼要反對,他說:「你們現在知道台灣常年在國際上被你們中國打壓是什麼滋味了吧?」

當然後來我也很義正言辭告訴他,學生會選舉只是學生自治運動,和統獨問題是兩碼事。但漸漸發現,這樣的質疑在我的身邊竟然就是一種常態。

就如《聶隱娘》康城奪獎,舒淇被人造謠的一句「我是台灣人不是中國人」完全蓋住了所有台灣媒體版面,卻少有人去進而關注這是一部怎樣的電影,帶着怎樣的理念。

今時兩岸雖沒有戰火紛飛,但醞釀了超過六十年的彼此敵對、懷疑、不信任,讓那場奇怪的戰爭從來沒有結束且在以一個全然不同的樣貌出現在我們面前。這個時代,和兩岸以往經歷的任何一個時代一樣:個人沒有選擇的權利,不同的是以前國家的力量壓迫着個人做出選擇,而今天的時代,哪怕是宣導着多元價值、倡導媒體自由,但社會輿論的集體暴力依舊存在,如同無形枷鎖束縛着每一個人。

在統獨議題的設置中,早在你做出個人選擇前,這個社會早已替你做好了選擇,這個選擇不是基於道德和理念的基礎,而更多只是一種情感的傾向,一種對於社會與政治所形成的直覺。

如今年陸生在來台就學就常常會被問起,未來2016大選如果民進黨上任會否對兩岸關係產生影響,在這個時候,我們會發現我們心裏那種談「綠」色變的情感——你一直覺得「綠」色的民進黨因為支持台獨,所以它上任可能會對兩岸關係產生很大的變數,但你有機會去深入接觸就會發現,民進黨對台灣民主化進程的重大影響。

對岸今天對民進黨的負面態度和對台灣社會的一些看法,往往並不是一個經過知識和觀察所得出的判斷,而更多基於情感層面:「因為他們處處逢中必反。」形成這樣一種情感判斷,除開社會環境與教育的影響,媒體的影響也產生了關鍵作用。

台灣有嚴重的「媒體亂象」,對大陸的新聞長期停留在一種負面報導上,充斥陰謀論,統戰和軍事威脅;而大陸媒體這邊也不遑多讓,涉及到對台報導時,要麼是過度政治解讀根本不理解台灣;要麼就是將自己所想像的美好一股腦全投射到台灣。於是一時間遍地都是各種「小清新」,各種「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各種「民國風」,只看到了台灣的一角,卻誤把這一角當成了全貌。

當媒體輿論的新聞版面大幅度充斥着這些內容的時候,一般民眾對兩岸議題的深入了解之機會,也在無形中被擠壓到所剩無幾。而當這些理應充當我們了解對方的主要管道都沒發揮作用時,這個社會就易陷入「對抗式」的社會話語中,醜化對方,抬高自己——只要你願意站出來去發聲,只要你的選擇符合了任意一邊社會輿論所追求的「主流價值」,那麼就能沉浸在一種被承認的愉悅感之中。

在「對抗式的社會互動」中,身處其中的人們絲毫不在意自己做了什麼。反之,當你說錯了話,表錯了態,站錯了隊,那你就是要被社會輿論所狩獵的女巫,沒有任何為自己辯解的餘裕。

兩岸「主流價值」何其相似

舒淇的「國籍事件」影射出兩岸媒體的亂象只是今日兩岸諸多問題的表象。當我們深入追問下去,不難發現一直存在於兩岸關於統獨的意識形態衝突與在這種衝突中伴隨着時局變化和社會變遷所漸漸被建構出來的「主流價值」。這種「主流價值」,成就了今日的兩岸社會的現狀。某種程度上,不管是宣揚「台巴子」也好,「愛台灣」也罷,到最後這兩者所隱含的政治意味和歷史脈絡是高度一致的。

當網路衝破了隔閡的藩籬,越來越多的人能毫無門檻地接觸到各式各樣的知識與資訊之後,用維特根斯坦的話來說,人們非但沒有因為知識的增多和資訊的增加而養成謙卑的習慣,去小心謹慎對待自己所學會的知識,反而將這些知識變成了一種「危險的語句」,並且肆無忌憚地使用。

我們今天的媒體環境給「危險的語句」提供了溫床,各種各樣的語言和情感在這裏被加工,被處理成你不會說錯的「政治正確」,變成你深入骨髓的情感反應。而當有人站出來想要挑戰我們根深蒂固的情感之時,我們就會產生一種激勵的排斥反應。

公共討論所應該具備的品格和知識討論所應該具備的理性蕩然無存,除了仇恨,只剩仇恨,而且很多時候你都不知道這種仇恨從何而來。

經常有台灣同學問我,「你覺得台灣是大陸的一部分嗎?」曾經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想了很久,後來我會反問他,「如果你知道了我的答案和你不一樣,你會怎麼樣呢?和我反目成仇不共戴天老死不相往來?」很多時候,我說這話的時候都帶着一種調侃,而聽過的同學也大多笑笑而過,也有同學很生氣,但在我們一瓶臺啤一串香腸的節奏下,也大多能坐到一起來。而在不知不覺中,一場簡單的兩岸交流就開始了,沒有任何包袱,沒有媒體壓力,沒有必然的政治選擇。

因為統獨,理應不是我們生活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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