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南韓是個充滿矛盾的地方:有人說它保守﹑封建,但它有幾乎可以說是文化奇蹟的,外銷全世界的K-pop流行文化;有人說它現代化﹑進步,三星﹑LG等公司的科技產品領先全球,但這些財閥集團同時是南韓政商勾結問題的病根。南韓知識分子金振京說過,日本自明治維新後,將西歐現代化的三百年壓縮成一百年;而南韓更在六十年代後,把西歐現代化的三百年壓縮成三十年。我們看到的,關於南韓的矛盾,根源可能正在於此:一個本質仍然保守﹑傳統的社會,在極短時間內被資本的流動帶到了國際舞台,於是各種衝撞帶來許多社會問題,但很少人有空停下來反思,也好像沒有必要去反思。
隨著K-pop在國際上受到的關注度愈來愈高,人們對韓國興趣愈來愈大,想問的問題也愈來愈多:在一個強調儒家價值的社會,生育率為何全球最低?在韓劇外銷浪漫愛情時,韓國為何出現被外媒稱為「性別戰爭」(gender war)的社會爭議?韓國是「跨國收養輸出大國」,但許多被送養的兒童到底去了哪裡?為甚麼到了韓國經濟如此發達的今天,還是有那麼多被送養的孩子?在社會仍記得世越號慘劇的今天,為何2022年梨泰院事件的受害者家屬維權會那麼困難?
在未來兩個月,端傳媒將刊出「K-pop背後的韓國」的一系列在地報道,嘗試摸索這個跟華文社群有深厚文化淵源的社會的形狀。這是系列的第一篇,關注的是韓國曾經的「考公潮」:在金融風暴後的韓國,公務員曾經是「神的職業」,考公熱甚至養活了一整個產業鏈。但到了今天,韓國人好像開始懷疑鐵飯碗到底有沒有那麼好捧,捧起鐵飯碗的代價,會不會是自己被壓得面目模糊?
鷺梁津:「漢江奇蹟」的註腳
在首爾漢江以南,鷺梁津是兩線地鐵線的交匯點,分布在大馬路兩旁的十個出口,把這個地方割成兩半——「津」是渡口的意思,所以近江的那邊,漁獲特別豐盛,有全首爾最大的海鮮批發市場。白色外牆、像運動場般大的建築物裡,聚滿會講國語的朝鮮族移工,見遊客來了,使勁地推銷帝王蟹和魚生。
至於馬路對岸,是首爾著名的公務員考試村,你一出地鐵站就會知道——整個月台每個轉角,都佈滿公務員補習天王的廣告看板。橙色、藍色奪目的底色,上面一個個穿西裝、手臂交叉抱胸的人,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下面是大字標題:「35天內,英文提高35分」、「35天內,韓國歷史提高55分」。「導師會讓你通過的!」一塊看板上這樣寫着。
這片緊鄰政治和商業樞紐汝矣島的繁華地帶,崛起於韓國近代經濟史的深淵: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韓國經濟緊急衰退,股市崩盤,韓圜大幅貶值,及後宣布破產。解嚴初期的九十年代南韓本處於「漢江奇蹟」當中,在前一年還剛剛加入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韓國流行文化也開始有外銷勢頭。但金融風暴後的韓國,卻不得不向國際貨幣基金會申請緊急借貸,直接失去經濟主導權。韓國人把「IMF」(國際貨幣基金會的英文縮寫)戲稱為「I’m fired」:那一年,130萬國民失業,貧困率從不足5%急升至近15%。
80年代南韓經濟起飛,全斗煥的獨裁政府大力扶植三星、現代、SK、LG等財閥發展,讓公務員和企業職員薪水差幾乎接近5倍——大財團公司,才是人們趨之若騖的地方。但在97後經濟一片蕭條,失業率高企的南韓,「考公」卻倏然成為國民的「정답」(正確答案):拿鐵飯碗的公務員成為了「神的職業」。自「考公」熱潮崛起,每一年十多二十萬考生競爭各級公務員職位,而根據南韓人事革新部公布的資料顯示,國家9級公務員競爭率在2011年一度達到93.3比1的最高點,之後南韓政府開放更多職缺,在2017有22.8萬人報考,創下報考人數最高峰,當年競爭率達46.5:1。
韓國一直是個考試社會:要擠進韓國被稱為「天空」(SKY)的三大學府(首爾大學、高麗大學和延世大學),上補習班刷題必然少不了。升大學的補習班原本集中在市中心的鍾路區,70年代政府為改變市中心結構,要求補習班遷走。當中的一部份就遷到了鷺梁津。在這裡,超過250家專攻公務員的補習班藏在大廈裡,只容得下一張床和小書桌的考試院滿街都是。而考生專用套房、食堂、廉價文具攤、24小時咖啡廳自修室也如春荀冒生,聚成人們口中的「考試村」。
過去二﹑三十年,這裡反映了南韓的一種時代精神。不過,根據南韓人事革新部公布的資料顯示,2023年最基層的國家九級公務員報考人數僅有12萬多,競爭率為22.8:1,創下31年來最低紀錄;另據一份針對六千名現職公務員的調查顯示,有46.2%的人表示想離職和非常想離職。
歷經三年充滿不確定性的疫情,人們理應深感穩定的重要性,但在當下,年輕人們越來越不想進入體制,甚至想離開。考公熱潮的消退,一方面體現生活現實考量——公務員薪資調整追不上通脹,時薪還比最低工資都要低,年輕人不想當吃不上飯的「神」。
正在改變的還有南韓的從眾文化。在一則關於鷺梁津不復熱鬧的新聞下,一名網友留言:「之前很多人是沒時間和機會思考真正想做什麼,現在這樣的人變少了,反而是好事」。
「鐵飯碗」
公務員需要的是聽話、依照上級指示做事的人。
「穩定」,2016年,當時25歲的羅竇熙就是奔著這個來考公務員。
羅竇熙的父親原本在南韓最大的財閥集團三星工作,在40多歲時突然「被離職」。「他們不資遣你,但整個氛圍都是在逼你離職。」大企業的組織文化分層管理、晉升有序,擠不進陞遷名單的舊人不走、新人也會進不了。壯年失業後,羅竇熙的父親只好到處在各種職場流轉。
動蕩﹑朝不保夕的童年,讓羅竇熙特別渴望「鐵飯碗」。對於童年鬱結最明顯的解答,好像就是「考公」。
南韓公務員一共分9級:第9級為最初階的基層人員,其中又區分為國家職和地方職,一般在街道辦事處、市政府等地方工作,最熱門的警察和消防員也屬此等級,但警消公務員除了筆試,還要通過體能測驗;而5級以上則為行政管理階級,可在行政部門、外交部工作。
羅竇熙在大學期間休學服兵役,被分配到警察局。當時一般警察每個月加上津貼的薪資從250萬至350萬韓元不等(約1900至2700美元),資深警察更有機會月領4、500萬韓元,比起中小企業平均不到300萬韓元的薪資更高。同時,還會依照任職的地區和職務內容調整津貼,退休後又能領取公務員年金。羅竇熙就是在這時,被警隊的鐵飯碗吸引的。
2016年,羅竇熙大學畢業,幾乎是立即在鷺梁津開始了他的考公之路。第一次走進鷺梁津看到的景象,羅竇熙至今難忘--在公務員是「神的職場」的日子,鷺梁津考試村的街頭人多得連路都看不見,連用「烏泱泱」來形容都不為過。每一天,他都夾在看不見盡頭的人潮裡,把雙手夾在胸側,低著頭,把自己縮到最小,夾在人群中走到補習班。
補習班學費不高,每月大約不到50萬韓元(約380美元),但因為有幾百人同時上課,教室位置緊張,只有提早來的人能進到有講師的教室,其他的人只能到隔壁的教室,看電視螢幕轉播課程。所以補習班還沒開門的清晨,已經有很多人在門口排隊。
為了搶進去有講師的教室,羅竇熙每天早上6點半出門。在那些拚盡全力考試的日子,他日復一日照表操課,晚上11點半才從補習班離開,中途餓了就走到附近的杯飯(컵밥)街,隨便買個當時2000韓元(約1.5美元)的杯飯果腹。杯飯是考試村的副產物——發泡膠碗裝着白飯、炒豬或牛肉和芽菜,還配上顆荷包蛋;製作十分鐘,站着快速扒吃也用不到十分鐘,吃飽就可以繼續讀書。在考上公務員的目標面前,衣食住行都只是其次。
「大家都是這樣的,好像眼中有火。」在鷺梁津待過的人,都知道彼此不是同伴,是競爭者。在補習班一年多,羅竇熙從沒和坐在旁邊的同學說過一句話。
來鷺梁津的人各有故事。經濟系畢業的白道賢就跟羅竇熙不一樣:他是被動地來考試的。他本來想在銀行上班,2012年大學畢業後,他投過3、40封履歷,但都沒獲聘。母親不希望白道賢渾噩度日,把他送到鷺梁津:「我媽抓著我的手,把我帶到鷺梁津的補習班報名上課。」白道賢不斷抗議,母親只是說:「你做得到。」
一開始,白道賢一天只去補習班4個小時,一方面是因為討厭唸書,一方面也因為自信很容易就考上。他早上10點進補習班,下午2點下課出來以後,就在網吧打電動。
以9級公務員考試為例,考科一共五門:英文、韓文、韓國史、行政學、社會學。200道選擇題,作答時間兩小時,意即30秒要解一道題。第一次考試結果出來,白道賢落榜了,他很驚訝。這次失敗好像在他心裡點燃了一團火:他沒有放棄,還以更高的7級公務員為目標再考,落榜,再考,再落榜。
如此六年,在白道賢決定可能是最後一次考試的時候,他考過了。「其實像我這樣考這麼久才合格的人不多,他們很多人考兩、三年不成功就放棄了,或只是為了打發時間地去考試,我能考這麼久,也許是因為我並沒有盡全力去考」。
和大部分的考生狀況不同,白道賢形容自己不是一個「正常的例子」——備考期間姐姐每個月有給他提供零用錢。因為經濟壓力比別人少,自然留在這無間考試地獄的時間也能更長一些。
「我還是幸運的。」他這樣總結。
曾帶領MBC電視台工會罷工的記者李容馬,在16年記者生涯裡跑過社經政治新聞,他在書中一句總結在南韓當公務員的成功秘訣:「想成功、想出人頭地,就絕對不能跟組織唱反調,也不能做出脫離手中有人事權的人可以掌控的行為。」尹錫宇覺得,自己考試失敗,應該就是這個原因。
現年41歲的尹錫宇個子不高,修着一頭俐落短髮,比起普通南韓男生,他更黝黑一些,還能說流利英語。2021年,他在菲律賓做小生意,開spa店和鞋店,但疫情爆發後馬尼拉大封城,店裡超過三個月無法營業。尹錫宇回到韓國,想等待疫情結束,但都還沒等到盡頭。「我在韓國不知道可以做什麼。」
在百無聊賴的日子,尹錫宇想起朋友年前考上公務員,決定一試。因為擔心染疫,他沒有上補習班,只靠線上課程和自修。那個時候,他一天至少要唸12個小時的書。兩年前的他,連剃鬍子和剪頭髮的時間都不想浪費,有時候一天能唸書唸到16小時,即是說,早上9點起床,只扣除吃飯、上廁所的時間,到半夜2點睡覺之前,都是在温書。但他也許是特別會唸書,也許是特別幸運,只花了六個月就高分通過了筆試。
但通過筆試,還有面試等著他。尹錫宇起初並不擔憂,因為在筆試中拿到高分的人,面試幾乎十拿九穩,會被攔下來的是極少數。
但他居然成為了例外。「(面試時)三個主考官對我一個人提問,包括法律題目、個人經歷等。但第二輪面試時,主考官一直不滿意我的回答,不但打斷我,又質疑我沒聽懂提問,我請他再說一次問題,他又不說。」他最終落了榜。
「我想也許他們(主考官)就是不喜歡我和我的工作經驗。」尹錫宇認為自己的創業經歷,可能讓考官認為他太有主見,不容易使喚,才會在面試時故意刁難他,因為公務員需要的是聽話、依照上級指示做事的人。
羅竇熙備考一年多,把全部精力灌注在考試,與當時交往的女朋友吵吵鬧鬧,最後分手。他考了四次,還是失敗告終。他在備考期間,不斷在不安和失落中來回,結果罹患憂鬱症、恐慌症。「有一天我在廁所,上一刻還在滑著手機,下一刻突然一種恐怖感冒出來。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覺,我只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長達半年時間,他不想和朋友見面,甚至希望成為大家都不認識的人。
但他隱瞞了自己的病情,不願踏進精神科求診。因為在他認知中,「要當公務員的人如果在精神科留下紀錄,很有可能不被錄取。」有志考公的人,大概都深知在南韓,組織就像一台大型機器,而他們的角色是螺絲釘--一顆稍微跟其他螺絲釘不一樣的零件,只會被棄之敝屐。
鷺梁津就像一家工廠,生產的是最吃得苦,最沒有怨言的螺絲釘。過去二﹑三十年來,鷺梁津製造了無數的成功故事,但有多少個像羅竇熙這樣的人被壓得面目模糊,大概沒有人記得起來。
吃不上飯的「神」
「我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南韓知識分子金振京說過,日本自明治維新後,將西歐現代化的三百年壓縮成一百年;而南韓更在六十年代後,把西歐現代化的三百年壓縮成三十年。這種速度令其無法反思自身文化,亦認為反思是「非必要的事」。 也許自1961年朴正熙發動軍事政變開始,三十年的軍人統治,也令權威文化深植社會,也令南韓社會有根深蒂固的,講求先後輩、服從權威的傳統。
但這種權威文化,似乎也非不可鬆動。
「韓國人有一種跟風、追隨別人的習慣,當大家都在考公務員,不知道要做什麼的人,就會去跟著做。」羅竇熙認為當年形成公務員熱潮的原因,是許多人盲目跟潮流去考試,導致考生數量過度膨脹。但他說:「許多人並不是真的想當公務員。」也因此如今考公務員的人數變少,他一點都不驚訝。
2022年5月,一名在全州的53歲公務員因為地方選舉連續兩天上班十多小時,最後腦溢血死亡;2021年9月在仁川的一名公務員自殺,他被發現從2020年3月擔任公務員以來,加班了1200多個小時,死亡前2個月甚至每周工作超過116小時。類似案例時有所聞,根據韓國民主黨議員權仁淑向韓國人事革新處取得的資料顯示,2018年10月至2022年6月間,有137名公務員被認定過勞死。
基層公務員工作量高,但薪資卻跟工作量﹑或考試難度不成正比。根據韓國人事革新處公布的公務員年薪資料[W4] 顯示,2023年年資僅1年的9級公務員者,基本月薪僅177萬韓元(約1358美元;不含伙食費、津貼費),但同年的勞工最低月薪是201萬元,也就是說,基層公務員連勞工最低薪資都賺不到。
雖然這並非常態,根據韓國最低工資委員會的資料顯示,基層公務員過往薪資幾乎都高於勞工最低薪資,但在2018年勞工薪資提升後,兩者差距才拉大;加上2022年全球通貨膨脹嚴重,公務員的人工加幅還遠追不上通膨。
除此之外,根據韓國國會立法調查處的統計,2020年至2022年,地方政府機關收到了79,904件的惡意投訴,其中最多的包括對公務員言語暴力、辱罵(62,295件)、威脅(9,839件)、性騷擾(944件)、攻擊(359件)。這些狀況,讓許多公務員萌生離職念頭。
在鷺梁津六年後,終於當上公務員的白道賢,也不覺得自己從此就上了神檯。
2019年剛入職時,白道賢月薪僅約180萬韓元,扣掉約15%稅金,剩餘約8成都給了父母,他自己每個月僅花30萬韓元。公務員薪金會隨著年資增長,如今白道賢晉升成8級公務員,為了多領些津貼,他平日、假日都會加班,現在月薪有將近300萬韓元,但扣掉稅金後,實際可以領到約250萬韓元,即不足2000美元。
在這幾年,白道賢也看見不少同僚,因為受不了職場文化和壓力相繼離職,「剛當上公務員的人一年之內,大概有15%會離職,5年內大概有30%也會離職」,當上公務員後,白道賢才發現工作量比他想像的還多,民眾惡意投訴的事件也常發生。加上公務員職缺在2018年曾一度擴大增聘,白道賢也有感晉升的競爭更激烈,加上上級的處事態度保守,並不容許基層跳脫框架行事。
另外,韓國百萬名公務員的年金赤字,在2014年高達2兆4千多萬韓元,使得韓國政府展開公務員年金改革措施,使得2016年後錄取的公務員每月繳納的年金費率提高,但退休後領取的年金卻降低約10.5%,這也是白道賢起初未料到的事。
考試六年,最終職場的現實似乎不如預期,記者問白道賢會不會有想離職的念頭。但他深知,像他這樣花了很多時間考公務員,又沒有其他職場經驗的人,要再轉職並不容易。所以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我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和他當初四處求職失敗,被母親拉去考公務員的原因一樣。
羅竇熙形容的跟風考試,大概就是像白道賢這樣的狀況--沒有其他積極的目標、沒有迫切的財務壓力,被動地、依照父母的建議去考公,不疾不徐地當了職業考生6年,又在保守的公務員職場中學習安分守己。
但像白道賢這種人生故事,曾經在南韓人人趨之若鴛。
而考試失敗的尹錫宇和羅竇熙,就沒法像白道賢那樣,能停止思考前路了。「我當時曾經想向媒體投訴,質疑主考官對我的經歷有偏見,才故意刷掉我。」但尹錫宇想想又覺得,面試本來就很主觀,根本難以證明對方偏頗,他最後選擇接受自己失敗的事實。
對於花在考試上的時間,尹錫宇坦言後悔,但也只無奈地總結:「Life goes on。」他後來沒再回到菲律賓,在韓國交了女友,結了婚,在一家跨國企業找到一份還算滿意的工作。他越來越少想起考公務員的那段過去。
至於羅竇熙,在他決定放棄考公務員後,憂鬱症幾乎不治而癒。為了存錢,他在各種職場流轉,餐廳、物流、手機行、咖啡店,也花了兩個月去歐洲旅行,但最後父母一句話「你還不找工作嗎?」將他拉回了現實。
羅竇熙先進去一家社會企業公司上班,月薪230萬韓元(約1769美元),工作1年多後朋友找他到政府旗下的社會福利中心工作,屬約聘職,專門經營社區連結,月薪大約250萬韓元。但才做了1年,因為中心裁減人力,他又頓時失去了工作。
如今他一邊找工作,一邊也把攝影的興趣拿來賺點外快,幫朋友拍拍照片。現在的他比從前愛笑。「後來覺得,如果當時考上公務員,我可能也會很不適應那種組織文化。」
尾聲
我們到訪鷺梁津的時候是11月中,首爾接近零度,午飯時間的偎冷的學生們雙手插在口袋,零星地走出學院覓食。我們走上窄小的樓梯,進到第一書店,裡頭汗牛充棟的全是公務員考試用書,書牆隔絕了冷空氣。
約7坪大的第一書店在1998年開業,是第一間在鷺梁津插旗的公務員考試專門書店。59歲的書店老闆鄭大烈說,自己就是鷺梁津的歷史:在1999年開書店前,鄭大烈也曾是個失意的考生。他當年從第5級考起,但落榜後存款吃緊,決定放棄考試。
但考試失敗後,他卻乘上這波熱潮開起書店,失敗的考試經驗,成為他和客人交心的橋樑。25年來,他見過鷺梁津杯飯街萬頭攢動,看過許多考生徘徊在鷺梁津街頭多年,也明白考生的心境。「5年以上仍考不過的話,有些人會變成萬年考生,失去鬥志和熱情,形式上反覆地準備考試,好像老鼠在跑滾輪,實際上是他們花了太多時間在考試,反而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鄭大烈說。
十一月的深秋首爾,人們幾乎都把自己裹在黑沉沉的羽絨服裡。白道賢帶我們走到以前補習班大樓的地下室餐廳,熟門熟路地拿起餐盤夾菜,幾樣韓式小菜配上一個主餐,多種泡麵任君挑選,白飯無限取用,7000韓元吃到飽的「考試自助餐」,一次買個10張、20張的餐券,還能更便宜。「現在漲價了,以前才4000韓元。」
2019年開始,疫情改變了全世界,也改變了鷺梁津的生態。午餐時間,鷺梁津路上有些餐廳沒開門,有些掛著考試院招牌的大門卻深鎖,一些考生三五成群經過,讓餐廳熱鬧了一會。但羅竇熙形容的人山人海場面,早就不復返。
韓國統計局的《2023年社會調查》報告中,針對13歲至34歲的青少年進行調查,結果顯示27.4%的人想進去大企業,高於2021年的21.6%;但想進入公營企業和當公務員的只有34.4%,比起2021年的42.5%低了不少。甚至在教育部公布的《2023年中小學職業教育現況調查》中,公務員第一次跌出前10名之外。
《2023年社會調查》報告中也顯示,比起2021年,韓國人選擇職業的理由中,收入高低仍是最重要的,但重視安定性的比例下降了,反而職場環境和興趣比過去更受到重視。這顯示民眾選擇職業的因素正在變化,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具有專門技術的職業、海外就業和創業越來越受到青睞。
「現在實體書店和網路書店的營業額,大約佔了我們營收各半。」第一書店在2001年開始經營網路書店,幸運地挺過疫情,但周邊其他書店有些已關門大吉。
說到鷺梁津沒落,鄭大烈認為有三個主因,學生在疫情期間適應了線上課程、韓國人口減少和公務員職缺減少。「大概5年前開始,韓國少子化的問題逐漸浮現,因為青少年人口減少,導致公務員職缺也變少,加上疫情爆發,來鷺梁津上課的學生一下子少了很多。大家習慣線上課程後,即便疫情結束,想考公務員的人也不見得一定要來補習班上課了。」鄭大烈估計,現在來鷺梁津的考生只剩以往的3成。
在Youtube有這麼一個新聞片段:2017年凌晨4點的鷺梁津街頭,下著雪的零下10度,記者採訪數十名盤坐在雪地排隊的學生,他們挨著微光一邊看書,一邊等待補習班拉開鐵門。他們要衝上樓在課室中搶到最靠近講師的座位。
不知道當年雪地裡的考生,有多少人如願上榜,又是否還有人仍在鷺梁津徘徊。鄭大烈跟我們說,他常常在店內遇到一些當到高級公務員的人,帶著朋友或小孩來書店,細數當年在鷺梁津度過的歲月,「他們跟我說,雖然你不認識我,但我以前考試時常常來這邊買書。」
鄭大烈年歲漸長,待在書店的時間越來越少,他說我們能巧遇他,「你們運氣真好。」我想起羅竇熙、白道賢和尹錫宇的經歷,運氣可能是在鷺梁津最重要的東西之一。
“趋之若鸳”应为“趋之若鹜”@小编
越看越像未来十年的中国
明明在讲韩国,但感觉中国也差不多。
期待这个系列的后续报道!
“全州53岁公务员连续两天上班十多小时,最后脑溢血死亡。”我们本地也有一例新闻是50来岁警察加班过劳死亡的。但是这么报道的:“50岁警察彻夜坚守在工作岗位,连续加班未合眼(不叫睡觉),最终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多数评论是这样的:泪目,太有奉献精神了,致敬!”
罗窦熙和罗斗皙显然是一个人,译名请统一。
能不能增加像这种关乎现实的专题报道,报道的对象是中国社会
期待這個韓國系列!
越來越覺得韓國和臺灣有非常多相似之處
同樣受中國科舉文化的影響拚命讀書、考公職,而如今公職都同樣過勞且報考人數下降;司法信賴度同樣低迷,也都在這個背景下推出了人民參與審判的制度;在全球化的分工中一同做起了晶片代工產業;房價相仿的高,又生育率相似的低;當然不能不提的,還有互相宣稱主權的敵對鄰國,以及從威權轉移到民主政體的歷史
看看韓國怎麼思考問題和解決方案,或許能給台灣很好的借鏡也說不定
太難了
真好看的一篇,既跟中国有类似也有很不一样的地方。好期待后续的韩国系列报道!
想起金爱烂小说中的描写:“听说新林洞有大约两万名考生。所有走过这里的人都屏住呼吸生活。两万人的沉默,两万人的脚后跟,两万人的失眠,我描绘不出这样的画面。这一切在某个空间里同时发生,几十年间不断重复。”
仿佛是在看金爱兰小说的现实版
“但像白道賢這種人生故事,曾經在南韓人人趨之若鴛。”
不是趨之若“鴛”而是「趨之若“鶩”」
已更正,感謝讀者!
端也終於開始關注韓國了,開心!
光看描述,感觉就是中国人从小到大在学校考试复习的一生。虽然总是说东亚三国手牵手,看对方也像在照镜子一样,但还是差远了,别人在对公务员祛魅的时候,我们在一步步踏上别人的老路……(现在想想古早韩剧里也经常有描写考试院和主角考了几年考不上的情节,想想挺写实的)
“每月工作超过116小时” 每周?
已更正,感謝讀者糾錯!