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小說連載

67 這個聖誕不太冷

聖誕節,就是最佳的消費佳節。

刊登於 2016-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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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資本主義的萬惡根據地,香港人的消費意識可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原本我想在八十年代中,還沒有回歸,還沒有北水流田,人均的富裕指數還沒那麼高,聖誕節該也沒那麼熱鬧才對——可是我錯了,八十年代正值經濟起飛,那是一分勞力可以換二十分回報的機遇年代,人們普遍認為錢花了還可以賺回來,不花的話就白不花了。聖誕節,就是最佳的消費佳節。

「抱歉,你們沒預訂,桌子都滿了。」門口的女侍應一點也不抱歉地說。

「一整晚都沒有嗎?」說時我一窺餐廳內,果真人聲鼎沸。

「一整晚都沒有。」女侍應說得冷淡,還不忙瞪我們仨一眼,像在質疑我們的打扮和人腳湊合。這卻是一個劉德華還沒有成名,也還沒有在電視上語重心長說「今時今日這種服務態度是不成的」的年代,我想發爛也無門。

「難以置信。」德雅搖頭:「距離正日還有半個月,都已經那麼多人,這比二零一六還誇張。」

這是我們在尖東碰運氣的第五家餐廳,每一家都爆滿。

「可不是。」我說。

老爸有點不好意思:「沒位置就改天再吃吧,反正我也沒有太肚餓……」

「不行,這我們說好的。而且—」我一看依然站在遠方看着我們的國安男,鄙視道:「誰知道那傢伙會不會反悔,要是這陣子有什麼動蕩,難保下星期就沒機會出來了。」我說的是真心話。畢竟我和德雅所在的這個時空,跟我倆來自的那個宇宙不一樣,所有我倆既知會發生的事情,隨時有可能改變。這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天還能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氣,就趕緊呼吸多兩口。

八十年代正值經濟起飛,那是一分勞力可以換二十分回報的機遇年代,人們普遍認為錢花了還可以賺回來,不花的話就白不花了。

「可是這也真的太貴了,有點浪費……」老爸說時看着門口的餐牌。

一九八四聖誕月普天同慶晚餐

頭盤 自助沙律吧 及 烤新鮮法國田螺 及 忌廉雞茸湯 及 新鮮出爐麵包

主菜 烤切片美國火雞火腿 或 香脆他他汁龍脷柳配德國香肉腸 或 傳統燒羊架 配 飯/意粉/薯菜

甜品 火焰雪山 或 聖誕布甸 或 水果啫喱

咖啡或茶

盛惠每位58.8 大人小朋友同價,聖誕快樂!


我這才想起,老爸之前說他的月薪只有三千塊,大部分給家用,剩下無幾。

「沒關係的老爸。」我輕搭他肩:「你知道五十八個八,在我們來的那個年代,才能勉強吃一個午餐呢,有三道菜吃簡直是夢一般的事。」

德雅也笑:「還不夠吃一頓翠華呢!」

老爸帶點疑惑問:「翠華是什麼?」

我語塞,一時間無法想到如何回答一家地道茶餐廳成行成市,到最後成為上市集團的發跡故事。對啊,如沒記錯,這年代的翠華好像還沒有轉手,是由蔡創波在新蒲崗打理的小冰室?

「反正別在意那五十多塊。」我一笑:「不然你老了就會像我記憶中的那個老爸,什麼都嫌貴,什麼都捨不得吃。」

當世界向你要求得愈來愈多,你能做的,就只有把唯一擁有的東西,更加珍而重之地握着。

說時我突然有點明白了,時代轉變之大,上一輩子的人一眨眼,街邊一碗魚蛋粉已由幾塊變成幾十塊,不僅是年紀和體力追不上,也是配額上的追不上。猶記得老爸有次跟我說,一個人一輩子能吃能穿能喝的都有其配額,用光了就沒,所以人老了,就要省着用。原來如此,當世界向你要求得愈來愈多,你能做的,就只有把唯一擁有的東西,更加珍而重之地握着。

老爸搔搔頭,指着門口那依然臭着臉的女侍應:「那有什麼辦法,實在也沒有桌子啊。」

聖誕大餐,也不一定要桌子才能吃的——十分鐘後,我們仨回到尖東噴水池的 廣場——廣場旁邊的窄巷中,一手魚蛋一手牛雜,大快朵頤。還沒有食環署的年代,小販才是正牌的飲食供應商,儘管衛生環境確實欠佳,吃完也有很高的機會拉肚子,可不是說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的。

「這才是Christmas Dinner!」老爸一口噬掉兩塊紅腸:「我的風格!」

德雅在吃魚肉,也是一臉驚喜:「好好吃!」

我好奇:「你也這麼覺得?」

德雅點頭:「真的!味道比我們那年代都好多了!怎麼說⋯⋯」

「味道都較真實!好像吃魚真的有魚味!對不對?」我說的正是我剛回一九八四時,在瀝源村下方光顧了無牌小販所得出的結論。我還一直以為自己只是貪新鮮或心理作用,慶幸德雅也這麼覺得。

聖誕老人來到我們面前。他停了下來。

我正要多買一份內臟拼盤,巷子尾突然出現一陣笑聲。

「呵呵呵!聖誕快樂!」

我一愣。

聖誕老人?

轉頭一看,果真看見一個穿着戲服的胖胖身影站在巷子盡頭,正是一個戴着假鬍子的聖誕老人:「呵呵呵!聖誕快樂啊大家!」

以我認知,這種假聖誕老人通常是由商場或大型店鋪聘請來搞氣氛,只會在公司出現,甚少跑到街上,遑論鑽進這髒兮兮的小巷子裏。

那是一個奇怪荒謬的畫面,聖誕老人的身體有夠胖(應該是戲服下擠了許多綿花),排滿小販車的巷子有夠窄,我看見幾台炒米粉的爐火車還要特意讓開,好讓聖誕老人通過。

「聖誕快樂啊!」聖誕老人開心高叫。

「搞什麼啊!這裏還進來!」一個小販毫不留情地罵。

聖誕老人卻像聽不到似的,持續前進,把更多人都推向這邊。我、德雅、老爸、甚至是站在稍遠處的國安男,都隱然感到有點不對勁,看着聖誕老人——他埋在假鬍子和厚厚的顏色化妝下的樣子,顯得模糊。

就在這時,聖誕老人來到我們面前。他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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