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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家專訪】胡晴舫:我帶著「台灣的禮物」來到香港

我們或許沒有最美麗的城市街道,但我們學會了人性的價值。同時,期望台灣人要看到香港人的法治觀念,對專業的尊重。

端傳媒記者 李志德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6-09-23

胡晴舫即將任香港光華文化中心。
胡晴舫將任香港光華文化中心主任。

編按:台灣陸委會副主委邱垂正9月22日傍晚證實作家胡晴舫即將在「9月底」接任台灣文化部駐香港機構「光華文化中心」主任。對於早先傳出胡晴舫被定性為「港獨」使得此一人事案遭到北京關切、抵制的傳聞,邱垂正回答:「對相關傳聞毫無所悉」。

胡晴舫在台灣出生,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後,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獲得戲劇碩士,1999年第一次移居香港。她畢業後致力寫作,不曾參與政治。她受訪時說自己和文化部長鄭麗君之前完全不認識,遑論私交。鄭麗君是通過看她的書認識她,進而邀請接任新職。

胡晴舫作品包括《憂鬱的城市》、《她》、《我這一代人》等等,做為1960年代尾出生的小說家,胡晴舫認為「現代性會是我們的巨大翅膀,幫助我們飛高,看清楚整個世界的景色,而不祇是從我們所站立的地面角度。」

《我這一代人》

作者: 胡晴舫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10/06/25

到港上任之前,胡晴舫接受端傳媒的專訪,以下為內容紀要:

端傳媒(以下簡稱「端」):妳接任光華文化中心主任的消息剛一傳出,就引發了一陣討論。有些評論者把妳總結為「港獨」,妳怎麼看待這個標籤?妳覺得妳是嗎?

胡晴舫(以下簡稱「胡」):我們是台灣人,從小對於有人拿政治標籤四處去貼別人、論斷人這件事,已經很習慣了,懂得要淡然處之。

我是一個寫文章的人,從一開始寫文章我就知道「誤讀」這件事是避免不了的;但我同時也知道,當旁觀者「誤讀」時,其實和寫作者沒有關係。就像文學理論說「(作品產生之後)作者已死」,文本出去之後,我其實不能控制別人怎麼讀這份文本。也就是說,讀者如何總結,很大程度是反應他自己的意識型態。

所以這個問題應該拿去反問認為我是「港獨」的人,貼我標籤的人,他為什麼要講出這樣的訊息。我一直相信讀者的評價反應了他自己的結論和態度。所以我沒辦法代他們回答,因為那是他們的反應。

端:雖說如此,但妳仍然有一些比較淺白的文字,例如妳對雨傘運動的支持?這似乎就不太存在誤讀的可能。

胡:我可以再說一次,如果有人要單單關注這一點,我無法控制。但如果有機會讀過我所有相關的文章,我一直強調的是:人民和政府的關係是一體的,利益是共同的。政治清明,人民就幸福;人民好,政府就好,反之亦然。我相信所有的社會對話,無論當時看起來多麼緊繃,也可能產生不愉快的暫時震盪,但有對話肯定是好事。彼此溝通,互相聆聽,因此凝聚共識。出自於我對香港盲目的愛,我相信香港社會集體有足夠智慧找出一個正面的方向,繼續前進。

端:香港接下來會進入政治的熱季,妳在香港儘管做的是文化工作,但恐怕也無法避免被問到香港政治的問題,妳會怎麼看待這個情況?

胡:我其實說不上「看待」,因為我個人一直沒有參與政治活動,我寫作會觸及文化、政治和社會觀察,但這是我做為小說家的責任,我不可能不關注這些現實議題而能寫好小說,這是我要做的事情,不容逃避。

但我在台灣長大,我習慣政治,也知道政治活動的目標,是謀眾人的利益。我個人沒有特定政治立場,但會繼續關注政治這樣的議題,這是為了把我筆下每一個人物寫得鮮活立體。文學、戲劇是我的專業,聽清楚每一個角色的聲音,為他們發言,是我的責任。

不過我當然相信普世價值,這也就是民主社會的特質:每一個角色、每一個位置、每一個階級,都應該有自己發言的權利和管道,我所做的就是聆聽、寫作。

端:談一下妳的作品吧。妳畢業於台大外文系,是當年畢業公演的導演。當時妳選了「蝴蝶君」(M. Butterfly)這部劇本。再反映到妳後來的作品,似乎裏頭有兩個特別突出的主題:「性別」和「跨界」。

胡:我是生長在亞洲的女性, 生命中意識到「性別」這件事是自然而然的。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女性所受到的束縛還不少。束縛是文化加諸的,「性別」某種程度也是社會建構出來的,它會連帶帶來一連串「規矩」,要求妳做為一個女性,應該這樣,應該那樣。

所以對我而言思考「性別」這件事就等思考「我」:我是誰?我為什麼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對探索「性別」這件事的興趣起於這裏。

從性別,連帶你提到了「蝴蝶君」 ,就會指向你說的第二個議題:跨界。種族、文化、國籍、語言等領域都有界線,界線兩邊的互動關係是深深吸引我的議題。

從這裏就可以連繫到我即將開始的工作。作家木心說過,文化是風,而風不知邊界。我的個性也比較像這樣,「風的性格」。人和人之間可以有不同,有衝突、有隔閡,但不必因此生出仇恨。這是我為什麼對「交流」這件事很有興趣;同時我也相信文化的力量是最大的,文化會喚醒人性好的一面,人類社會的文明和有序運行、前進都由它組成,或者直白地說:它能讓每一個人活得好一點。

端:妳在台灣出生,在美國求學,在紐約、巴黎、東京、北京、上海和香港都生活過。如果集中談「華文文化」的區域,妳覺得香港在「華文文化圈」 裏被安放在什麼樣的位置上?

胡:我第一次到香港是12歲,不過那時什麼都不懂。後來意識到了,做為一個台灣出生的小孩,香港最初教育我的是「國際化」、「現代化」和「都市化」,這是我二十幾歲就得到的感受。我非常感謝香港給我的啟發,我在香港第一次看到一個如此開闊的海港,來自五湖四海,說着不同語言的人可以一起生活。

這就是國際大都市,香港,就像倫敦、紐約一樣,剛到的時候很多人都罵罵咧咧地,但到了要走的時候,人人都捨不得走。因為在這些地方你才真的可以知道,人和人總是會有辦法找到方式相處得好。特別在這個時代:極端政治主張興起,難民潮四起,川普(特朗普)搞不好就要當美國總統的時候,你會覺得人類被鼓勵流動、互相接觸、互相好奇、互相說對方的語言……這些事特別珍貴。我們能坐下來,真正感受到彼此的體溫,跨過邊界,體認到對方和我一樣是個人,脫離了動物性的本能,感受到其他人的感受,我認為這就是文化的起點。

端:落實到未來具體的工作上,妳的工作是推進台、港兩地文化交流,妳會把開展重點放在哪裏?側重的方式是什麼?

胡:就我這一陣子的體會,以往的工作,集中在節目展演和介紹台灣文化,除了現有基礎上繼續推動,我也想推動和香港本地社會的交流與合作。

這是全球化的時代,各個版圖快速變化、重組。你看歐洲就知道,各國之間人才、資金和文化的交流愈來愈緊密。文化需要最好的人才,再通過隨機組合,才能碰撞出最好的作品。

台、港之間有許多共通點:都讀寫繁體字、近似的藝文品味,也嚮往共同的生活品味。因而兩地不只是可以對望、相互了解,且可彼此合作,發展出感染力強大的文化產品。處在這個時代,不能只是消耗、消費強勢歐美文化產品。我們現在也變得比較強勢了、富裕了,我們有深具創意和爆發力的新生代,可以擔當起文化產品生產者的角色,而不只是個被動的文化消費者。我年輕時已進行這類思考與反省,如今人已中年,更渴望朝原創性文化這個方向努力。

端:最後一組問題中的第一個:在妳未來的工作領域裏,妳期待香港朋友看見台灣的什麼?

胡:台灣文化部給我的工作,以及我自己期許的角色,就是一名「文化大使」。台灣在包括香港在內的世界各地,都有文化中心。文化部交給我們的任務,就是把台灣送給世界的禮物帶出去。台灣這麼小,但我們渴望和世界聯結。我們用盡善意告訴全世界的朋友:我們要送給你們一個最好的東西, 我是帶着「台灣的禮物」來到香港。

這個禮物是什麼?我想大家都知道,台灣在過去幾十年來,創造的是一種無形的價值:我們或許沒有最美麗的城市街道,或許沒有世上最古老的建築或最尖端的前衛時尚,但我們學會了人性的價值。對我來說,「當台灣人」這件事是實踐一種信念;當台灣人最好的事是「混亂」,這裏的「混亂」是正面的意思,就是我們相信多元,我們相信混亂能刺激創造性和爆發力。只有台灣這樣不同群體彼此共存的社會才能成就這種多元。

端:第二個:妳期待台灣人看見香港朋友的什麼?

胡:我期望台灣人要看到香港人的法治觀念,對專業的尊重,這就是「共存」的實踐。你想想,八百萬人口集中生活在這麼小一塊地方,每一天每一天能夠有序地運行,而且成為世界得以運轉的心臟之一。他們怎麼做到這一點?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文明成就。

台灣可能和香港太接近、太熟悉,有時會忘記我們這個鄰居是擁有國際地位的全球大城市之一,和紐約、東京、倫敦平起平坐的。它是亞洲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它們如何在全世界發光發熱,和全世界其他地方溝通,同時保留他們的在地性格,這是台灣人能夠學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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